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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朱颜》 作者:夷梦

第6章 公子

  那些羞耻也是她的羞耻,钟品清的绝望与悲戚,结成了一道无法越过的高山。

  白色的绢布在肩头绕过,清明担忧地望着杨恪,虽说没有伤及内脏,但左手手骨骨折,伤筋动骨百日,恐怕没个三五月是不能活动自如了。

  他似乎很累,头枕在清明的膝上,睡得很沉。清明轻轻抚摸他散乱的发髻,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她没有再说下去,那个‘情’字,她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妻子,那个被他废掉的钟皇后,在临终前拉着她的手,长久的肺病已经将她的生命消磨殆尽:“你不可以爱上他,绝对不可以。”

  头痛欲裂,清明靠在红绢褥子上,思绪却不知在何处。

  他这么不顾一切来救她,是因为爱她么?她不敢再想下去,帝王的情,太高不可攀,她不敢触碰。古往今来,又有几对帝后夫妻能相爱终老,一生不离不弃的呢?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用在这对站在高塔之巅的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奈何……生帝王家啊。”她喃喃地、低低地说,说得百转千回、悲伤无奈。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马车而来。她一惊,撩开车帘,见文羿带着士兵将马车团团围住,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文大人,你这是做什么?”陈涧西大声问。

  文羿从兵士中缓缓走出:“来捉拿朝廷要犯。”

  众人脸色一变,陈涧西怒道:“我家少夫人刚刚救了月门关!”

  “我会请司徒总兵向朝廷上奏折求情。”文羿提剑朝车内一指,“但他必须归案!”

  两名侍卫对望一眼,将剑拔出,高声道:“少夫人,这里交给我们,快带少爷走!”

  清明知道不能耽搁,一咬牙,接过马鞭,大叫道:“一定要活着,青岩城会合!”说罢,一甩鞭子,“驾!”

  拉车的是犬戎的高头大马,脚力颇强,竟撞飞了几名兵士,沿着官道飞驰而去。迎面扑来的是冷冽的风,刺人骨头,喊杀声渐渐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当天际终于现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她勒住马缰,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车内有虚弱的声音问:“涧西他们呢?”

  “他们会跟来的。”

  一阵沉默。

  “青岩城,还有多久?”

  “已经到了。”

  山下,官道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城。

  离城门越近,清明越担忧,他们没有通关文碟,守城门的高丽兵会放行吗?

  “姑娘,请问是杨夫人吗?”一个男人从路旁跳出来,朝她恭敬地拱手,清明愣了一下,这个人她认识,是金洙正的近侍。

  “正是。”

  那人松了口气:“小人在这里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二位了,请二位随小的来,金大人已静候多时。”

  顺利通过城门,高丽的建筑与仅百里之外的山阳镇已大不相同,房屋、围墙等都比大曦的要矮一些,据说高丽人还遵循着上古席地而居的生活方式,市集还算繁华,只是比起曦朝的城池要差太远了。

  马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前,清明小心地扶着杨恪走进院中,金洙正连忙迎出,朝二人跪拜道:“臣无力护驾,以致二位受此磨难,臣万死啊。”

  “金大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杨恪伸手去扶他,见这位曾经的帝王满脸是伤,他更加内疚,老泪纵横,将二人迎入屋中。

  清明将走散后的经过如实相告,金洙正点头:“那些流民,陛下处理得妥当,赏赐的财物一事,不必放在心上。臣早已写了一封密折,呈给吾王,只是还不知吾王意思如何。此去我国京都陇庆城,需七日路程,进京之前,还需去见一人,若能说动此人帮忙,便成功一半了。”

  杨恪奇道:“是何人?”

