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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 作者:李西闽

第15章 无边无际的哀伤,1952年(5)

  耳朵从来都很灵敏的三癞子,听出了那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阁楼的窗户底下停止了。

  狗在呜咽,是那条癞皮狗在呜咽?狗在夜晚呜咽,证明它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三癞子从小就混迹在黑夜的神鬼之中,一个人睡在土地庙里,也敢在月黑风高的深夜,独自走向鬼气森森的五公岭。可是今夜,他感觉到了恐惧,越来越浓重的腐臭味从木格窗户的缝隙中透进来,这和一般死人的腐臭味不太一样,它可能具有传染性。三癞子的心一阵一阵狂乱地跳动,双手使劲按在心口也压不住。

  他听到有人在窗外攀爬的声音。

  他想爬起来,点亮油灯,推开窗,看个究竟。

  但是,他不敢起来。

  深重的恐惧压迫着他的身心,的确,三癞子从来没有如此恐惧。他曾经是唐镇的活神仙,什么也不怕,现在时过境迁,他也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而且还是个穿长衫的画匠,似乎高人一等。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一无所有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拥有了一定的物质和地位后,恐惧感就随即产生,因为害怕失去。

  窗户门好像被一只手推开。

  三癞子听到了叽咕叽咕的声音,这种声音三癞子仿佛在哪里听过,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从这种声音中,三癞子可以判断出,这个喉咙是有毛病的喉咙,最起码是喉咙红肿,声音受到了限制,甚至有更加严重的毛病。三癞子想起来了,白天给麻风病人朱福宝画像时,他的喉咙里就多次发出这样的声音。三癞子觉得不可思议,就是朱福宝晚上偷偷的溜出来,他畸形的手脚也很难从外面爬上阁楼里来。

  如果不是朱福宝,那么会是谁?

  窗门果然被打开了,里面的插销竟然自动脱落,掉在杉木楼板上,当啷一声。

  插销掉在楼板上的声音没有吵醒死睡的胡二嫂,她的呼噜声还在继续,对将要发生的如何事情都无动于衷。三癞子企图弄醒她,这样两个人都醒着,或者不会那么恐惧。三癞子来不及把胡二嫂弄醒,一个黑影就来到了床前。

  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把蚊帐口吹开了,蚊帐布在三癞子头脸上掠过来又掠过去,让三癞子眨巴着眼睛。月光也从窗外漏进来,他可以看到床前站着的人的轮廓。三癞子颤声说:“你,你是谁?”

  站在床边的黑影说:“我是朱福宝。”

  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就像是得麻风病前一样。

  而且,从喉咙里发出的叽咕叽咕声也消失了。

  三癞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病好了?那么快就好了,就那么一天的时间?三癞子说:“你不是朱福宝,不是。”朱福宝阴测测地笑了,说:“我怎么不是朱福宝,难道你是朱福宝?你忘了,你给我画像,忘了让我把钱放在地上?”三癞子说:“那,那你要怎么样?”朱福宝说:“你看不起我,别人看不起我,没有关系,你是甚么东西,也敢狗眼看人?你还嫌我的钱脏,甚至骗我,说把我画得和得病前一样好,你连我的左眼上角的那颗小痣都没有画进去,那是我吗?我得了麻风病那么可怜了,你还要骗我,侮辱我,你还有点人味吗?”

  三癞子说不出话来了,浑身冰凉。

  朱福宝又说:“你不是说我不是朱福宝吗,来,我让你摸摸我左眼上角的痣。”

  说着,他把手伸进了蚊帐,抓住了三癞子的右手,低下头,让三癞子摸痣。朱福宝畸形了的手还那么有力,三癞子无法挣脱。他摸到的是粘粘的东西,那是朱福宝脸上的脓血吧,三癞子大叫起来:“不要----”

  朱福宝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接着,他把三癞子的手腕掰了一下,三癞子疼痛极了。

  朱福宝说:“三癞子,你不是神气吗,会画像吗,是唐镇的画师吗。告诉你,你不是宋柯,甚么也不是。从现在开始,你再也画不出东西来了,你还是回去挖你的墓穴吧,你只能干那下贱人干的活。”

