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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作者:吴正

翠华被送进精神病院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在这之前,翠华还是住在家里的。其实,华家住房最紧张的岁月也就是我常去他们家的那段日子:全家人挤在一间房里,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后来,华师傅死于非命,他等于是用了他的那条性命给他的家人争回了两小间的住房来。可别小看了那两小间,在那年月,两间小房令华家全家的生活场所顿时就扩增了一倍。而且还能相互隔离,杂物也有了堆放的空间,让许多生活上的细节和隐私都有了个藏匿和转寰的余地。

再后来,形势当然更不同了。“四人帮”一倒台,在平反冤案错案的大潮席卷全国的日子里,141号二楼因属私产(底层则作为生产资料早已合并国有了),而全部归还了房主。那时,华师傅早已不在人世,翠珍出嫁了,翠媚去了外国,只剩下华太太与翠华两个居住这么大面积的住房。而且,华家的经济条件也大大改善了。华师傅身前所属的上海第X汽车修配厂彻底且高调地替华师傅平了反。单位同事敲锣打鼓给他家送来平反通知书的那一天,华太太拒绝亲自下楼去迎接和认领证书。她是让海民去干那事的。她说,人都死了,敲锣打鼓就能活过来?别猫哭老鼠假慈悲了!说是这样说,但她还是将那份市政府颁发给她家的平反证书藏得好好的。她将它卷成一卷,塞进了一只花梨木的手饰箱里。然后又将小箱藏在了大樟木箱的箱底。这些都是海民后来告诉我的。海民笑道,华太太始终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她认定:这国家里的事不好办,谁也说不出个准来。弄不好哪天风向一变,又来个抄斗整肃什么的,这张证书或者还能充当护身符,拿来挡一挡煞气。她说,当年老华缺少的就是这么一纸护身符啊。但单位的同事们说,华师傅其实是个一等一的好人,恪尽职守,任劳任怨。华师傅悲剧的这笔帐假如真要算,也要算在那个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的头上!说此话的正是当年的那位负责审查华师傅案的造反队头目。如今,再由他带领庆贺队伍一路敲锣打鼓地将平反通知书送到华家的门上来,仿佛,这是桩类似于“范进中举”的大红喜事。

尽管如此,单位方面还是将欠付华师傅这么多年的工资加利息都一起结算给了他的遗孀。这是一笔以当时的眼光看来相当可观的财产了(华师傅的工资很高,除了他八级的技工待遇外,他还拥有一份作为私方代表的保留工资)。除去这笔固定的钱财外,翠媚也经常通过香港的汇丰银行汇钱给她的母亲,以尽孝意。这样,又有了房子,又有了经济基础,表面上看来华家的厄运期就算是过去了。但并不是,翠华的病给这个只有两母女的家庭生活带来了沉重,深浓,挥之不去的阴影。

说到翠华的病,起因当然是薛强那件事,但加深,还是在之后的一段长长的时日里。

事情还要从文革中期,华家又增配到了两间房说起。当然,父亲的惨死于翠华又是一次不小的打击,令刚从薛强事件阴影中开始走出来的她的精神系统又面临过一次新的崩溃的考验。但毕竟,这是件没法的事儿,全国全民都在经历,都在忍受折腾与煎熬。这对于翠华也是一种有益的精神暗示。因为,凡精神系统的疾病都有一种双相特征:既会相互传染,更能相互慰籍。她家失去亲人的痛苦虽然大,但比起全中国千千万万更不幸的家庭来说,也算是一件平常事。在这点上,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剂了。时间久了,这类精神上的创伤都是可以抚平的(那时的翠华毕竟年青,机体是康复能力还很强)。但就在翠华从这一场梦魇的阴影中一步步走出来之际,她发现自己又掉进了另一场更大的梦魇中。

我记得在我小说的某段中曾提及过那两间先后启封,归还于华家的小房:一间后来让翠华翠媚做了姐妹房,而另一间则一直空着,直到有一天。其实,这两间所谓的“房间”,是141号二层楼上最小,居住条件也是最差的两个独立间。各约四平方米上下。它们之所以长时间未能分配出去的直接原因就是它们的面积:连新婚户最起码的要求都不达标,更甭提那些拖老带小,拥有七、八口人的特困户了。两间房中的一间——就是那间先作“暂借”用的房间——相对要正规些,有窗有户的,从前是给佣人们睡的。如今,它成了华家二个女儿的姐妹房。而一旦经历过艰难的岁月再入住其中,怎么感觉就大不同了呢?小房间变得如此宽敞如此舒适,今日的主人怎么还不如昔日的佣人了呢?