  “我高丽有一民谣,‘楚有宋玉,今有杜衡;蜀有卧龙,我有九重’。杜衡与九重,说的是同一个人,此人姓杜,名九重,青松人氏,为尧朝忠烈之后,尧朝被大曦所灭,杜九重的先祖来到高丽避祸,其家族到这一代,便只有这一人。陇庆有三绝,杜九重便是三绝之首,有宋玉潘安之貌,又有卧龙凤雏之才,吾王常请他到宫中下棋吟诗,也曾邀他出仕,但不知为何,他却始终不肯为官,整日里纵情山水诗画,自诩白衣卿相,流连于妓馆之中。虽然他放荡不羁,但吾王对其非常信任,若能请动他做说客,此事必成。”

  杨恪更加惊奇:“竟有这样的高士?我倒是很想会会。”

  “臣已想到办法。”金洙正说,“臣听闻陛下精通音律,琵琶更是弹得极好。那杜九重也喜欢琵琶,不如以乐会友,陛下以为如何。”

  杨恪苦笑:“只是我这左手,怕是弹不得琵琶了。”

  清明沉吟片刻,忽然笑起来:“我有办法。”

  车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秋天悄然而至,陇庆郊外的枫叶已经红于二月花了。杨恪脸上的红肿淤青已经褪去,只是眉目之间依然忧心忡忡。

  “上次赏枫,还是在宫里。”他坐在车头,叹道,“那个时候哪里能想到,才不过一年,我就身为异国客了。”

  清明听得心里一疼,去年,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又在何处呢?应该是犬戎吧,那是一个只有青草牛羊的地方,艰苦得难以想象,但可以磨砺人心。

  远处传来锣鼓之声,混杂着鼎沸的人声,像是在举行什么庆典。金洙正差人去看了看,笑道:“公子,少夫人,这是在举行河神祭,以酬谢河神的风平浪静、泽被苍生。”

  马车渐渐驶过去,河神庙前搭了一座戏台,挂满了鲜花与彩缎,一群身穿华丽服饰的乐生坐在台上一角演奏乐曲。忽然鼓声一响,一群彩衣少女手捧鲜花走上台来,翩翩起舞。忽而队形一分,现出一位锦衣女子,身上穿着印枫叶的短小上袄和墨绿色的膨大下裙,头戴辫子假发,发上结了红色彩带,手中执了一把绘莳草的绢折扇,以扇掩面。

  随着乐曲,扇子缓缓移开,露出一双倾尽众生的眸子,媚眼如丝,台下的百姓们都高声欢呼起来。

  “金大人,她是……”

  “回少夫人,她就是陇庆三绝之一,舞姬晚清。”金洙正的目光被美人所吸引,“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传说她的轿子路过长街的时候,有一名少年瞥见她的容貌,竟被生生迷死。”

  舞台上的女子舞姿轻盈优美,连清明都不禁叹道:“果然是美人。”

  杨恪轻笑了一声:“确实是美人,只是若说天下第一,又怎能比得上我的母亲?”

  清明心中一动,杨恪的生母是天赐皇帝的正妻琉璃皇后,没有人知道这位皇后来自何方,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因其一生居于琉璃宫,人们便以宫名呼之。前朝大尧亡于外戚专权,前车之鉴,大曦开国之后,皇后大多都出生微贱,多为小官吏之女。即使如此,曦朝上下,还是无法接受这位来历不明的孤女。文官们甚至跪在宫门前,大哭三天三夜,以示抗议。

  但所有的争议都在见到琉璃皇后的那一刻结束了。

  那是一个繁花落尽的晚春,迎接皇后的凤辇碾着满地的桃花和樱花花瓣而来,传说空中有红羽的孔雀盘旋引路。车停在午门前,宫女挑起绣双凤的红缎车帘,头戴翟冠,身穿翟衣霞帔的皇后走下马车,众人觉得眼前像是升起了一轮满月,炫人眼目。红羽孔雀被她的美貌震慑,羞愧得哀鸣数声,落地而亡。从此之后,形容别的美女,都用‘落雁’,只有琉璃皇后,才配用‘落凤’二字。

  原本在午门外静坐示威的文官们纷纷朝她跪拜下去,心中都生出一个念头:她不做皇后,谁做皇后?

  琉璃皇后,是天赐一朝的传奇,只是天赐皇帝死后,皇后被勒令殉葬,传奇戛然而止。

  公子,晚清姑娘是杜九重的红颜知己,杜九重每到月圆之夜,都会到晚清所在的妓馆喝酒赏月。

  清明与杨恪互望一眼,露出一丝微笑,今晚,就是月圆之夜。

  “姑娘啊,你的舞跳得真是一绝,连左议政大人都送了请柬来,请你去他府上献舞呢。”老鸨坐在晚清屋中,伸着右手,看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玉质玲珑剔透,是今日晚清跳舞的彩头,“姑娘,你意下如何啊?”

