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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 作者:李西闽

第14章 无边无际的哀伤,1952年(4)

  李秋兰说:“龙医生,你的话太深奥,我理解不了。我活得很没意思,很没意思----”

  看着李秋兰的泪水流出来,龙冬梅在这个秋天的清晨,心又一次被刺痛。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折磨得绝望的女子,浑身无力。

  李秋兰抹了抹眼睛,说:“对不起,龙医生,我乱说的,乱说的。”

  龙冬梅说:“没有关系。对了,你现在去干什么?”

  李秋兰说:“家里快断粮了,我想省下点粮食,给他们母子俩吃,我自己去采点野菜垫肚子。你看,那水潭边上还有些没有被晒枯的野菜,再过几天,就没有了,我得赶在别人前面采了,过些日子,连野菜也吃不上了。”

  龙冬梅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时,太阳从东山坳露出了头,又开始了对唐镇大地的残暴。龙冬梅想,现在的阳光充满了罪恶。

  胡二嫂开始唉声叹气,不是因为小食店无法开张,而是家里的米缸很快就要见底了,近来又很少有人找三癞子画像,没收入,怎么活。三癞子不像胡二嫂那么悲观,还是每天把店面打开,人模狗样地坐在画店里守株待兔。他是吃过大苦的人,觉得没有什么能够难倒自己。胡二嫂并不后悔嫁给三癞子,不仅仅是因为三癞子救过她的命,在她落难时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她还是抱怨,这样下去,都有可能会饿死。

  胡二嫂担心饿死,同样也担心染上麻风病。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担心,是大部分唐镇人的担心。

  胡二嫂希望三癞子通过别的门道,弄些养家糊口的钱和粮食,她看清楚了,靠给死人画像越来越不可靠,还不如从前去给死人挖墓穴呢,而且,现在给死人画像的风险极大,如果麻风病人死了,让他去画像,说不准就染上麻风病了,据说,麻风病人死了,毒性更大,更具传染性。

  这天,三癞子穿戴整齐,打开了店门。

  胡二嫂走出来,阴沉着脸,说:“把门关起来。”

  三癞子说:“你发癫了,关门做甚?”

  胡二嫂说:“你去看看米缸,马上见底了,你说该怎么办?你成天坐在这里,有甚么用。”

  三癞子说:“妇人之见。”

  胡二嫂说:“那你就等着饿死吧。”

  三癞子说:“胡说八道,现在是甚么年代,怎么会饿死人,要相信政府。”

  胡二嫂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你把门关上,我不想让你画像了。”

  三癞子说:“看来,你真的发癫了,我不画像干甚么?我现在除了画像,甚么都不会做了。”

  胡二嫂说:“你要是给麻风病的死人画像,染上了那肮脏的病,我可怎么办?下半辈子,我就靠你活了,你要负责任的。”

  三癞子拉下了脸,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鬼话了。”

  胡二嫂说:“你关不关门?”

  三癞子说:“不关。”

  胡二嫂撒起泼来:“你不关,我关。”

  说着,她就走出去,要关店门。三癞子急了,站起来,朝她扑过去。他抱住胡二嫂,说:“求求你了,好老婆,说不定你一关店门,生意就来了,那多亏呀。”

  胡二嫂说:“谁是你老婆,我是你妈。”

  三癞子说:“好,好,你就是我妈,别关门了,好吗。”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有人在嘀咕。

  他们的目光同时朝店门外望去。一个形象怪异的麻风病人站在小街中间,细眯着眼睛,看着他们,长满脓包的嘴唇蠕动着,说着什么。三癞子松开了抱住老婆的手,胡二嫂惊叫一声,跑进屋里去了。三癞子不怕麻风病人,对他说:“你说甚么,能不能说大声点?”

  麻风病人努力地大声说:“你,你能不能给我画个像?”

  三癞子笑了:“你要画像?”

  麻风病人点了点头。

  三癞子说:“画像是要钱的,你有钱吗?”

  麻风病人说嘟哝道:“有,有。”

  三癞子说:“有多少钱?”

  麻风病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纸钞,走到他面前,递给他,嘟哝道:“够,够吗?”

  三癞子退后了两步,说:“你把钱放在地上。”

  麻风病人艰难地弯下腰,颤巍巍地把钱放在了地上。

  三癞子的目光落在了钱上,就想屎壳郎落在了臭狗屎上,粘住了。

  麻风病人说:“够,够吗?”

