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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作者:吴正

就当华太太仍在麻将台上吹嘘着她的那位在台湾的女儿如何如何时,台北那边的形势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志雄突然身亡,这则消息我是在香港的TVBS有关台湾社会新闻的节目播放中首先见到的。他死在他的一个“亲密女友”的香闺中。电视报导说,是他女友报的案,被救到医院时,证实已经死亡。电视镜头上甚至还出现了戴白口罩兰帽子的救护人员抬着担架从某别墅的大铁门间蹦跑出来的情景,紧随其后的是王的“亲密女友”,她用手袋遮住脸,躲避着追拍的镜头,匆匆钻入救护车,随车而去。之后的几乎整个星期内,港台报纸与电视台都有相关的追踪报导。一般来说,对于这类八卦新闻我是没什么兴趣的。但这回不同,事关翠媚,我自然也就份外地留意了。

普遍的说法都认定:王志雄的死因是所谓的“马上风”,乐极生悲。但也有认为其死因存疑的。为此,那位手袋遮脸的女友还屡次被请去警局“协助调查”。女友当然不可能每回出镜都遮额遮眉,后来,她改戴了一付宽边大框的“瓦萨奇”墨镜,还是让人无法识其庐山真貌。但女友很年青,身材也很窈窕,这些都是墨镜所无法遮盖住的。而我的唯一肯定则是:此女绝非当年的那个在“双子星”大厦的单元里闯进屋来,闹完事又“噔噔噔”上楼去的女人。她应该是王志雄近年来结识的另一名新欢。

再下去,便见到翠媚了。翠媚之前,当然先是那幢“双子星”大厦的外貌,然后是复式单元中的家具和陈设(与我当年所见的变化不大,只是在客厅中央添多了一方白幔黑纱的灵堂),然后又是那位叫慧妈的女佣。然后——然后就轮到翠媚登场了。她着了一身黑色的丧服,戴一顶阔边的黑色细麻质的草帽,一朵巨大的黑丝结系于帽沿的一侧。她用一块白色的丝帕不停地擦拭着眼泪,以示悲伤。她说,她丈夫王志雄是个勤奋、有抱负,而且又顾家的好男人。她决不相信外界的带中伤性的流言蜚语。她相信她丈夫的忠诚就像她丈夫相信她对他的忠诚一样。

哪,该晚在那位女士的房中一事……?

偶然。翠媚坚定地表示,此事纯属偶然。那天的事她是知道的,志雄因商务事宜去见一位有关人士,但不幸,竟在她家出了事。说罢,她又用白丝绢擦泪,似乎,任何有关她丈夫去世一事的提及都会触及到她的伤心处。

当然,翠媚在擦完眼泪后继续说道,她也不是不觉得事件有蹊跷和可疑之处。毕竟,商场似战场嚒,为了利益,有什么事有谁不敢干的?为此,她已去警局报了案,而警局方面也已经接受了她的报案,并已立案开始侦查程序了。至于其他,她则无可奉告。

她又擦了一回泪。

她接着往下说。她说,现在最令她日不思食夜不成眠的事情是:在她的那位能干、敬爱的丈夫离她而去之后,以她这么个弱女子之肩将如何能担当起她丈夫生前经营的那个庞大生意王国的运作重担?她觉得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但她告诉自己说:华翠媚,为了让你亲爱的丈夫能安心于九泉之下,怎么孤独的日子你也要过下去!怎么艰难的道路你也要走下去!而她坚信,她是能做到这一切,也能干好这一切的……