另外那间空置的原因则还多了一层。那便是此房根本就不适宜住人。严格来说,这不能算是一间“房”,只能算是一个“间”——箱子间。箱子间没有窗户,只有通往走廊去的一方透气框。后来此房退还给了华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仍没住人,只是堆放些家杂、箱柜和被袱包裹之类的东西。再后来,那里搁多了一张钢丝床——就是华家姐妹撂下不用的那两张之中的一张,这是海民的睡床。他自告奋勇地准备每星期要抽出两晚的时间住到华家去,他说,这样的一个没有了男人作支柱的家庭是很悲凉的,作为女婿,他理应担当起这个去关心和照顾她们母女三人的责任的。他的表态和他的仗义行为令华太太和翠珍都十分感动。尤其是翠珍,她觉得丈夫真是待她太好了,他是如此主动地关心自己的娘家,况且还是在娘家最艰困的日子里,想到这里,不禁令她都有点热泪盈眶的感觉了。

但母女俩都忽视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海民入住华家的那些夜晚往往都是翠媚不回家来睡觉的那同一些夜晚。她们从没想到过其中会不会有些什么必然的联系?

海民第一次进入翠华的房间是在他第三或第四回住进那间没有窗户的箱子间后的有一夜。他借了个上夜厕的机会(那时,房管所已应华师傅单位的要求,在晒台上搭了个临时的茅厕,专供那两小间的居住者使用),溜进了翠华的房中。

在此前,他是作了相当仔细的勘测工夫的。首先,他要确定翠华的房门没有上保险。其次,万一被人撞见,他该如何办?他会解释说,翠媚不在家,他这个当姐夫的是不放心有病在身的翠华,所以才借上夜厕的机会去探视一下她。诸如此类的藉口,合不合理,叫不叫人信服,暂放一边,反正,你半夜三更偷偷摸去一个女人的房中,对人对己都要有个说法。

但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没人瞧见不说,就连翠华,似乎都很接纳他。

他先是站在了翠华的床边,将熟睡中的翠华凝视了好长一会儿。之后,他才俯下身去,亲吻了她的嘴唇。翠华醒来了,她望着海民。洁白的月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翠华的眸子在月光中一闪一闪的,幻若传说中的睡梦仙子。海民卸下了身上的睡袍,钻进了她的被窝里。

他拥抱着她的时候,他听见翠华叫他“薛强哥”。他说,不,我是海民。但她仍坚持叫唤他“薛强哥”。薛强哥就薛强哥吧,反正能干那事就好。于是海民不再说什么了,他开始了动作。应该说,海民在干这事上的老练、体贴、温柔和技巧比起薛强的粗鲁与暴力来讲,那要强了不知多少倍;他非但没让翠华感到惊恐和抗拒,反倒让翠华在她不长的一生中体念了真正的性爱究竟是怎么回事:性爱不是可怕的,性爱是美妙的。

事情就这样地延续着。其间,也不是没发生过什么意外的情况。比如说有一次,华太太起身上夜厕,她好像见到有一条黑影在翠华的房门口一晃,便消失了。之后,她就听的翠华的房门“咔嗒“一声上了锁。华太太起先也有些疑惑,但她想,会不会是她自己睡意惺忪地看花了眼?再说,翠华为什么就没有可能在她之前也出房来如厕呢?华太太算是个精明人了,但她也竟然会让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在她的眼皮底下溜滑过去。其实,我在这之前就已经说过:在那个年代里,人们对政治的过度敏感是以对任何所谓生活细节掉以轻心的代价换来的。

还有一次,翠华竟然神秘兮兮地分别告诉了翠珍与翠媚,说她很幸福,因为每当有月光的夜晚,天上就有人下来与她约会、相好。她把“聊斋”故事里的情节都搬到了现实生活中来了。根本不会有人去理会她说的话,因为,她早已被诊断是个精神病患者了。

然而,终于又出事:翠华怀孕了。

翠华的脸色不对已经有二、三个月了。但家人对从来就是个病人的她始终就没去太留意过。后来,她开始呕吐,有时能吐出些东西来,有时没有。华太太带她去看肠胃科医生——她压根儿也想不到这里边还会有另一只故事。在医院回家的路上,华太太惊呆了:这是谁干的呢?

翠珍和翠媚都被母亲叫到了大房里去,当然还有翠华本人。她向她的三个女儿宣布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并同时开始了对翠华的盘问。但翠华还是说:那是天上来人和她相好。无稽之谈!什么天上地上的,再追问下去,她才吞吞吞吐吐地说:这是“薛强哥”干的。薛强?哪怎么可能?他不在云南吗?他已去了好多年了,而且从未回来过。

到了此时,华太太才猛然想起了那个有月光的夜晚在翠华的房门口一晃而逝的人影。她的脸色立即转成了煞白。她一把握住了翠珍的胳膊,将她拖到房门外面,随手将门掩上了。

其实,翠华怀孕一事海民早已知道了——他毕竟是个过来人。他当然十分焦虑,但又苦于找不到一个既安全又不会招人耳目的堕胎方法。那天,也就是华家三母女在大房中商讨此事的同一天,他认为他已做成了他想要做的事。他去拜访了一位已隐居多年的老中医,说明来意,并让他开出了一帖万无一失的堕胎秘方。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去“雷允上”中药房抓了药。他想,只需今天的一个晚上再加上明天的一个白天,万事便告大吉了。他兴冲冲地赶去华家,而他遇上的恰好是华太太与他的妻子翠珍在走廊里神色凝重,密密商斟的一幕。

他一看翠珍的脸色就知道:沙煲穿底了。

他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也忘了手中提着的正是那三帖堕胎药。翠珍问他:

“这是什么?”