  三癞子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钱上拔出来,说:“够,够,我马上给你画。”

  麻风病人说:“那,那就好,要,要把我,画得好看点,好看点……”

  三癞子说:“好吧,好吧,你站远点,站远点。”

  麻风病人就往后挪。

  三癞子挥挥手:“再远点,再远点。”

  麻风病人又往后挪了挪,嘴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站远了,你,看得清吗,不,不要把我,画,画成,影,影子了……”

  三癞子心里说:“能给你画就不错了。”

  三癞子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纸,拿起画笔画将起来。麻风病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泥塑。偶尔有路过的人,躲避着他,匆匆而去。胡二嫂坐在阁楼里的床沿上,瑟瑟发抖。她不敢站在窗前,往下看,麻风病人使她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见鬼了,说麻风病就来了个麻风病人,胡二嫂心里骂自己:“你真是长着张吃屎的嘴。”她还懊恼地扇自己的耳光:“让你以后再乱讲,再乱讲。”

  好不容易,给麻风病人画完了画像。

  三癞子走出去,离麻风病人几步远,给他看画像,说:“你满意吗?”

  麻风病人说:“我,我眼睛不好,看不太清楚。”

  三癞子说:“放心吧,给你画得很好,基本上画出了你得病前的模样。”

  麻风病人说:“真,真的?”

  三癞子听出了他内心的激动,说:“我三癞子是甚么人,能骗你吗,放心把画拿走吧。”

  麻风病人说:“那,那,你说,说我是谁?”

  三癞子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回答他。

  麻风病人说:“你,你说呀,我,我是谁?”

  三癞子根本就没有看出来他是谁,有点紧张了。

  麻风病人明白了甚么,说:“唉,我是,是不成人样了,可,可是你三,三癞子不能,不能骗我,骗我说画出了,我,我从前的模,模样……”

  说完,麻风病人转身摸索着走了。

  三癞子手中拿着那幅画像,呆立在原地,望着麻风病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三癞子想,这个麻风病人一定是唐镇人,而且是个熟悉的人,怎么就认不出来了呢,他的声音和面貌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麻风病人不要蒙遮面布,也让人见面不识,唐镇所有人都面目模糊,这让人无可适从。

  过了会,三癞子才发现麻风病人没有拿走画像,赶紧追上去,说:“你的画像----”

  麻风病人回过头,说:“你给我儿子吧,我要给他,他会觉得脏。”

  三癞子说:“你儿子?”

  麻风病人说:“我是原来洪福酒楼的朱福宝。”

  三癞子说:“原来是朱老板呀,怎么就没有一点当年的样子了。”

  三癞子朝楼上喊叫道:“老婆子,下来!”胡二嫂吃了狗屎般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尽管知道朱福宝走了,她还是不想下楼,也许朱福宝身上散发出的臭味还在楼下弥漫。三癞子想上楼去,又怕朱福宝放在地上的钱被人拿走。他继续喊道:“老婆子,快下来,你再不下来,钱就没有了。”听到钱,胡二嫂马上想到了将要见底的米缸,干什么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呀,饿死事大。她压抑住内心的恶心,蒙上遮面布,磨磨蹭蹭地走下楼。三癞子见她下楼,赶紧说:“快去烧盆滚水过来。”胡二嫂说:“烧滚水做甚么?”三癞子指了指地上的钱,说:“你看到没有,那钱上面还粘着朱福宝烂手上的脓血,不消毒,你敢用手去拿吗?”胡二嫂迟疑了一下,说:“能不能不要这钱了?我怕----”三癞子来火了:“怕你老姆,还不赶快去烧水。”

  胡二嫂在心里做了会思想斗争,还是到后屋的厨房里去烧水了。

  她把一盆滚烫的水端出店门时,三癞子还守着那叠纸钞。

  三癞子说:“把盆放下,去把火钳和勺子拿出来。”

  胡二嫂进去拿东西。

  三癞子见她再次走出来,说:“你怎么老是慢吞吞的,水凉了怎么给钞票消毒。”胡二嫂没有说话,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惊恐,尽管她很喜欢钱。见她惊恐万状的样子,三癞子有点生气:“去去去,没钱时老唠叨赚钱,有钱了又怕这怕那,回你的楼上去吧,不要烦我。”胡二嫂巴不得他说此话,扭头就往里走,上楼梯时,她说:“三癞子,你要把钱弄干净点哟。”三癞子没有理会她。