  三癞子浑身被冷汗湿透了。

  朱福宝松开了手,走到窗户边上,跳了下去。

  窗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月光也被关在了外面,阁楼里留下的只是浓郁的腐烂味儿。

  三癞子嗷嗷大哭,像个受惊的孩子。

  胡二嫂的呼噜声终于停了下来,她听到了丈夫的哭声,连忙说:“三癞子,你怎么哭了?”三癞子颤抖着,说:“我怕,我怕----”胡二嫂有点吃惊:“好好的,你怕甚么?”三癞子说:“朱福宝,他,他来过,还掰断了我的手腕。”胡二嫂惊叫了声:“啊----”她赶紧下床,点亮了油灯。她在阁楼里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朱福宝来过的如何痕迹,而且,她检查了三癞子的手腕,完好无损。她松了口气说:“三癞子,你一定是做梦了。”三癞子还在嗷嗷大哭。胡二嫂说:“唉,你怎么长不大,总是这么孩子气。”她吹灭了灯,上了床,把三癞子的头抱在怀里,轻声说:“我的好孩子,别哭,别哭,妈姆抱你,乖乖----”

  第二天,三癞子听说朱福宝死了。大宅里的麻风病人吃的很差,因为粮食紧张,也每天吃一顿饭,负责他们伙食的郑马水,让人在米里掺了糟糠给他们熬稀粥吃。朱福宝让三癞子画完像,就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对里面的儿子说,他想吃鸡。儿子在里面门也不开,也不搭理他。他默默地走回到了大宅。晚上,麻风病人开饭了,他没有去打饭,而是跑到后院专门给麻风病人建的厕所里,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有个麻风病人吃完饭去屙屎,发现他已经倒在厕所的地上奄奄一息,没多长时间,就流血过多而死。他死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吃上一顿鸡肉,却没有如愿,想当初他开洪福酒楼时,许多山珍海味吃得都不想吃,这就是他的宿命。

  三癞子惊恐的是,夜里朱福宝进入小阁楼时,他其实已经死去多时了。三癞子坚信,他不是做梦,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更让三癞子惊惶的是,正如朱福宝所说,他再也画不了像了,从那以后,只要他拿起画笔,手腕就会疼痛异常,不停地颤抖,而且怎么也找不到画画的感觉了。而做其他事情,那手腕却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

  龙冬梅异常的忧伤,因为她和郑雨山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还是徒劳无功。饥荒已经袭来,有些老人撑不住,饿死了,唐镇即将变成一个死镇。

  她和郑雨山最后一次去给胡宝森送药,发现胡宝森已经奄奄一息。和胡宝森住一个房间里的那些麻风病人,饿得东倒西歪,连看他们的力气也没有了,苍蝇在他们面前飞舞,就是苍蝇扑满了他们的脸面,也懒得去赶。整个大宅里的情况都是一样的,麻风病人们躺在席子上,等待死亡。

  胡宝森艰难地睁开眼,凝望着他们,什么话也不说。

  龙冬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端着盛满汤药的碗,说:“老胡,你喝了吧。”胡宝森突然伸出手,把她手中的碗拍落在地,艰难地说:“你,你们走吧,再,再不要来了,你们救不了我,让我安安心心死掉吧。看到你们,我心里更难受,死也不得安生。你们快走吧。”

  龙冬梅的眼泪流淌出来,哭出了声。

  郑雨山也哭了。

  胡宝森说:“你,你们是好人,好人哪,我死了也会记住你们的----”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了泪水,那是他最后的泪水。

  一个麻风病人见胡宝森死了,坐起来,说:“龙医生,老胡是饿死的,你是公家的人,你能不能向政府反映反映,让我们有东西吃,比治病更重要,否则治好了也得饿死。”

  龙冬梅这才知道,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龙冬梅和郑雨山走出大宅。

  阳光如此灿烂,唐镇如此悲凉。

  龙冬梅擦干了眼中的泪水,说:“雨山,你先回家休息,我去找郑马水。”

  郑雨山说:“我和你一起去。”

  龙冬梅说:“我看你很累。”

  郑雨山说:“没有关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龙冬梅说:“有什么不放心的。”

  郑雨山没有说出不放心的理由,只是坚定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龙冬梅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说:“好吧,一起去。”