  翻过一页书,晚清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妈妈,已经戌时了。”

  老鸨尴尬地笑了两声:“是啊,已经戌时了,杜公子要来了,我哪敢打扰呢。”说罢,起身出门,门拉上之后,眼睛一翻,有什么了不起,就算别人把你捧上天去,你也只是妓女。

  竹幽月明,晚风摇曳。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晚清轻轻合上《花间集》,柔声道:“是杜公子吗?”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穿戎装的年轻女人,她顿时愣住:“你是何人?”

  清明微笑:“在下来跟姑娘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清明侧过脸,墙壁上挂着一把曲项琵琶,梧桐木所做的面板上绘着白色牡丹,盛开如雪卷:“你的琵琶。”说罢,往她的脸上吹了一口气,她身子一颤,柔柔地倒了下来。

  清明换上晚清的衣服,将牡丹琵琶抱在怀中,帘幕起伏如浪涌,她跪坐在帘幕之后,等待着那个传说中的人大驾光临。

  风摇竹影,暗香浮动,纸门上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来了!清明琵琶横抱,将拨子一划,“筝宗”一响,饱满的音色跳脱而出,清澈的琴音,竟满是杀伐之意,不过是前奏,便能感觉到旗风猎猎、雄兵百万。

  那人动作一顿,停在门外,静静地听她弹下去。

  拨子越拨越快,清明闭上双眼,沉浸在两军杀伐的快意之中,如血的天空,战火与厮杀,像一幅展开的战争画卷。

  “啪。”弹错了一个音,她猛地睁开眼睛,音乐也戛然而止。

  “真是可惜。”门外的人走进屋来,一身白衣,手中执着一根通体洁白的长笛,隔着帘幕,看不清容貌,但仅仅是气质,也让人如沐春风,“这处转折确实很难,姑娘能弹得丝丝入扣,已属不易。”

  “学艺不精,让公子见笑了。”

  “姑娘究竟是何人?这首琵琶曲又是何人所作?”

  “这首曲子名叫《破军》。”清明的指头轻轻划过紫檀木的琵琶背,“谱曲的人在曦国国都听一名说书者演说三百年前的曦国与犬戎大战,那是一场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集聚了那个时代所有最著名的将领,其中包括犬戎格勒单于以及曦国开国皇帝倪纭。两国在漠北平原决战,死伤四十多万人,最后曦国以微弱的优势胜出,但是依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最后,两位皇帝在王庭结下盟约,世代修好。虽然三百年来战事时有发生,但那场战争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被人们久久传诵。当年那位说书者功力颇深,将这场战争演说得极其精彩,如身临其境,令他心潮澎湃,热血翻涌,一夜之间便完成了他这一生空前的巨著――《破军》。”

  杜九重在帘幕外跪坐下来,低头望着白箫:“曲中有王者之气,恐怕谱曲者不是普通人。”

  “先生聪明绝顶,想必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姑娘不是高丽人氏吧?千里迢迢来高丽,只是为了让在下听这曲《破军》么?”

  清明微笑:“听闻九重先生精通音律,这曲子的主人想与先生饮酒望月,谈论琵琶。不知先生可否赏脸?”

  风将帘幕卷起,在两人之间起伏,间隙之中,清明终于看清了他的容颜,民谣说他堪比宋玉潘安,诚不我欺。

  “抱歉,在下闲云野鹤惯了,已不想过问世俗中事。何况又出身低微,恐怕没有这个福分能拜见贵人。”说罢,起身行礼,朝屋外走去。

  “宋代词人柳永自称白衣卿相,他一心出仕,只是未遇明主,先生也以白衣卿相自称,良禽择木而栖,想必也是在等待明君吧。”清明撩开帘幕,“刘备三顾茅庐,请得卧龙先生出山。我主以乐会友,岂不是比刘备更为风雅?”

