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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作者:吴正

不幸的是:翠华终于还是无可救药的疯了,她被送入了精神病医院。

在这之前,其实,她已生下了她的孩子,但她与她的孩子连一个夜晚的时间都没能处满,孩子在襁褓里就被抱走了。理由是:父亲远在边疆,而一个精神病患的母亲是没有能力来照顾自己的孩子的。当然,后来在孩子成长的各阶段中,她都一直有见到过他。但她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她的亲生的孩子。而孩子呢?孩子只知道翠珍才是他的母亲,他唤她作“华阿姨”。没人会去告诉她真相:她听不明白不说,反倒可能影响了孩子今后的身心成长和生活取态。不是因为他们母子两人的亲人们不爱他们——当然不是;而是因为愈爱他们,就要忍住,不能作半点透露。其实,要长年累月地忍受一个痛苦的真相不作透露的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残仁:对于忍受者,而不是对于不知者。

但让翠华彻底崩溃的原因还不是这人世间最大的悲哀:母子分离。事实上她已失去了能体念这种悲哀的能力;她甚至都不太清楚自已怀过孕,产过子,已做了一个真正的母亲。尽管有时,她也会有母性本能流露的一刻。比如说,她会在华太太带她去街心公园晒太阳,作散步时,表露出她对蹦跑和嘻笑中的稚童们的喜爱。她步履迟钝地走上前去,但孩子们一见到她,就会大声地叫喊道:“女疯子抓人来了——快逃啊!”便一哄而散了。让她一个人站在阳光灿烂的公园空地上,东望望西瞧瞧,目光一片惘然。

有时,她不知从家中的哪里找出了一件她少女时代穿过的旧毛衣来。她很有耐性地将毛衣一根线头一根线头地拆散了,再一针一针地打出了一套新的毛衣衫裤来(她从小就喜欢打毛衣,且以手工精湛受到她父母、姐妹和亲友们的夸赞)。这是一套精致可爱的啤啤衫裤,她把它们对称地叠摆在床上,横看看,竖看看,露出了痴迷的傻笑。每遇这种情形,在一旁的华太太和翠珍都会偷偷地掉过头去,暗自淌泪。除了淌泪,她们还能做什么呢?

令翠华终于崩溃的那“最后一根稻草”是:不知从何时起的圆月之夜,天上再没有人来与她相会相好了。她整夜整夜地醒在床上,隔着玻璃望着窗外:窗外的夜色,窗外的月光。华太太是知道女儿的心思的。她叫翠媚去大房睡,由她自己来陪翠华。

母亲的陪伴並不能减轻翠华的病症。半夜,她起身,一身白纱飘飘的睡袍,一肩披散的长发,她兀自站立在房间的中央,活像个女鬼。华太太也害怕了,她也坐起了身来,叫唤道:

“翠华!翠华!听妈的话,到床上睡去——噢?到床上…….”

但女鬼却指着窗外的某个方向叫了起来。她说:

“来了!他来了呀!——”

她一头向窗户扑了过去,撞在了玻璃上。玻璃碎了,而她,也头破血流的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

翠华被送进了那间住于上海西南角龙华区的上海市精神病防治院,而从此,她再也没能离开那里。

到了翠媚被坐在麻将台上的母亲唤去医院探望她时,时间已经又流淌过去十多二十年了。现在的龙华区已不再是当年幽静的,富有田园风情的龙华区了。精神病院四周围的农田农舍都已被征用和拆迁了,林立的高楼和环线公路网取而代之。整座医院深陷在楼厦的丛林里,宛若一片都市里的沼泽盆地。

不仅是环境变,人也变了。那时候的翠华已完全不是当年的翠华了:她满头的青丝都被一种灰白色覆盖,人也瘦弱的几乎连风都能将她吹动起来。她目光滞纯,基本上已不认任何前来探望她的亲人了。她与翠媚两个处在一起,完全成了两代人。不经介绍和解释,几乎无人相信她们是姐妹,而且还是当年曾睡在一间房里的,年龄也差不了几岁的姐妹。

其实,在翠媚之前,我们——我是指我与海民——都先后去探望过她。据说,她在见到我们这两个男性访客时的反应要比见到常来探望她的母亲、姐姐、外甥和外甥女时强烈些。人的有些记忆,即使是精神病患者的记忆,也是不可能完全和真正消失的。在一个特定环境的上下文中,它们仍会穿越厚厚的岁月以及失忆的冰层显现出来。

就说我去的那一回吧。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当时明亮的阳光正透过一长排的玻璃窗照射进病房里来,翠华正逆光坐在了病床的床沿上。她的灰发蓬散如鸟巢,映在这逆光的背景上有一种光晕的效果。我慢慢地走近过去,望着她那付憔悴如七、八十岁老人的模样,不由得悲从中来,心痛的几乎掉下泪来。

我呼她的名字,她缓缓地抬起了头来,望定我——我不知道当时的那个年龄上的我的脸在阳光的直接照射下,会在她的脑屏幕上显现一种什么样的印象?还会有几十年前的我的影子吗?反正,我见到她呆滞而涣散的眼神有了点儿聚焦的意思了。我分明能感觉到这对曾经是忠厚、善良、真诚的眸子背后仍然隐藏着点什么,但我说不清。她叫我了,她说:

“薛强哥。”

我告诉她,我不是薛强,我是谁。但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仍是固执地叫唤我:

“薛强哥。”

