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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作者:吴正

他不觉得自己前世有什么来头——他当然更不知道自己的来世将有什么特别的出路——反正,假如他前世真有来头的话,他的去港申请不会从此没了下文。

申请呈上分局已有一年多了,再任各级审核部门的拖扣与抽屉里的积压也都该有消息了。社会上,政治运动的风声已日愈紧迫,报上的社论,学校的高音喇叭以及里弄居委会门前神情严肃,煞有其事赶进赶出的人们都含有某种预示。任胤当然不属于那亢奋的一群——社会上和学校里这种人是很多的。49年后,所谓“反身做主人”的诺言到了今天才似乎有了真正兑现的希望。别的不说,就连他那素来只要一沉浸到提琴钢琴的旋律中去就平静如秋湖的心境也开始有了一阵阵波涟的牵起。

父亲从香港那头的来信也一封紧似一封地催促他,信上甚至说,通行证要末现在就批下来,要末,你还要遥遥不知期限地等上一长段日子——爸爸怎么会知道的呢?

天气开始炎热起来的时候,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到市局出入境管理部门的接待室去了一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那种地方。

一个接待人员坐在一张方桌后,在呼呼的摇着头的电风扇的风流里,他将一条制服的蓝裤腿捋得老高,露出两枝白皙的腿肚。“什么名字啊?住哪个区的?”他将语调拖得老长,表示一种官腔一种懒散一种对来访者的蔑视以及高居临下的意味,眼睛也故意不望对方。

任胤一一报上。

他打开了一只宗卷夹,半掩着地朝里看,边看边抠鼻孔,而且,似乎看得愈专注鼻孔也抠得愈努力,完了,说道:“你回去自己想想吧——干过什么坏事没有啊?”说罢,便将鼻孔中抠出的一些什么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反复捻捏后再点在小指尖上,朝着屋角的方向弹了。

许多许多年后,他才明白所谓“坏事”是指什么。那一刻,他正将他至今还保存完好的一份浅绿色的两折式“来往港澳通行证”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给霞芬看。霞芬已是个两腮上都有肉球垂荡下来的中老年妇人了,她边在竹箩里拣菜边陪他闲聊,她光洁的象牙肤色早已被灰黄所替代,褐色的老人斑开始在她脸额与手臂上浮现。唯眼睛还是那一对,当它们抬起来望着他时,他想到了当他停下弓子,让最后一缕音烟都消失在琴弦上了之后,抬起眼来望见它们时的情景。

他指着通行证左上角那一张勃勃着青春气息的青年人的相片说:“当时的我就是这个模样吗?”

“嗯,正是。”说话的就是那同一双眼睛。眼睛希望他能追着这同一条思路继续追寻下去, 但他没有。他掂着那张轻若鸿羽的通行证,自言自语道:“这里叠折着漫长而又沉重的十三个年头哪!”

其实,任胤的申请不可能获准的消息霞芬是知道在任胤之先的,她甚至还知道在她当里弄干部的母亲和户籍警铁杆好友的哥哥之先。她起初不以为然,但后来知道消息居然属实。她奇怪的是:怎么第一个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人竟然是徐维国?她有过好多次想去任胤家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并与他再度一回日落时分的1687弄2号边窗前的静默相对之一刻——她后来也就此事向他解释过,不管他相信不相信——但不知怎么地,就始终没去成。

他望着她的眼光有些深邃是可以理解的。那一次深夜天很阴冷,秋已深,街上淫雨霏霏。是的,他说,我想你也应该记得?

