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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作者:吴正

十一

十一

既然翠媚常来还常住上海,那么,最终遇上薛强就是件迟早会发生的事了。因为,如今薛强开了家经营本邦特色菜的饭店,闻名上海滩。那儿也是台湾名人和富婆们的常聚处,天时地理人和都决定了:他俩将在那生命的尾章中再遇,重续前缘。在翠媚与薛强正式恢复关系的好多年前,其实,我与薛强间的来往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之所以一直没涉及翠媚这个主题,一是我不想说,二是薛强也回避问——尽管他明白,我完全有可能是知晓相当多有关翠媚的生活近况的。

还有一点。那就是:比起翠媚来,我要早了好多年回归改革开放后的上海。当翠媚还在台北被王志雄的情妇和私生子们搞得焦头烂额时,我已常回到上海来悠转悠转了。

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上海比起我在文革刚结束不久离开的那会儿改变了许多许多,变得几乎就让我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上海”都无法认出她的面貌来了。我像着了魔似的,一有机会就往上海跑。在这块我曾丢失了无数青春记忆的土地上,那些几十年前的生活细节突然之间就会在高楼与高楼的挤压间,或在那一块块还没来得及完成旧城区改造的人行道的街砖的缝隙间说冒出来就冒了出来。它们就像是高速电影摄技中的绿藤植物,“嗞嗞嚓嚓”就长大长粗长成了,並很快地将你全身缠了个满枝满叶,还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记忆之花,让你一个人站在今日的车水马龙的上海大街上看着想着就楞了傻了,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来世呢还是今生?

能唤醒年青时代记忆的另一妙法就是品尝正宗的老上海菜肴。唯这一条,在今日的上海似乎已经不太容易做到了。如今流行的新派海菜菜谱已综合了粤、川、闽、淮、京,乃至西菜的各种口味,搞得有点不伦不类。至少,让我们这些专程回上海来打算怀旧一番的“土(洋)包子”们感觉失望。

正是为了满足我的这种病态式的缅怀情绪,有朋友才向我介绍了一家叫作“上海爷叔”的纯正沪式传菜馆。我一听店名,就来了兴趣:这种店名不是个老上海休想能起出来。

于是,我便去“上海爷叔”。饭店位于富民路长乐路口的一条弄堂里。一幢三上三下的新里住宅,被改造修缮得有品有味。小小的屋院满植金丝草皮;我从精致铺砌的碎石小径上一路踩过去,进入了一间在设计艺术上极有构思的店堂里。我所谓的艺术构思是指其现代中带怀旧,抽象中蕴古典;西洋的文化细节碰撞在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上,显得别致而协调。

我在店堂中一站,环顾,就感觉这不会是一般商家的手笔。我说:

“原来上海还有此等世外桃园啊。”

带我来的朋友便笑我少见多怪。他说,今日的上海,你没有去过,甚至连想都想像不到的地方多的是呢。当然,在它们之中,“上海爷叔”也算得上是一家佼佼者,其名气已远扬海外。你老兄是孤陋寡闻哪。我说:

“是的,是的。我孤陋寡闻,我孤陋寡闻。”

就在心中好奇:这家饭店的设计者和老板是谁呢?一定不是个平庸之辈——只是直到此一刻,我仍毫不知情原来它的拥有者就是谁。

其实,在我踏进饭店的第一刻,薛强已经见到我了。后来,他很自信地向我宣布说: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到这里来的。”

我问:为什么?他没正面回答我,反而还进一步发挥道:

“我知道,我们青年时代的朋友,只要劫后余生,现在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总有一天都会到这里来——包括翠媚。”

他没解释他有此立论的理据是什么?但我相信:这不是什么理据,这只是一种预感。

薛强从开放式包厢的帷帘后走出来。帷帘是厚天鹅绒的,华贵的紫红色,金穗的流苏将它们像舞台幕布一样掠向两边。他径直向我走来。当我留意到有一位肥头胖耳,穿中式唐装的家伙正笑吟吟地向我走来时,他已几乎快走到我跟前了。我凝望着他,感觉其脸型与五官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他,已经向我伸出手来了,並唤了一声我的名字。他说道:

“你还不是那个模样?只不过什么都老了一圈——你不认识我了?”