我的如此经历,海民也同样遇到。这是海民亲口告诉我的。海民说,当时,他就忍不住哭了,痛苦混合着内疚地哭了。他与她肩並肩地坐在床沿上,在过了二十多年之后的那一天,他再一次紧紧地搂抱住了她。他将他的脸伏在了她的穿着兰白条形病号衫的肩上,十分放肆地大哭了一场。其间,他只听得她在他的耳边,用一种飘渺如流失于太空中的声音,不断重复地呼唤着:

“薛强哥。薛强哥。薛强哥。”

好像在翠华的整部人生语汇辞典中,什么都已漂白,留下的只有这三个字。三个字组成了一个人的名字,但更组成了要进入她那生命丛林之深部的一个难以解读的密码。

后来,薛强真的还是去看望了她。那是在翠媚被其麻将台上的母亲斥责后去医院探望过翠华一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我的那些青少年时代的朋友们基本上又都接上了头,並开始了再一轮的中年人生后的重新往来:翠媚、薛强、我、翠珍、海民、甚至还包括了薛强的那位亭子间的画家朋友。那位朋友早已从国企单位退了下来,如今在薛强开的那家饭店里帮手搞些设计、佈置与管理一类的杂活。一方面解个闷儿,另一方面也能为拮据的老年生活增添些收入。

薛强是在华太太的要求之下去医院探望翠华的。那一次,翠华已病得相当严重了。她先是流感,后又转成了肺炎,高烧不退,而以其虚弱非常的体质,能抗过这一次病患的希望似乎很微。医院方面已有好几次发出过病危通知了。于是,华太太又亲自出面。她来到薛强的饭店里,找到了他。她说,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还不该去看望她一下?薛强说,好吧,我去。

但,怎么知道,又出事了。

其实,所谓“出事”,或者也是个迟早问题。只是因了某种因素的缘故,令到本来就要发生的事提前以及突然来到了。

其实在那一天,翠华已经退了烧。吊滴管与氧气管都已拔掉。虚弱之极了的她躺在病床上,医院的印着浅红色编号的白色宽大的被子覆盖着她的那一截小小的身躯,她已瘦成为一把柴骨了。冬日的阳光照进病房里来,照在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还有窗外高楼的巨影也投射在白色的床单上,波波褶褶的,看上去像是赵无极画的一幅画意玄奥的非具像画作。

此刻的翠华显得很安静——十分安静。她呆滞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上的某个方位。对周围的一切动静她都毫无反应。薛强向她走了过去,他的身后跟着华太太,翠珍和海民。华太太说,而翠珍与海民也都跟着一块儿说道:

“你看谁来了,翠华?是薛强啊。薛强哥看你来了,翠华。”他们都盼望着:在他俩见面的那一刻或者会有奇迹发生。

而“奇迹”,终于发生了。

薛强轻轻地坐到了床沿上去。当薛强唤她“翠华!翠华!”时,她的脸循声而转动了过来。她望着他,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了,似乎,她在开始认人了。眼神间也同时出现了某种东西,但这不是欣喜,而是恐惧!恐惧一分一分地变深变浓。它们甚至都影响到了她的脸部表情了:她脸部的肌肉开始痛苦地扭曲、抽搐。

连坐在床沿边上的薛强也感到有些恐惶了。他将一只手伸进被窝里去,他在被窝的黑暗中搜索着,希望能找到她的那双手,然后再将它们紧紧握住。他希望能给她一些精神力量。

但就在这时,翠华“呼!”地一下,从被窝中抽身坐了起来,动作敏捷得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惟她的那对驚恐万状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薛强的面孔。她开始说话了,但只有一个字:

“不!不!!不!!!”

这是她语汇辞典中,除了“薛强哥”之外,仅存的另一个单字。

她掀开被下床。这时的她完全变成了一个正常人了,非但正常,而且还是个体力异常充沛的正常人。她迅速地将床单卷起,又将毛毯与被罩拆开。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干啥?在这期间,华太太企图上前去阻止过她,但没成功。仅是眨下眼的功夫,她已将床单和被罩都卷成了一大捆。大冬天,她披头散发,打着赤脚。她只穿了一套单薄的病号衫,她骨瘦如柴小小的身躯极不相称地捧着一大捆床单去了病房的公共洗涤处。她将那一大堆的被单都浸入水斗中,又去找肥皂。肥皂找到了,便开始了奋力的洗刷。

所有在场的人都慌了手脚。但谁也不敢去拦她。而事实上,谁也拦不住她。他们只能通知院方。不一会儿,医生便带着护士长一起赶到了。他们的手中拿着一枚粗大的针筒和电休克震荡仪。他们从后腰处将她一把抱住,一针扎进了她手臂的肌肉里。

翠华抽搐了几下,栽倒了。但在她倒下之前,据说,她的那对又开始涣散了的目光曾经在周围的人群之中作过飞快的搜索。它们分别在两个人的脸上作过停留:一个是她的母亲,而另一个,则是薛强。

翠华被重新抬回到病床上躺下。她双目紧闭,而着一回,她再也没有能让它们重新睁开。医生经过了二十多分钟的抢救,然后,他们又用电筒光束观察了她的瞳孔,之后,便宣布了她的死讯。这是件意料之外也是件意料之中的事。对于她的亲人们来说,虽然悲伤但也无奈。

我是在几天之后才得知这一消息的。我听闻后的第一反应是:假如真有前世的话,薛强与她之间在那遥远的另一世人生中究竟有过什么样的遭遇、过节和冤孽呢?——或许只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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