他拎着提琴从徐家回来,经过溧阳路长春路口的一家还亮着的日光灯的夜店。一个穿油腻腻白兜的汉子在门口煎生煎馒头,他将平底铁锅斜搁在旺旺的火炉上,用一只木柄铁勺在锅的边沿上响亮地敲打。他在诱人的生煎包的香味之中走进店来,一眼就望见了恰好抬起眼来望一望门口方向的她,半口生煎还咬在口中。

她慌乱的眼神告诉他,她并不想说什么,甚至与他有任何接触都不太想。他于是便很识趣地将搪瓷盘里的生煎端去了另一张台上吃。但从斜横的目光中,他见她匆匆起身,走了,将两只还没动筷的生煎都留在了盘中——在当时,这似乎是带点儿不合常理的奢侈之举。

难道,这不是一次他俩可以再谈一谈的好机会吗?

因为那时,那时她已经知道不少。

因为那时,那时他一切都还蒙在鼓里。

但那时……她说,唉,叫我从何说起呢?

他笑着说,算了吧,就别说了,真的,别说了。有些,他已经知道,而有些,他永远也不想知道,如此而已。

他永远也不想知道的包括那个秋雨之日的上半部。

他自己经历的则是它的下半部。

这一天是霞芬第一次上徐家去,是徐维国亲自接她去的。假如任胤在下午去到那里时已经知道霞芬是刚从这扇铁门之中离去的话,他一定能想像出当她小心翼翼跨入这扇铁门门槛时惊喜与慌乱交织的神情。徐维国带领她参观了这幢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客厅、饭厅、花园,徐维国父母的卧房以及他自己的,甚至连每一个厕所都没有放过。对于她,一个从小在虹口区的一条穷街上出生和长大的女孩子来说,这一切只是像一场电影,一本小说,一个梦。下午她回家,走在往常熟悉的街巷上,竟然滋生出一种优越感来,她将小时候读到的灰姑娘和红帆的童话朦胧地串连成一只庞大而边缘模糊的人生故事,在故事的结尾,她成了这幢洋房的女主人——这点似乎相当清晰。

她愈想愈远,愈想愈激动,愈想愈浩宇飘渺。生理与心理的因素都在她少女的胸中沸腾,她夜不能成眠,第一次摸黑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爬过了睡在她外床的母亲,绕过靠门搁放的她哥哥的活动小床,悄悄地打开了屋门来。

门外,天色阴冷,细雨绵绵,她却感到内心炽热得可怕,她漫无目标地在深夜的溧阳路上走着走着,就见到了长春路口上的那家生煎包的夜店。

所有这些,让她又如何来向他启口?

当然,他是不会知道这些的,照他的话来说,他也不想知道这些——其实,除了这些以外,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其中至少包括如下几大部份:

一、就在那一天,徐维国告诉她说,快别去理睬任胤那小子了!不信你瞧,他非但去不成香港,哼!我还叫他去坐大牢呢。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是徐维国洋洋得意地领她刚完成了巡视大屋一遍,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坐歇下来之际。徐维国的一张脸朝她转过来,他自觉有些说漏了嘴。他朝她尴尬地笑笑,一只多汗毛的青筋暴突之手伸过来捏住了她的那只柔柔的小手。“你很美,霞芬,你美得让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已不能自制……”青筋手有些颤抖,沿着柔软多肉的胳膊一路游动上去,触点到了她蕴藏在外套和衬衣里的丰富着弹性的胸脯。他大口地喘着气,她也开始喘起气来。她的脑腔中塞满了各种混乱的意象,有灰姑娘水晶鞋的也有与任胤渡过的那些年年月月之中的那一个个渴望的时刻。当手托咖啡盘轻轻推开虚掩弹簧门进屋来的阿英见到这一幕场景时,她惊呆了。她没有见到她,她见到的只是她的“二少”,一条长裤还卸在腿弯间,正俯身趴在某件物体上。他削瘦的裸臀在作一上一下的掀动,听到有声息,才从沙发宽厚的把手掩埋里抬起一张汗涔涔的脸来,他见到他的老佣人的身影正从弹簧门来来回回的摆动之间慌慌忙忙地退出去。