她又开始抹眼泪了,并看上去还有准备要号啕一番的意思。好在此时的电视采访到此中止,才没让我看到她真正失态的一刻。

有关王志雄事件的下一个场景,我还是在TVBS的热点新闻专题片上看到的。场景是王志雄大殓那天的祭堂。翠媚一身黑色的站在一边,准备接受来自于政界与商界大亨们前来吊唁时的握手、拥抱与抚慰。而且,这也不失为是一种机会,看看下一个的人生目标人物会不会就在此时此刻现身?然而,这一回台北殡仪馆的殓堂不是当年“来来宾馆”的宴会大厅了。翠媚希望等的人一个也没等到,等到的反倒是一大堆不知从哪块地底下冒出来的哭丧团。台北报纸戏称他们足足有一个“企管TEAM(团队)”的规模。其组成成份包括了王的列年列届的外室与情妇(那位“双子星”的“噔噔噔”是否也在其列?只因电视镜头摇得太快,让我无法分辨清楚)以及一大群自称与王有血缘关系(不信?不信你们可以去作亲子鉴定吗!)的子女乃至子女的女子们。他们一人接一人,有时索性统统都扑倒于灵位前,捶胸顿足,干号一番。唯王志雄的那幅巨型彩照仍镇定地挂于大堂的中央,一付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彩照上的他还是那一脸正处于微笑波浪中的棕褐色的横肉,栩栩如生,恍若生前。

如上所述,不过是王志雄事件在场景上的高潮戏,并不是情节上的。其情节高潮是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突然之间爆发的。

那时的王事件已渐趋冷却,预备收场了。社会注意力又有了新的聚焦目标:张XX,李XX,赵XX,八卦新闻永远不愁没有后继之料。但就在此时,王志雄事件突然来了个“咸鱼翻生”,一条7.8 级地震式的新闻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裂开了台北股市的地壳。

事件的起因是有几个证监部门的官员出现在电视光屏上,他们开的是一次记者招待会。他们论证了关于王氏企业千疮百孔的财务现状,而在那同一天,王氏股价插水式暴跌。(真看不出,王志雄其人确有法术:生前操控股市;就是死了,还能向它扔上一枚深水炸弹!)刹时间,各方债权人纷纷登门。不出一星期,所谓王氏的“生意王国”,有价值的全拍卖了,没价值的全捣烂了。往日里,口红的小姐,革履的男士们进进出出的王氏大厦被交叉上了二条大封条,人去楼空,鬼影也不见一个。“换帽子”的戏法一旦叫停,人们才发现:十颗光头之中至少有五颗原来是没帽戴的。

王氏企业终于真相败露:资不抵债,而且债台高筑。亏欠银行、钱庄、保险公司、政府税务部门,员工薪水等等合共四十八亿三千余万新台币!这不是大地震,是什么?

血本无归的股民们愤怒了,他们涌去王氏大厦,砸窗砸门砸家具——外墙是砸不动的。他们做不了什么,他们只是出出气而已。下一步怎么办?注意力的焦点自然而然就集中到了那一天在大殓祭堂上出现过的那些人的身上。至少,他们还都活着,这是第一点。还有,他(她)们怎可能也没钱了呢?王志雄活着的时候,难道就不可能将其一部份资产转移去了他的某个情妇的名下?如此理据只要在法律层面上成立,这些资产的所有权问题便有了争议;而这些资产的所有权问题有了争议,那些债主与股民们眼看已走到了尽头的穷巷便就有了延伸之可能性了。如此推理,对于那班曾前往哭堂的女人们来讲当然十分危险。于是,她们便一个接一个的出面来否定与澄清他们与王的经济关联:是的,她们仍是有钱的。但有钱又怎么呢?有钱就一定是王志雄给的吗?要知道,天下除了王志雄还有张志雄,刘志雄,赵志雄呢,难道他们给的钱也属非法?到了这个时刻,只要能保住钱,面子什么的都属次要层面上的问题了。再说,那些女人,本来就属于那种不要脸皮之一族,就算说穿了故事的情节,你又能拿我何奈?还有那些本来打算去医院作亲子鉴定的,钱都交了,日期也约好了,有的还向媒体作了有意无意的透露,现在也都一一作罢。那几天的台北传媒,好不热闹!一个王志雄,拖出了一班女人,一班女人又供出了更多的张、李、赵、刘姓的“志雄”来。事件波扩开去,搞得家家户户大骂小哭,鸡犬不宁。