  杜九重嘴角带笑:“杨公子若是明君,又何以失了天下?”

  “今日的杨公子,已非昔日吕下阿蒙。”清明推开雕花窗户,朝对面亮灯的屋子一指,“他在等着先生作隆中对,先生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杜九重的目光飘过竹林,落在那间屋上。清明又坐回原处,抱起琵琶:“先生是卧龙,高丽太小了,怎么够先生翱翔呢。”

  杜九重沉默片刻,推开房门,又回头望她:“姑娘见识不凡,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杨公子真是让人艳羡。”

  烛影摇红,嫩凉如水透窗纱。望着这把琵琶,清明垂下眉眼,她于音律,并无天分,但师父总是逼着她学,她都忘记自己的手被丝弦割伤过多少次了。

  拿起拨子,弹出一个温柔的音符,悲戚的曲子从弦间流泻。

  “古曲《恨水》,晚清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清明一惊,看到一个穿锦衣的男人走进屋来:“你是谁?”

  “本官的帖子你可曾收到?”男人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五官倒还算俊朗,只是眼角有一丝邪气,清明厌恶地说,“什么帖子,我不知道,请你离开。”

  那男人有了怒意,一把掀开帘幕,抓住清明的手腕:“不过是个舞姬,竟然敢三番四次拒绝本官!”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晚清姑娘。”这人看样子是高丽官员,为免泄露身份,她只能强忍着怒火,锦衣男人拿过灯台,映照她的脸,“目如流星、唇如点朱、肤如凝脂,这样难得的美貌,怎么会认错?”

  清明将他推开,后退几步,撞翻了琵琶:“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强迫一个舞姬,若是让人知道,岂不贻笑大方!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否则闹起来,谁都不好看。”

  锦衣男人愣了一下,清明胸口起伏,转过身去:“你走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嘴角一勾:“不会有人知道。”

  一阵晕眩袭来,清明一惊,抬起右手,发现刚才被他抓的地方插着一根银针:“你……”话未说完,身子一软,跌倒在地。锦衣男人冷哼:“本官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负手而立,两个侍从跑进来,抬着清明出去,塞进小轿,离开得无声无息。

  小屋之中,点着一盏纸灯,湘妃竹做成的骨,一共四面,蒙了上等的纸,上面绘水墨丹青。灯中散发出柔和的光,两人相对而坐,屋外竹林环绕,夜色静好。

  “先生似乎一点都不吃惊。”杨恪问。

  杜九重淡然地笑:“从襄月城传来的消息,江王要杀逊帝,逊帝出逃,已经在曦国传开了,许多诸侯蠢蠢欲动,谁能得到逊帝,谁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果逊帝不想成为傀儡,那些总兵总督,都不能够倚靠,除了忠心耿耿的慕容北。但黑甲军早已遭忌,粮草辎重不足,战马也不足,能够帮他的,只有高丽和犬戎。杨公子,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杨恪欣赏地望着他:“先生果然神机妙算。不知先生肯否与我一起为天下苍生尽一分力?”

  杜九重没有回答,只是含笑看着少年的双目,似在窥探他的心。杨恪觉得自己的心思仿佛被他完全看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先生……在看什么?”

  “杨公子。”杜九重的眼眸像是正在冰封的湖水,“我不能答应您。”

  杨恪一怔:“先生认为我不配?我确实失去了江山,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这些磨难令人清醒,我已不是……”

  “您误会了。”九重公子打断他,“您口口声声说苍生社稷,但我看到的,是一头野兽。”

  少年帝王惊道:“先生这是何意?”

  “陛下,我想辅佐的,是一代明君,而不是一个心怀怨恨、一心复仇,身带血光的暴君。”

  “暴君?”杨恪不敢相信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可能是暴君?”

  “灾难确实可以磨砺人心,但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九重公子优雅地转动白箫,站起身来,“陛下,您若能悟透,便是天下苍生之福。”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杨恪心头像是闪过一道霹雳,连杜九重离开都毫无察觉,只是将这句话反复吟诵。

  心怀恨意?一心信任的臣子、妻子,都背叛他、侮辱他,欲置他于死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怎么可能不恨?