  三癞子右手拿着火钳,左手拿着勺子,蹲在街边。

  他用火钳夹起一张钞票,舀了一勺子滚烫的水,慢地浇在钞票上面,反复浇了几遍后,就把钞票放在磨得光亮的石板台阶上,阳光照在钞票上面,闪着迷幻的亮光。三癞子清洗完,得意地看着一张张铺在石板台阶上的钞票,喜形于色。等钞票晒干,他立马就去粮店里买米。他想,这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死人家属不来找他去画像,麻风病人自己也会找上门来,虽说有点恶心,却是好兆头哇。他觉得自己早就时来运转了,不是当初那个挖坟坑的邋遢鬼了。

  就在这时,郑马水走过来,站在三癞子面前。

  三癞子谄媚地说:“郑委员,你好。”

  郑马水瞄了石板台阶上的钞票,嗡声嗡气地说:“干他老姆,你钱多得发霉了呀,还拿出来晒。”

  三癞子笑着说:“不多不多,就这些了。”

  郑马水眼珠子转了转,说:“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现在很多人家都断粮了,你不怕人家打你的土豪。”

  三癞子悚然心惊,连忙说:“多谢郑委员提醒,晒干后,我马上就收起来。”

  郑马水说:“你家胡二嫂呢?”

  三癞子说:“她在楼上困觉。”

  郑马水说:“哦,你们家的小吃店不开了,那房子空着吧。”

  三癞子说:“空着,空着。”

  郑马水说:“你画像那么赚钱,以后小食店也不会再开了吧。”

  三癞子连声说:“不开了,不开了。”

  郑马水笑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三癞子转念一想,郑马水问小食店还开不开,有什么意图?他试探着说:“郑委员,你的意思是?”

  郑马水口气生硬起来:“你们家就两个人,就有两处房子,有人还没有地方住,你说这公平吗?”

  三癞子说:“谁没有房子住?”

  郑马水说:“没房住的人多去了,如果外面再有麻风病人送进来,就更多人没有地方住了。”

  三癞子说:“小食店可是胡二嫂的房子。”

  郑马水说:“你讲得没错,是她的房子,那可是你们登记结婚以前的事情了,现在,那房子是你们一家人的,不能算两家了。那有一家人有两处房子的,成地主老财了。”

  三癞子说:“我们可不是地主老财,我们也不要做地主老财。”

  郑马水说:“算你还明白事理,你以为地主老财是那么好当的,搞不好要杀头的。”

  三癞子听了他的话,两腿发软,说:“那,那你看怎么办?”

  郑马水说:“还能怎么办,匀一处房子出来交公,然后再分给没有房子住的人。我再和你说了,这就算是政府正式通知你了,腾一处房子出来,越快越好,腾好了告诉我。留画店还是留小食店,随便你,你和胡二嫂商量清楚,到时不要反悔。听清楚了吗?”

  三癞子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郑马水扬长而去。

  一只癞皮狗跑过来,用鼻子去闻钞票的味道,三癞子举起火钳,愤怒地嚎叫:“滚开,滚开----”

  癞皮狗无聊地慢吞吞地走了。

  郑马水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朝三癞子投来凌厉的目光。三癞子陪着笑脸说:“郑委员,对不起,我不是说你的,我是说狗的。”

  郑马水咬咬牙,说:“谅你也不敢!”

  三癞子心里骂道:“狗都不如的东西。”

  钞票晒干后,他拿着钱到粮店里去买米,粮店的工作人员说:“没有米了,过两天看看有没有进来。”三癞子心里异常失望,说:“米都没有了,你店门还开着干甚么?”工作人员说:“粮店是公家的,你以为是私人的店呀,我们有上班制度的,没有米了,店也照样要开,否则上面来检查,发现了要开除的。”三癞子说:“规矩还真多。”工作人员斜了他一眼,说:“和你讲不清楚,回吧,等有米了再来。”

  三癞子心里十分不爽。

  怎么会没有米了呢,难道是那个工作人员故意不把米卖给自己?