二、后来,他俩从沙发上起身,徐维国在匆匆提裤的当儿已经告诉她说:“今天你还得赶快回去,胤胤一会儿就要来——今天不是星期六吗?”而她,却正在期望着温柔之后的那一啧在腮帮上的浅吻,或者,她是从哪本胤胤借给她的十九世纪的西洋小说中读到的一个细节,但她没有如愿以偿。她匆匆地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裤,徐维国已从厚玻璃门中探进了头来。他挥一挥手,压低了声音:“现在没人——快!”于是,他在前方引路,她在后面猫步而行,一直等到跨离了大铁门,并听到身后传来了“砰”的一下关门声之后,才算将一颗提着的心放平了下来。

三、就当他踏上一辆55路公交车车阶时,她也正赶搭上了一班15路车;而他搭乘的那辆20路电车恰巧就是她搭乘回来的那一辆。他们都曾坐在同一个邻窗的座位上,望着窗外流动而过的南京路和外滩的相同的花花绿绿的情景却思想着不同的心事。她是从20路的那扇门下的车,车辆一个“U”字形的大转弯,又在对街的起始站将他从另一扇门接载上了车。他俩都行走于外滩梧桐树的树荫底下,秋深了,江上有飕飕的冷风吹来,他俩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外套;可能要下雨了吧?两人或者都想到过同一个念头:到哪里去吃点热点心——有生煎包就好了。他们在两个不同的命运层面上,在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的上下午的交替时分始终平行却又是逆向地侧身错过。

四、他不知道的还有:若干星期后的某个夜晚,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很久了,徐家的饭厅里仍然灯火通明。巨大的椭圆型的柚木大菜台上,他们全家人有过一次忧心忡忡的火药味极浓的家庭会议。椭圆大菜台的两端坐着徐家大伯和徐维国。徐大伯的脸涨得通红,时而拍桌起身,指着他对面座上的小儿子破口大骂;徐维国则一声不吭,垂着脑袋耷着头,像个法庭上确凿罪证就摊去在他面前的犯人。

大阿哥和大伯母分坐在大菜台的两侧。大阿哥前的台面上摊放有数张类似于一封信的底稿纸,粗劣的钢笔字体划划改改涂鸦一片。当母亲的心情最矛盾,她一会瞧瞧暴怒中的丈夫,一会儿又望望沮丧垂首的儿子,她盼望能尽快结束这场争吵。

饭厅与客厅间的以及饭厅与走廊间的门都是紧闭上的,优佳的房屋结构令人只能隔着厚粒子的毛玻璃影影晃晃地见到坐站和指骂的人影,却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小嬅不在场。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什么单单小嬅不在?事实上,是为什么他们全家会选一个小嬅不在场的时候来讨论这件事?

他更不可能知道的是:这一切都因他而起。三十年后的那次新译西洲的客厅中,小嬅告诉了他这种事的始末与原委:“母亲说:这件事决不能让小嬅得到半点风声——她还是对了,你瞧,不是在过了三十年后我仍忍不住地全对你说了?”

但那天下午,所有这些还没曾发生,甚至还没人察觉会发生或已发生了些什么。任胤照常,就在霞芬离开了那儿没多久的下午拎着提琴来到了徐家。他没见到徐维国,他推说头痛,整个下午都躲在自己的房中,直到晚饭时分才露了露面。他甚至敏感到替他来开铁门的阿英的脸部表情都有些古怪,她替他端上咖啡来的手有些颤抖,但他,都没在意这些。他与小嬅合练了包括那首叙事曲在内的几首曲子后没多久,天便开始阴雨了。那天,黄昏来得特别早,徐家白漆细格的落地门望出去,云层铅重重地压迫在城市的上空,一阵夹雨的北风吹来,吹落一大片落叶。黄叶们浮落在草坪上,东一滩西一滩,雨声打落在叶片上的沙沙声听来特别清亮。

这是1965年深秋的上海——离开踏入1966年的严冬的门槛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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