  他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不惜一切代价。

  杜九重的话又在他脑中回现,难道这样的心思,会成为阻碍他的绊脚石?

  他摇了摇头,将所有念头都甩出去,长长地叹息。还是去看看清儿怎么样了,真没想到她竟然会弹琵琶,只是听她演奏琵琶的技法,很是耳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不可能是品清,她根本不会弹。

  穿过竹林,推开纸门,屋中空空如也。他吸了口冷气,冲过去拿起断了一根弦的琵琶,清明绝不会不辞而别,难道是有人带走了她?

  墙角红木衣柜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揉着太阳穴,有些恍惚地走出来,看到他之后很惊慌:“你、你是谁?怎么在我的屋里?”

  天气渐凉,草原的风由柔和变为冷冽。薄如蝉翼的帐篷破了一条口子,呼呼地漏着风。清明趴在牧草铺的床上,蓬头垢面,光着上身,背上搭着一块白布,布上渗着斑斑血迹。

  双手冷得入骨,背上却犹如火烧。清明疼得意识模糊,微微喘着气。

  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床厚棉被,一边咳嗽一边给她盖上。

  “品清姐姐……”

  “没事了,安心睡吧。”钟品清点起火炉,不知从什么地方端来一锅酪浆,在火上煮着,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奶香。

  清明抬起头,柳眉轻皱:“姐姐,这被子和食物,你从何处得来的?”

  火炉中跳动的火焰将钟品清的脸映照出一种深沉的红色,她垂着眼睑,不说话。清明心头生出丝丝凉意:“你去见他了?”

  钟品清依然不说话,只是眼底氤氲着凄凉。

  顾不得背上的伤,清明径直走到她面前,扳过她的身子,赫然看到她脖子上的吻痕和脸颊上被发丝遮住的淤青:“姐姐,你,你……”

  “清明,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再加上背上的伤……”

  “不!你卖身得来的东西,我不吃!”清明抓起铁锅,狠狠扔在地上,手心里立刻被烫起一串燎泡。雪白的酪浆洒了一地,奶香味更加浓郁。钟品清急得连忙抓住她的手,找出白布,撕成布条给她缠上:“你这是做什么,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吗?”

  清明低声抽泣着:“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糟蹋。”

  钟品清沉默良久,转身拿起一只小碗,将地上的酪浆收了半碗,递到清明手中,目光悲伤而恍惚,仿佛忆起从前的繁华景色,那遥远的襄月城,那彩色烟雾般的桃花林,那俊美优雅的锦衣少年,像在回忆上一世的风景。

  “天地虽大,哪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呢?”

  桂花的香味,轻缓温柔地飘入鼻息,柳清明从梦中醒来,绣金丝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濡湿。自从遇到杨恪之后,她总是会梦到品清,梦到他们在犬戎生活的点点滴滴,以及她孤独地死去时,眼角那最后一滴泪。

  有些回忆是美好的,有些回忆,只剩下痛苦。

  “你是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清明回头,看到那锦衣的男人,他眼中有一丝玩味,正在细细地打量她,“我已让人来认过,你不是名妓晚清。”

  “我早已告诉大人我不是。”清明冷冷地说,“既然大人抓错了人,是否该放我回去了?”

  “放你回去?”他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笑道,“听你的口音,不是高丽人吧?从曦国来?真是有趣,我虽有几名曦国小妾,却无一人有你这般容貌。既然来了,就做本官的妾室,本官自不会亏待了你。”

  “呵。”清明浅笑,笑容明媚,语气却颇为不屑,“就凭你?”

  锦衣男人脸上有了些许怒意:“怎么?我堂堂左议政,高丽的五王子宁海君,难道还配不上你这个卑贱的妓女?”

  清明愣了一下,原来他就是宁海君,高丽王最宠爱的后宫杨敬嫔之子。高丽王有意废掉世子,改立其为世子,但朝野上下,反对者颇多。一年前,高丽王连废世子的旨意都下了,怎料文官们跪在宫门外哭了三天三天,高丽王无法,只得收回成命。

  宁海君见她目光发怔,得意地笑,只要他说出自己的身份,别说是女人,天底下什么东西得不到?