  本来,他想把米买回去后,博得胡二嫂的开心,然后再和她谈房子的事情。他很清楚,要胡二嫂让出一处房屋来,她肯定不会答应的,会和他闹翻天。另外,也可以把那麻风病人拿过的钱花掉,免得拿回家,让胡二嫂恶心。米也没有买到,钱也没有花出去,还要交出一处房屋,这真是屋漏偏缝连夜雨呀。

  他回去该如何向胡二嫂开口。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家,等着胡二嫂拿着锅铲砸自己的脑袋了。

  就在三癞子给麻风病人朱福宝画像的这个晚上,三癞子的命运又遭遇了一次根本的改变。

  夜幕降临,秋风乍起,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粉尘,每一粒风尘仿佛都带着麻风病毒。每家每户的门扉和窗门都关得紧紧的,可是,被呜咽的秋风搅动的风尘还是无孔不入,它们肆无忌惮地通过房屋的各种缝隙,侵入那些贫苦家庭。

  这些日子以来,很多人家都是每天吃一顿饭,三癞子家也一样。晚上,三癞子和胡二嫂的晚饭是地瓜干熬的稀粥,里面只放了一点点米,只看得见地瓜干,看不到米粒。地瓜干稀粥就着酸腌菜,没有一点油水,难以下咽。胡二嫂强忍着把地瓜稀粥咽落肚,不久就烧心反胃,想要呕吐。见她要吐,三癞子就焦虑地说:“老婆子,忍住,忍住。千万不能吐,吐掉了就白吃了,浪费粮食呀。”胡二嫂说:“不能吐,不能吐,吐掉了这个长夜怎么熬过去。”三癞子说:“对,对,千万不能吐。”

  胡二嫂实在难以忍受。

  三癞子掐住了她的人中,说:“忍住,忍住。”

  胡二嫂说:“好些了,好些了,别掐了,皮都掐破了。”

  三癞子松了手,胡二嫂的人中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痕。三癞子说:“躺下吧,躺下会更好受些。”胡二嫂躺在床上,三癞子把手放在她胃部,轻轻揉搓。胡二嫂说:“别揉了,这样更加难受。”三癞子守在她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胡二嫂说:“你有心事?”三癞子叹了口气说:“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胡二嫂说:“那你就说呗,叹甚么气呀。”

  三癞子说:“我说不出口。”

  胡二嫂说:“你有甚么说不出口的,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三癞子说:“我说可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胡二嫂说:“甚么事情?”

  三癞子说:“不许生气。”

  胡二嫂说:“那不一定,看你说甚么事情了。”

  三癞子说:“那我还是不说了。”

  胡二嫂又要吐的样子,三癞子又掐住了她的人中,这次掐得更狠了。胡二嫂痛得忘记了呕吐,叫道:“三癞子,你这个挨千刀的,要掐死我呀。”三癞子松了手,说:“不用力点,没用。”胡二嫂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抹了下眼睛说:“你去死吧。”三癞子笑笑:“我死了,谁照顾你。”胡二嫂说:“大不了一起死。”三癞子说:“死很容易,活着难哪!”胡二嫂说:“好啦,别死呀活呀的了,快说吧,你要和我说甚么事情。”

  三癞子叹了口气,就把郑马水的话告诉了她。胡二嫂一听就火了,大骂郑马水不是东西。骂完后,抽泣起来。三癞子不知所措。胡二嫂抽泣着说:“小食店那房子是我前夫的啊,他带着我们的孩子走了,就把房子和店面留给了我。叶落归根,他们终归有天要回来的,要是房子被收走了,他们回来后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三癞子说:“莫哭,莫哭,我晓得你心里还记挂他们,可是眼下的事情更急呀,要是不交出一套房子,把郑马水惹恼了,给我们戴上土豪劣绅的帽子,那就麻烦了。”胡二嫂说:“他正会这么干吗?”三癞子说:“我可不吓唬你,你想想,猪牯以前也对他不错,到头来,他还不是把人家一刀捅了,何况是我们,我们和他非亲非故,下起手来不更狠。”胡二嫂浑身打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怎么就不能让人过几天安生的日子。”三癞子说:“只要我们交出去一处房子,就没有问题了,你考虑一下,交哪个房屋出去?”

  胡二嫂不说话了。

  三癞子吹灭了灯躺在她身边,也不吭气。

  空气中充满了粉尘的味道,还有种隐隐约约的臭味。屋外风紧,吹得窗棂嘭嘭作响。三癞子伸出手,摸了摸她干瘪的乳房,胡二嫂把他的手拿开,侧过了身。三癞子从背后抱住她,胡二嫂说:“你让我清静点,好不好。”三癞子没有说什么,放开了手,平躺在床上,瞪着双眼,看着黑乎乎的屋顶。

  三癞子无法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胡二嫂竟然打起呼噜来了。三癞子心里说,女人就是没心没肺,那么容易就睡着了。三癞子听着胡二嫂的呼噜声,觉得身上发冷,有种孤独感袭上他的心头,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窗外的风声中,夹带着细微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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