热闹归热闹,追溯资产来源毕竟不是件易为之事,故一般的案例都只能不了了之。而别人都可以逃之夭夭,唯一个人,那就是翠媚,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于是,电视光屏上又出现了那座“双子星”大厦了,这是王志雄死后的唯一一座孤岛,而翠媚被困于孤岛上,水断粮绝。

当我在电视上再度见到翠媚时,她也学会了那付挡眉遮额鼠窜而逃的模样了。应该说,起初,她还算镇静,还能对着镜头说上一些不着边际的唐塞之辞。或,不论你信还是不信地强辨上几句。但渐渐地,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她开始又哭又骂。她咒骂王志雄那老王八不是个东西;她将自己最美丽的青春都给了他,而他……她说,他如此死法是死得活该,死有余辜。还有那些不要脸的狐狸精们,她也咒她们不得好死。

那一个时期的港台电视节目中还有一档令我印象十分深刻,我也想在此一提。这是一位素以其刻薄辛辣的言辞著称的台湾某文化名人,他同时亮相于台湾东森和香港凤凰两家电视台的清谈节目上。一把折扇一壶清茶一件仿绸对襟衫,来对此事件加以评论。他一上场就称王志雄为“志雄哥”,又称其为“王大侠”。他说:

“‘志雄哥’好嘢(广东话)!——好势(闽南话)!——好样的(国语)!我向你三鞠躬,我向你致敬!”

他的观点让观众听得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他接着解释道,假如不靠“王大侠”来收拾,来玩残那些“臭娘们”,那班“烂婆娘”,我们这些当男人的还有什么指盼?他的言语引来了一阵笑声(笑声可能是预先录制好的)。

他又说,他倒真是很想出面来筹募一笔钱的。他想为“王大侠”也修一座“雷峰塔”。至于选址么,可以选在台湾阿里山什么湖的湖畔。也让它来个朝彩夕照什么的,成为了一处旅游景点(他认为台湾旅游局对此不会有异议)。唯塔的地下室的设计与用途有些特殊:这是专为另类女人开辟的一处骨灰存放处。但存放处的把关条件必须严格,其资格是:假如那些女人在生前缺乏这样那样的经历与头衔的话,是绝对不允许进入该处安顿的。并以此来保证塔性及其功能的纯正度。至于什么才所谓是“这样那样”,观众们自然心知肚明啦(又是预先录制好了的笑声)!

当然,如此言辞,读者只宜故妄听之,不可认真也不必认真。只是既然有如此精彩的细节,小说作者是不应该遗漏的。但我仍要学着电视台在最后一行告诫辞所说的那样:上述观点仅代表嘉宾本人,与本台(本作者)无关。

再说回我们的小说人物翠媚。

骂管骂,哭管哭,暗底里,她还是在做她的工夫的。半年之后,当王氏企业的破产风波已彻底告一段落时,人们才发现:原来王志雄夫人——也就是翠媚——已有效地利用了私产保护令等一系列法律手段成功地保住了她的那幢“双子星”单元和一批价值不菲的存款、股票和私人的珠宝手饰。从此之后,她虽不再能过像从前那样的奢豪的生活了,但精神上的枷锁也同时打开了。她重获自由,她可以随心所欲了。而这条好处也并不见得比做个名存实亡的王志雄夫人更差。所谓烂船三吨铁,她是不怕今后的自己会缺钱用的。她也加入了那批阔太太们的航空团,常飞到世界各地走走看看玩玩,其间,也常常会到上海来。在上海,她大明大方地领养了几条“小狼狗”,而他们对她都很“添贴”。因为在“鸭店”经营者的眼中,她怎么样都还是昔日的王夫人么;她还是一名相当阔绰的台湾富婆。除了翠媚的母亲华太太(她并不满意翠媚今日的社会处境)之外,应该说,其余的人都还得对翠媚礼让三分,刮目相看。

于是,一切便又归于了另一个层面上的平静与平衡了。人生就是这样:风风雨雨,潮起潮落,生命不可能永远辉煌或者黑暗。而翠媚目前的生活处于的正是两个峰值间的相对的平稳区间之中。