  “大人。”有人在门外轻声唤,宁海君伸手拂她的发丝,被她躲过,他也不恼,只笑道:“小美人,乖乖等着我,今晚我就来宠幸你。”

  说罢,转身走出门去。清明目光一凛,立刻下床,将门开了一条缝,屋外有两个家奴守着。她不想惊动下人,合上门,从窗户出来,跃上房顶,在青瓦上掠过,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院落中有几株枫树,猩红的枫叶茂盛如祥云,可以将一个人完完全全隐藏在里面。清明拨开一枝红叶,看见一个女人从偏门走进来,头上披着外衣,遮掩着面容。

  宁海君迎出来,扶着女人走进屋去。夜色朦胧,月已隐在乌云之后,清明又跳上房顶,将青瓦揭开两片,看到宁海君向那女人俯身行礼。

  “母亲,宫中形势如何?”

  原来那女人就是杨敬嫔。清明细看她的脸,美则美矣,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息,那是阴狠毒辣这些词语都不能形容的,只觉得被她看一眼骨子里都冷。

  这就是后宫里的女人吧。

  那高墙深院里,残酷争斗下的女人。

  “不好。”杨敬嫔摇头,“很不好。”

  宁海君大惊,压低声音:“难道父王的身体……”

  杨敬嫔的身子向前一倾:“太医说,殿下怕是活不过这月底了。”

  清明心一沉,如今已是这月中旬,高丽王竟然没几天好活了?看来高丽宫中,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王子们,会为了坐上王座,骨肉相残。

  新的高丽王,会愿意帮助杨恪吗?

  急促的曲调在屋中萦绕,纤纤素手握着拨子,将一曲《将军令》弹得丝丝入扣。杜九重半躺在榻上,一只手支撑着头,一只手握了一杯酒,目光有些游离。

  曲子没有弹完,晚清却放下了拨子:“公子有心事?”

  “我在品你曲中的味道,可惜了,你自幼长于勾栏之中,弹不出那杀伐的意境来。”

  晚清也不恼,轻笑道:“公子莫是在想昨日那位女子?”

  杜九重神色未变,细细地品酒:“你在胡说什么。”

  “公子昨日来奴家这里,今日又来了,这可是头一回。听奴家的曲子,却一脸心事重重,亦是头一回。奴家侍奉公子已久,虽不敢说对公子很了解,却也知悉一二。”晚清站起身,推开窗户,望着竹林后亮着灯的屋子,“那位公子也甚是奇怪,自从昨日住进来,就不走了,也不让姑娘服侍。不知杜公子所牵挂的,有没有他呢?”

  杜九重一言不发。

  “奴家知道,公子一直都在等一个人。”晚清来到他身边,轻轻抚摸他好看的鬓角,“现在,公子等到了。”

  杨恪坐在烛火下,面色凝重,心中如火焚。清明失踪,不知去向,金洙正也无任何消息,他想找,却无从找起。

  究竟是谁带走了清明?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一刻,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不已。

  门外响起极轻的叩门声,他以手按剑,警惕地问:“谁?”

  “杨公子,是小的。”

  原来是金洙正的家奴,他低声说:“进来吧。”

  家奴进来,行了一礼,急切地说:“公子,不好了。”

  “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吾王殿下召金大人入宫密谈,到今日还不见金大人回来,恐怕凶多吉少。金大人走时吩咐过,如果他今晚还未回,就立刻送您走,轿子已在门外备好。”

  杨恪迟疑片刻,跟着他来到偏门,门外果然有一顶小轿,四个人抬着。他仔细看了看,那四人都不认识。

  “金大人有没有说去何处?”

  家奴低着头:“去城外寒月寺暂避。”

  杨恪没有上轿,凝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家奴有些等不及了,催促道:“公子,快一些吧,晚了怕是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杨恪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少年帝王厉声问:“究竟是谁让你来的?”