我说:“………”

我说不出什么来。

他于是便笑了,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哪!——是吗?但有一点,你可以肯定:”他笑得更凶更猛更放肆了,“我不是鬼,我是人。我还活着,我还是以前的我,我的名字叫薛强。”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反倒很轻松了。並互相望着对方,笑开了怀。他说,这顿饭理应由他来请我吃,而我也没推。我俩双双在临窗的一个双人雅座里坐了下来。于是,便接上了我在前几章里曾经提到过的喝“如水”牌清酒那一幕情景了。

薛强告诉我,当年在上海的有关他的一切传闻都是正确的,都没错。错误只有一条。那就是:他们谁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其后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这是一只离奇的故事。

那个冬日的清晨,冷风嗖嗖。他从监房中被押介了出来,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同时被绑赴刑场的还有其他六、七个人。大家都面朝土堆,跪成了一排,等待处决的枪声响起。

(他说到此,我真想插嘴问他,他当时的真实感受是什么?这是踏入地狱前的人生的最后一站,列车启动了,你在想些什么?但我见他一脸对此事毫不感兴趣,也毫不在乎的样子,他只是想将他的故事继续说下去。于是,我便收住口,不问了。)

枪声响了,他闭上了眼睛。他只是寻思着,待他重新睁开眼来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过了很长一会,他才将自己的眼睛慢慢地睁了开来。但他见到的还是那座与他面面相对的黄土堆。而冬日的晨阳仍在头顶之上明晃晃地照耀着。他想伸出手来揉一揉眼睛,他想看真一点,或,狠狠地掐自己一把,看看自己还有没有痛苦的反应?但他做不到,他发觉自己仍然是跪着的,而且双手被铐在了背后,根本无法动弹。

他转过脸去望了望,才见到与他一同受刑的那六七个人都已倒成了一排,作嘴啃泥状。唯他一个人还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一个军人走上前来。他将他的头发一把向后揪去,他要查看一下挂在薛强胸前的那块死刑犯的编号牌。

后来,他又重新被从刑场带回,回到了他的监房里。唯一的改变是:他胸前的刑牌被换掉了,换成印有另一个编号的另一块行刑牌。当新的刑牌从他的颈脖上串褂下来的时候,他见到牌面上沾满了泥土和鲜血。他被告知:从此之后,你不再姓薛了,你改姓熊了。

“叫熊志新。记清楚了吗?熊——志——新!一头熊的‘熊’,志气的‘志’,新旧的‘新’!”那军人在囚车里声严色厉地向他宣布道,“从今往后,你再够胆说自己是薛强的话,就立即将你带来此地,就地正法!”

就这样,他变成了“熊志新”。待他重新做回薛强时,时光已流去了整整十五年了,中国社会也从一个时代进入了另一个时代,而他,也从云南回到了上海。

这只故事当然离奇。但说穿了,也就无所谓离不离奇了,剩下的只有对那个荒唐时代的哀鸣与感慨。

原来,在那天被处决的人的名单中,薛强毫无疑问是名列其中的。唯有一个叫熊志新的,是法场的陪绑者。熊志新是个政治犯,他们决定押他到刑场去“见识见识场面”,“尿一尿裤子”的目的是为能让他迅速老实地交代自己的问题。但想不到就点乱了鸳鸯谱,将人直接从监狱送往了地狱。其实,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偏远地区,又是在文革的混乱年代里,要盖要瞒的话,是完全不会有人来过问的。但毕竟,这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故而出此下策,令薛强顶替熊某,一顶就顶了十五年。

“就这么神差鬼使地,他们错杀了一头熊,却保住了我的这条‘狗命’(薛强语。他戏称自己是属狗的,狗能活成命,不是“狗命”,是什么?)。”

薛强边笑边讲,边将古巴雪茄玩成了一小环一小环的烟圈,吐向空中。

“能活着就好办。今后的一切不都‘事在人为’了吗?”