在翠媚留在上海的日子里(渐渐地,她留在上海的时间愈变愈长了。一方面是今日上海的色彩与生活方式令她着迷;另一方面,她童年与少女时代的生活记忆也开始被激活;再一方面,当然也不能否认那几头“小狼狗”对她生理与心理造成的某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她也常常会去141号走一走。有遇到那班打牌客,她也会挤在边上坐坐,看看,指指点点地出些主意。这时,便是最叫华太太不高兴的时候了。她会一直虎着个脸,有时,连麻将都会出错牌。

但她的那些八卦麻友们对翠媚的来到还是挺感兴趣的。那位老喜欢将台湾人唤作“台巴子”的麻友话最多。这会儿她说道:听你娘说你这说你那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总算这些天来才有机会能让我们见识到你的庐山真貌,果然名不虚传啊。四、五十岁的人了,有近五十了吧?阿姨没搞错吧?——

是的。没错,没错。过了今年的生日都四十八足岁了。

……四、五十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出点头。外面人的保养就是不同。唉,翠媚啊,说要说了,以你现在的这付卖相,口袋里又有铜细,又能讲几句洋文,在上海傍上几个“倩仔”应该不成问题吧?——上海滩“倩仔”的质素可是全世界都出了名的噢。

女人说的前半截话正中翠媚的下怀,但后半截呢?翠媚想了想,觉得还是不答为妙。而所有的在场者也都听出了其中的敏感成份,全场叽叽喳喳的声浪一下子静寂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话了。主题仍是有关翠媚的。那人说:

“台湾我们是没去过——我们能去吗?在我们那个时代,台湾两个字都没人敢提一提。搞不好会杀头!就想不到变来变去,后来就变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嗨,对了,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

“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还问别人——侬这个人有勿有搞错啊?”

“……噢,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我是想说,台湾是个啥样子我们不知道,但据说,你老公拥有了半个台湾的产业?”

“哪也没有这么夸张。”翠媚眯眯地笑开了:这正是她想进入的话题。但一旁的华太太的脸色却绷得更紧了。“可以这么来说,台北市中心最黄金段的房产有一半曾经都是我家的。”

“哇!那也了不得了啊!但后来为什么就——”说话者从麻将桌上抬起脸来,望着翠媚,她的双手在半空中作出了一个大幅度的滑坡动作。意思是说:后来怎么就全败落了呢?

“唉,”翠媚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啊——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噢,噢,不提也罢。”

又过了一会儿。

“翠媚,你没孩子吧?”

“没有。”

“哪怎么也不生他几个呢?至少,也要有一个吧。你这么漂亮又有本事,不留个种,岂不可惜?再说了……”

但另一个麻友马上将话头接了过去——

“孩子有什么好的?没听说过:夫妻是姻缘,儿女是债务吗?没债才一身轻呢。谁说没有债,一定要往自己的肩上弄一笔债务来杠一杠的?在这事上,老实说,你、我、还有华太太,都不懂做人应该怎么个做法,都应该算是‘憨大’(傻瓜)!你看人家翠媚,活得多自在,多潇洒!找了这么个富豪老公,一世吃穿不愁。这不是缘份,不是福份,又是什么?——这样的老公你我怎么就找不到呢?”

又一个敏感话题。全场再度鸦瘖雀哑。突然,华太太将手中的一只“九洞”“啪!”地摔在了台面上,让大家都吓了一跳。她说:

“翠媚,你都回来这么多日子了,也应该抽时间到医院去看望一下翠华了吧?一场姐妹,她待你还不够好吗?!——”

华太太突然发难,且声色俱厉,令所有的在场者悚然。众人抬起头来,看了看“山势”,心中自然都明白有一、二分了。有人用嘴角撇了撇,撇出了几皱冷笑,便又重新埋头理牌去了。而翠媚却望着她的母亲说道:

“是的,妈。我明天就去。”

华太太朝房门口挥了挥手:“哪你今天就早点回饭店去休息。休息好了,明朝早点儿去。我在医院的大门口等你。”

翠媚说:“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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