  家奴见状,朝那四个轿夫使了个眼色,轿夫们放下轿子,抽出刀,朝他围过来。他反手一剑,刺穿一人的咽喉,自从踏上高丽的国土,他每一日都在练剑,哪怕浑身是伤,也从不懈怠。

  似乎没人想到他会武,三个轿夫愣了一下,他长剑一舞,又砍翻一个。剩下两人回过神来,与他缠斗,他毕竟习武不久,久了便现出颓势。对方似乎得了不能伤他的命令,每一招都不致命,但依然在他手臂和腿上留下几条伤口,血流如注。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似乎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两人围过来,想要将他拖进轿中,走得近了,他忽然抬头,拿着一根拇指粗的竹管,对着二人一吹,浓烈的白烟涌出,灌进两人的鼻息,两人连哼都没能哼一声,便倒地身亡。

  这毒烟,是锦衣卫随身必备之物,陈涧西将所带的三根全都献给了他。

  家奴见势头不对,转身就跑,他一剑刺进他的大腿。家奴痛得大叫,被他死死地捂住嘴,压低声音道:“说,究竟是谁命你来的?若不说,我就削掉你的鼻子!”

  家奴被他凶狠的目光所震慑,吓得双股战战:“是……是领议政朴大人的命令。金大人进宫一天一夜,小人在宫门前等了许久,没等到金大人,反而等到了朴大人这四个家奴,他们说,如果不把公子交给朴大人,金大人就会有性命危险……”

  “没想到你还是个忠仆。”杨恪冷声说,“既然如此,我就不杀你,你须戴罪立功,否则……”他从怀里取出一枚药丸,塞进他的嘴里,“这是曦国的剧毒,若没有解药,三日后的正午,你就会全身腐烂而死。”

  家奴吓得脸色惨白,杨恪想了想,继续道:“你若真忠于金大人,就更不能把我交出去,我若不在他们手里,金大人或许还能活。我若是落入他们手中,金大人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明白吗?”

  家奴连忙点头。

  “把这四具尸首藏好,去我所住的竹间小筑等候差遣。”

  “是,是。”家奴一迭声答应着。

  杨恪转身冲进妓院,直奔晚清的房间而来。房中依然亮着灯,有丝竹管弦之音。他推开门,浑身是血地冲进去,一把抓住晚清的双肩,厉声问:“她在哪儿?告诉我,她在哪儿?”

  晚清吓得不知所措,杜九重气定神闲,淡淡笑道:“杨公子,你的女人不见了,晚清姑娘怎么会知道?”

  “那些人要抓的人,是她!”

  “公子为何知道?”

  “难道杜先生忘了,昨晚清明假扮晚清,为你弹奏了一曲《破军》?”

  杜九重端起青花酒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据我所知,刚刚妓院偏门外发生了一场激斗,公子又怎知不是他们所为?”

  “若是他们,昨晚就会将我一同带走。”

  杜九重眼角多了一丝魅人的笑意,将酒一饮而尽,从红木矮几中取出一张帖子:“杨公子,请看看这个。”

  “这是左议政宁海君送来的请柬,请我入他府中弹奏琵琶,被我婉拒了。”晚清整了整衣裳,杜九重接过话来:“素闻宁海君好色如命,又性格浮躁,被晚清所拒,必然不会甘心。我问过妓院守门的小厮,他说曾见一名锦衣大人和一顶小轿从偏门出去,这样想来,劫走清明姑娘的,就是宁海君无疑了。”

  “宁海君……”杨恪念着这个名字,眉头皱起千沟万壑,高丽的王子劫走清明,他要如何去救?

  如果,如果他还是皇帝,这样的事情就绝不会发生。只需要一道圣旨,别说是宁海君,就是高丽王,也得将清明好好地送回来,但如今,他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想要做皇帝。

  “公子不必过于担心。”杜九重劝道,“晚清,为杨公子弹奏一首《普庵咒》,助公子宁神静气。”

  杨恪不耐地挥手:“如今我哪还有心情听曲?”