那一回,我与薛强虽然谈了很久,但毕竟是久别后的重逢,不可能谈得太深入。后来,我又有好几回去了“上海爷叔”(自从第一回去过后,我就迷上了那里。当然,后来都由我自己掏钱了,我不可能老让薛强来请客,他开门不也是为了做生意?),与薛强见面的机会因而就增多,而我心中的那些陈年疑问也在与他的多次谈话中逐步逐步被解开了。

比方说,他的强奸以及抢劫未遂案总归是事实吧。当然,被判处死刑是重了些,这是那个年代发生的事,什么都可以理解。然而,像完全没了那回事,逍遥法外,毕竟还是有点不可思议。但他告诉我说,现在已无所谓思不思议了,他已完全没事了,他已获彻底平反。在那次全国性的平反大潮中,司法机关还了他一个清白之身。不信?不信他可以出示那张云南省中级人民法院的平反书来给我过目。我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我哪有不信之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为他清白作证的与当年指证他犯罪的是同一个人。因为只有如此,司法机关才有撤诉的可能——解铃还需系铃人嚒。

所谓同一个人,就是当年的那位在场部宣传处工作的漂亮的女孩。女孩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失业兼失婚的中年妇女了。她挺身而出,彻底否定了她当年自己提供的所有指控细节。她说,她是因为这般如此才说了谎的——那是个荒唐的年代,这点谁都明白。什么人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什么人什么话也都可能说出来,这没啥奇怪,这是时代逼你去做的。法官要她对着庄严的国徽与宪法宣誓,她也都一一照做。当然,在这事的背后,薛强的花费也是不少的(但对于今日的他来说,这只是小菜一碟)。包括:金钱、时间、关系、精力,还有:“精子”。他笑着告诉我说,后来那女人成了经常光顾他睡房与睡床的多名女性中的一位了。而且每一回,他都让她收益颇丰。

有一回,他俩在干完了那事后,女人闪着不解的眼神问他:当年,他在田埂上占有了她之后,为什么还要回头来抢她的手表呢?他是个好色之徒,这是件明摆的事;但他也是个贪财的人吗?她看他不像。(那女人的疑问其实也是我的)他说,他是为了缴付那马帮的钱,他想去缅甸打游击。那女人又问,当时周围根本就没人,她叫喊是为保住那只手表不被抢,她並不想加害于他。他反问她有没有读过英国大文豪迪更斯的《双城记》?她说没有。他说,书中的那位男主角为了他所爱的那个女人,竟然甘愿代那女人所爱的另一个男人去受刑而死: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吗?与那男主角相比,他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事情确实也是他干的。他停了停,也想了想。他说,在上海,他还干过一桩更荒唐的事,这事更令他甘愿去受罚。如此种种,长年累月地形成了他的一种精神重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渴望的是一种解脱。

但女人说,她听不懂他的解释。他说,不懂就不懂吧,不必去弄懂它(其实,他的解释也没能让我释疑。但我不敢吱声,我怕他笑话我——他既然会笑话那女人浅薄,他也一样会笑话我浅薄的)。他一把将她搂了过来,又压了上去。他说,当年是田埂与野风,如今变成了席梦思与空调,难道你还不满足?那女人笑得“咯咯咯”地响,她在他的身子底下颠簸得一浪一浪的。她撒娇道:

“不满足,不满足,就是不满足!——人家还想再要多一回嚒…….”

他问我:“你想,要这样一个女人去对着庄严的国徽作什么样的宣誓她会不肯?”

薛强的话让我无话可说。

还有一次,他不知怎么地又来了兴致,再次请我去喝清酒。他不无感慨地对我说,现在他什么都有了:金钱、女人、事业、名气、地位。但,这样的活着还叫活着吗?这样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瞪大了一双惊异的眼睛望着他,我用眼神来告诉他:你叫我如何来作答?

其实,他无须我作答——可能,他知道,我也无法作答。他说此话的原因是希望能引出另一个主题来。他说:

“我常常自己问自己:比起过往的岁月,你该满足了吧,薛强?但我想来想去,总感觉缺乏了点什么。是什么呢?”

他望定我,希望我接口。但我没有。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想说的正是我不想谈的。而他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

又过了若干月,他又将我请去。当然又是雅座,又是“如水”牌的清酒,又是跪地倒酒的女侍应。这次他单刀直入,说,他已见到翠媚了。

“我不说过,我迟早都要见到你们所有的人的?”