  路过棺材店门口,龙冬梅看到了游武强。游武强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低着头,用根干稻草逗一只蚂蚁。龙冬梅停住了脚步,看着这个古怪的人。他逗蚂蚁的样子,像个小孩,完全不是那个杀气腾腾的传奇人物。郑雨山说,走吧,冬梅。龙冬梅迈动了脚步,边走还边回头张望。游武强仿佛没有发现他们,他们走过去后,也没有抬起头看他们一眼。郑雨山说:“游武强这个人惹不起。”龙冬梅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说:“我没惹他。”郑雨山说:“嗯,嗯,最好不要惹他。”

  他们来到郑马水的家门口。

  龙冬梅伸出手,敲门。

  郑雨山说:“他不会不在家吧。”

  龙冬梅说:“人命关天,到哪里也要把他找出来。”

  郑雨山也上去敲了敲门。

  过了好大一会,里面传来郑马水的声音:“谁呀----”

  龙冬梅说:“是我,龙冬梅。”

  “哦,龙医生啊,等等,我马上来。”郑马水打开门,“进来坐吧,进来坐吧。”

  门开后,龙冬梅闻到了米饭的香味,她皱了皱眉头,说:“我们不进去了,只是来和你说一件事。”

  郑马水其实也不想让他们进屋,堵在门上,说:“甚么事,龙医生说吧。”

  龙冬梅说:“你是怎么搞的,大宅里的麻风病人都三天没有吃饭了,有的病人已经饿死了。政府不是每月都有粮食配给他们的吗,怎么会断炊呢?”

  郑马水面露难色,说:“龙医生,你有所不知,政府是有粮食配下来。你看现在唐镇的情况,正常人都有饿死的了,要不要先顾及正常人的生命?那些麻风病人缓缓吧,这两天看看有没有粮食拨下来,再考虑他们。”

  龙冬梅说:“你这话就不对了,那些粮食是专门拨给麻风病人食用的,你们不能另作他用。”

  郑马水拉下了脸,说:“龙医生,就那么一点粮食,够谁吃的。我晓得,你关心麻风病人,你找我没有用,你去找区里找区长吧。”说完,就把门用力关上了。龙冬梅气得浑身颤抖。郑雨山说:“冬梅,我们回去吧。”龙冬梅没有理会郑雨山,而是大声对着郑马水家的大门说:“你以为我不敢去,我这就去区里,如实把情况向上面汇报!”郑马水在里面说:“去吧,去吧,别在我家门口叫了,像只死鬼鸟。”

  龙冬梅气呼呼地走了。

  她没有回郑雨山的家,而是朝镇东头匆匆走去。

  郑雨山一直跟在她身后。

  快走出唐镇时,她回过头,说:“雨山,你回去吧,你身体虚弱,走不了远路,我去李屋村,办完事情就回来。”郑雨山坚持要和他一起去,龙冬梅拉下脸,冷冷地说:“我让你回去,你就回去,你要是不回去,我就再不理你了。”

  郑雨山无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郑雨山落寞地回家。

  他看到三癞子和胡二嫂从画店里往外面搬东西,就问:“你们这是干甚么?”

  三癞子说:“我们住回胡二嫂家去,这个地方腾出来,给游武强住。”

  郑雨山:“哦----”

  胡二嫂有气无力面黄肌瘦的样子,看来是饿得不行了。郑雨山想,三癞子他们能坚持多久,自己又还能坚持多久?

  郑雨山回到家里,心里空落落的。家里还是充满了苦涩的草药的味道。阳光从天井落下来,那棵盆栽的滴水观音早已干枯,郑雨山的心在哀鸣。他颓然地坐在厅堂的椅子上,环视着凄清的家。自从父亲过世,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个家,龙冬梅住进来后,他才感觉到了生气,女人的气息使这个房子有了些活力。几个月来,他和龙冬梅一起吃饭,一起熬药,一起去大宅给胡宝森治病,他已经熟悉了她的品性,习惯了听她说话,心里早就接纳了这个女人。可是,他不敢和她表白,因为,他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屋里只剩下他一人,郑雨山莫名的黯然神伤,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龙冬梅还会不会回来?

  如果龙冬梅再也不回来了,他会怎么样?