他望了望自己手中的药包:“这……”他说不出个名堂来。

但翠珍很镇静,向他说:“我们去小房里谈一谈。”——她指的就是海民平时睡的那间箱子间。

但不一会儿,箱子间里就传出了“乒乒乓乓”的一阵摔打声,摔打声中还夹杂着骂声和哭声,十分响亮。坐在华太太的大房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翠华惊骇了,她望望母亲又望望妹妹,浑身上下开始瑟瑟地发起抖来。而翠媚则站起了身来,她想去箱子间里探个究竟。

唯华太太显得十分镇定,她一把抓住了小女儿的手,让她坐下。接着,便扶着翠华离开了大房,她陪她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里。她告诉翠华说:

“没什么事。是你大姐和大姐夫两口子在吵架,吵一会儿就好了——这不关你事。”

当华太太安顿好翠华,从小房里走出来准备回去大房时,正逢海民也狼狈不堪地从箱子间里鼠窜而出。他的嘴角流着血,平时梳得油光整齐的发缕也散开了,有一咎头发垂留下来,遮挡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的一只手捂在脸上,当他将他捂着的手掌移开时,华太太看见他的脸颊上有五条明显的血红色的掌印。

海民随华太太一同回到了大房间里。翠媚见到姐夫就站起身来,她用眼光睨着他,久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了一声卑蔑的“哼!”字来。说罢,她便拎着手袋独自外出了——本来,这些就不关她的事。

海民与华太太在大房的沙发上面对面地坐下来。海民说:

“妈,我错了。我做了我不该做的事。”

华太太并不作声。

海民又说:“翠珍她打了我,还说要和我离婚,我…….”

华太太仍不作声。

半晌,海民再一次的开了口。他说:“我已经替翠华配来了几服堕胎的中药。现在也只有这样了,您看呢——咦,药呢?”他突然发现药已经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华太太才焦急起来:“什么?你配了堕胎药了?”

“啊——”

“药呢?”

“刚才还在的,大概是留弃在箱子间里了吧?”

华太太急忙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直奔门口。海民也跟随了上去。但她转过了脸来,表情却显的有些和颜悦色的意思了。她说:

“海民,你别急,也别紧张。自家屋里的事,再大,总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的。我同翠珍谈去,你就在这儿呆着吧,别跟过来了——噢?”

海民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的丈母娘。他的意念中莫名其妙地再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场景:他摸出了一只扁扁的马口铁的烟盒来,取了一支叼在唇上。而少妇时代的华太太正婷婷袅袅的走上前,擦亮了一根火柴,替他把烟点上。她白嫩的手掌张开在寒风里,以防火柴不要给吹灭了。他不知道这事与那事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在大房的房门口站住了。

后来,华太太居然真还说服了翠珍。其实,她说服她女儿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朴素——简单朴素得来都有点原始味了。在“家臭不可外扬”的大原则下,她还摆出了其他的理据:首先,海民是不像话,居然干出此等事来。但木已成舟,再说,海民也已知错认错了。你还想拿他怎么?即使你休了他,阉了他,甚至杀了他,结果也是无法改变的。再说了(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翠华是你的亲妹妹,而今后她完婚嫁人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好在她与海民的这个孩子怎么说都还是我们华家的血脉华家的骨肉华家的种。看在你可怜的妹妹的面上,也看在你可怜的父亲的面上,还有,看在恳求你的母亲的面上,翠珍啊,你就忍了吧!让孩子生下来,将孩子扯大成人。孩子既是翠华的也是你的。妈知道你的委屈你的痛苦,但这是唯一的一条,也是最好的一条问题的解决之道。你就听一回妈,好吗,翠珍?

这套在现代年青人听来简直是荒谬不堪的伦理和道德经所诠释的正是老一代妇女压抑和忍受了几千年后形成的一种人生观。而翠珍,所处的生存时代恰恰是在老一代与新一代的交接层上。她也一样地不可忍受,她也一样地怒不可遏,但最后,她还是想通了,她默默地接受了母亲的意思,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孩子。

孩子生下来了(堕胎药在当天已被华太太扔进了垃圾箱里去),想不到还是个儿子——从理论上来说,华家的薪火终于有了个传承。在孩子父亲的一栏里填写的姓名是:薛强。工作单位:云南某军垦农场。而孩子取名华海强。他跟了华家的姓,再说,取用翠华名字中的那个 “华”字,也算是对他生母的一种记念。至于“海”以及“强”的含意,当然不言也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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