我说:“是吗,那好哇。”

他见我望着他的脸並不显现出什么太大的反应——至少,那种反应比他预料中的要小得多。这让他多少有点儿诧异。他说,不老,不老,翠媚一点儿也不老。事实上,翠媚还是那么漂亮,而且漂亮得来比从前更有一种韵味,一种美不可言的沧桑感。这很令人陶醉。他又问我:想不想大家再聚一聚呢——他、我以及翠媚?但我的回答是:

“不必了吧。”

尽管我在这个谈题上显示出了出奇的冷淡,但他还是耐不住地要将他的那份“热情”输送给我。因为如此“热情”除了向我——这么一个她与他青年时代的共同朋友——透露之外,他似乎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于是,我的免费清酒又喝多了几回。

这儿,我还想提出的一个人,就是薛强的那位画家朋友。也就是当年告诉我“一颗子弹崩进了薛强的脑壳,他还能不死?”的那个人。他常用给我打电话,或当我到“上海爷叔”吃饭时,拉我去到厅房一角的方式,向我传递了不少所谓的“路透社”消息。其中的一则是:薛强又去向他要那把亭子间的钥匙了。他说,其实,那地方已破烂不堪,长年上锁,已无法再住人啦。而且最近,正等待迁拆呢。但薛强说:

“那没关系的。我只想问你一句:里面有床没有?”

“床倒是有一张,只是长年不用……”

“山不在高,有龙则灵;房不在破,有床就行。”

薛强说了声“谢谢”,便取走了钥匙。

在此之前,其实,我已风声雨声地听闻:他俩又各自搬出了那套老花样,玩上了。薛强故意让翠媚见识了他的一个又一个年青漂亮的女友;她也不示弱,每回去到“上海爷叔”吃饭,都不忘牵多一条不同型类的“小狼狗”来亮一亮相。如此几个心理战的会合下来,双方都有些吃不消了。人到了这个年龄,是你先提还是我先提,都已无关重要。反正,没过多久,就有了向亭子间画家朋友借钥匙的那一幕戏了。而一场国际级数的对抗赛(翠媚代表“八国联军”,而薛强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军团”)也随之展开。那一回,他俩楼板“矶嘎”床板“矶嘎”地战斗了一夜。一夜下来,双方都有点英雄重识英雄之感了。薛强对她的评价是,翠媚毕竟是翠媚,其魅力和热力不把你在床上给熔化掉了才怪。而翠媚对男选手的评价更直接也更感性。归纳起来有二。一、强哥了不得,强哥之勇毫不减当年。他,也只有他,才让她又重温了青年时代的所谓“欲死欲仙”是个啥滋味。二,姜,说什么还是老的辣,老的有味。

(当然,有关此事的结论之中难免会掺和了一些其他的感情与感受因素。这是一种让记忆给放大了的虚幻成份。这有点像我等老希望来上海尝一尝所谓“正宗沪菜”的味道的理儿是一致的:味在其次,想怀旧一番倒是真的。)

当然,有了如此共识就好办了,也有了双边会谈的基础了。薛强接下来说服翠媚的步骤是渐进式的:由浅到深,由表及里,由情达意;而且,也是由微见宏的。他说,如果我俩真能长厢斯守的话,我们不又重圆了我俩青年时代的那个梦了?人生不就是一场梦吗?你想,你经历了这么多,我也经历了那么多,我们各自分道扬镳,去行两个不同方向上的人生半圆,到头来,想不到这两个半圆又能准确准时准点地交合,这不是圆满是什么?又说,人生的最高界是什么?首尾呼应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啊!

但薛强说,要达此境界的路径只有一条。翠媚问:什么途径?薛强答曰:那只有翠媚愿意彻底放弃了在台北的一切而搬回上海来住。他想用她从台北带回来的钱再开多几家“上海爷叔”:同样的设计,同样的色调,同样的风格,同样的规模,同样的菜谱。他俩可以合作来搞他个人人都羡慕个个都眼红的“夫妻档”,把连锁店开到香港的铜锣湾去,开到台北的忠孝东路四段去,开到东京的银座去,开到纽约曼哈顿的第五街上去!——惟去得再远,他们都还得回来,回到上海来。因为,他们是离不开上海的,上海非但是他们公司的总部,也是他俩的故乡,他俩的根。

当然还有。还有他计划要在浦东陆家嘴的“世茂滨江花园”买下一层复式的巨宅。每晚,他俩可以俯瞰着彩光迷幻的黄浦江,以及对岸整片的外滩全景疯狂地作爱!他们要如此来享受完他们的一生!而这一切的一切,岂不美哉?

这,便是薛强向翠媚勾勒出来的一幅他俩的未来兰图。兰图当然很美妙很童话很一千零一夜。而狐狸般的翠媚,即使再狡猾,这回也不知不觉地落入了好猎手薛强的那杆猎枪的准星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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