  远处传来哭丧的声音,郑雨山浑身抽搐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他不希望这种感觉变成现实。

  郑雨山呆呆地坐在厅堂里,默默地等待龙冬梅的回归。

  太阳沉入了西山,龙冬梅没有回来。

  黑暗覆盖了唐镇,龙冬梅还是没有回来。

  深夜了,龙冬梅还是没有回来。

  郑雨山的忍耐到了极限,他点燃了火把,走出了家门。他喊了几个人,想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区里寻找龙冬梅,可是,那些人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和他去走那二三十里的山路。其实他自己也饿得形销骨立。他想,就是死在路上,也要去把龙冬梅找回来,这个晚上见不到他,他会死掉的。

  他举着火把在小街上,往镇东头走去时,一个人跟在了他身后。

  郑雨山回过头,发现跟着自己的是游武强。

  他说:“你这是?”

  游武强沙哑的声音:“你是去找龙医生?”

  郑雨山说:“嗯。”

  游武强说:“我和你去。”

  郑雨山看他手中拿着一根扁担,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游武强笑了笑说:“郑雨山,还是我和你去吧,路上碰到甚么,还可以帮你抵挡一阵。”说着,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扁担。郑雨山说:“我不怕,甚么也不怕,还是我自己去吧。”游武强说:“放心吧,我不会抢走你的心上人的。”此话说中了郑雨山的要害,郑雨山慌乱地说:“我们清清白白的,没有任何事情。”游武强说:“走吧,别说了。”

  这个秋夜,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天上乌云密布。

  游武强说:“要是能下场雨就好了。”

  郑雨山说:“是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再这样下去,人都会像庄稼那样枯死了。”

  进入山里后,郑雨山边走边喊:“冬梅,冬梅----”

  游武强说:“你喊有甚么用,注意看看路两边就可以了,如果她在回来的路上饿昏,也听不到喊声的。不过,她晚上会不会住在区里呢?”

  郑雨山说:“她应该回来住的。”

  游武强不说话了。

  不一会,郑雨山又喊了起来:“冬梅,冬梅----”

  浓重的黑暗一次次地把郑雨山焦虑而深情的喊声吞噬,郑雨山的喊声一次次地把黑暗的铁幕撕开,这是斗争,可是人的声音是多么的渺小,根本就无法和自然抗衡。郑雨山喊得眼冒金星,浑身无力。就是这样,他还是继续一路喊叫,生怕错失了寻找到龙冬梅的机会。

  游武强被郑雨山的喊叫感染了。

  他也情不自禁地喊起来:“龙医生,龙医生----”

  他的声音沙哑却富有穿透力,在山林里传播,远处的山谷还有回音。

  他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凄凉而有情有意。

  当他们来到一个山坳时,一道闪电张牙舞爪地划破了黑沉的天空,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炸雷响起来。郑雨山和游武强停住了脚步。游武强抬头望了望天,惊喜地说:“天要落雨了,天要落雨了。”郑雨山也兴奋地说:“真要落雨就好了。”他们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就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哀伤。

  他们在路边的枯草丛中发现了龙冬梅的尸体。

  龙冬梅的衣服被撕碎了,七零八落地散在尸体周围,衣服的碎片上全是血。她的脸被抓得血肉模糊。身体上是体无完肤,肚子被掏了个窟窿,里面的内脏都不见了,惨不忍睹……见此情景,郑雨山怔在那里,浑身颤抖,张大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游武强见的死人多了,没有像他那样惊惶,长叹了声,说:“龙医生是碰到了饿急了的豺狗,是豺狗掏空了她的肚子。”

  游武强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龙冬梅的尸身上。

  郑雨山突然嚎叫了一声,弯下腰,一把抓起盖在龙冬梅尸身上的衣服,扔还给游武强,声嘶力竭地说:“她不要你的衣服,不要----”游武强十分理解他,知道他的心被戳了一个窟窿,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他也感觉到了,郑雨山对龙冬梅用情深重。游武强替龙冬梅哀伤,也替郑雨山难过。

  郑雨山扔掉手中的火把,枯草被点着了,呼呼燃烧起来。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盖在了龙冬梅残破的尸体上,然后抱着她的尸体,哭嚎起来。

  又一个闪电张牙舞爪地划破黑暗的天空,闪电过后,雷声隆隆。

  不一会,天上落下了密集的雨点。

  雨越下越大,最后变成了瓢泼大雨。

  大雨把火浇灭了。

  雨水冲刷着枯草丛中的血迹,也冲刷着郑雨山脸上横流的泪水,却无法冲刷掉无边无际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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