  “在下虽与清明姑娘只一面之缘,却也知道她并非泛泛之辈。”杜九重从柜子中小心地拿出一只青玉杯,杯身玲珑剔透,隐隐透光。他将杯中注满美酒,捧到杨恪面前,“来、来,杨公子与我一同饮酒听曲,静待清明姑娘回来。”

  杨恪惊疑地望着他,这位九重先生眸中有万千光华,仿佛天地皆在他心中。接过酒杯,与他一同在竹席上坐下,晚清弹奏起《普庵咒》,曲子虽好,但少年帝王却听不进一个音。以前在宫中,他最烦听朝政,只想与后宫美人们一起演奏琵琶曲,纵情声色,今后,他恐怕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心境了。

  曲子刚弹到第二节,门忽然开了,杨恪抬头,看到清明,高兴得一跃而起,走过去握她的手:“清明,你终于回来了。”

  清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他愣了一下,清明躲避着他的目光,低声说:“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清明姑娘平安归来,当浮一大白。”杜九重笑道,一口喝尽杯中酒,“想必姑娘也不是空手而归吧?”

  清明听他如是说,喜道:“先生已同意助我主了?”

  听到她说“我主”二字,杨恪心中徒然一凉,她在刻意与自己拉远距离。

  “姑娘会错意了,在下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难道先生一点都不关心高丽局势?”

  “高丽政局,与我何干?”杜九重道,“我只顾饮酒听曲,赏月吟诗,哪管外面是乾坤逆转,还是换了人间。”

  清明回来,杨恪的心安了一半,拉着她在竹席上坐了,也不顾她是否愿意,只牵着她的手,笑道:“九重先生有魏晋风骨,令人叹服。既然先生不愿谈天下之事,那今晚我们就只谈风月。”

  说罢,竟与杜九重谈起琵琶来,风度卓然,若不是他一身的血迹,清明真要以为他只是一位曦朝的文士,正与故友吟风弄月、把酒话浮生。九重先生也不扫兴,二人相谈甚欢,于国事,真的不谈一字。

  转眼天色渐曦,酒已喝完,杨恪正了正染血的衣冠,起身告辞,携清明回竹间小筑去了。九重先生忽然大笑起来,晚清奇道:“公子为何发笑?”

  “我竟看走了眼,只当他被仇恨蒙蔽心眼,非可造之材。今日才知,曦朝杨家,不愧是天之骄子,这少年,有黄龙绕颈之相。以前是文士风流,如今又添了杀伐决断之勇,看来他的天子之气,还未断绝。”

  “难道一夜之间,他就解了心中仇恨了么?”

  “自然是未解的,不过只要有这位清明姑娘在他身边,无论怎样的困境,他都能应对自如。”杜九重望着窗外飞舞的竹叶,叹息,“可惜这也是他的软肋啊,失了她,他又该怎么办呢?”

  匆匆回到竹间小筑,家奴跪在门边,诚惶诚恐:“公子,您让小的做的事,小的已经办妥。”

  杨恪点了点头,对清明道:“这里已经不安全,我们马上离开。”

  “去哪里?”

  “先出城,再做打算。”

  清明沉默,是的,如今的高丽都城,已经不安全了,但若是出去了,再回来又是何等的天地呢?

  “杨公子何必这么急着走呢?”熟悉的嗓音,九重先生站在竹林中微笑,“若二位不弃,在下倒是能为贤伉俪安排一处宿处。”

  听到他如是说,两人心头都是一喜。

  “那就有劳先生了。”

  杜九重安顿他们的下处,竟然是高丽王赏赐给他的一处别苑,两人都不疑,九重公子行事,绝不会用卑鄙之法瞒骗彻夜长谈的友人。

  杜九重亲自带了他们到一处小院,园中种着牡丹,只是早已过了花开的季节,一位梳双环髻的少女已等待多时。

  “这里是牡丹园,这女孩名叫牡丹,请二位先在此处将就一段时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她。促膝长谈一夜,想必二位也累了,在下不便打扰,告辞。”杜九重一拱手,转身离去,没有多余的话,来去如风,随性而为,杨恪不禁在心中赞叹,真乃名士也。

  牡丹是个天真的少女,带着二人进屋,伺候洗漱完毕,为二人轻轻合上房门。屋中只剩下两人相对,清明有些局促,迟疑了好久才说:“你有伤,睡床吧。”

  “清明,宁海君没有对你做什么吧?”杨恪关切地道。

  清明摇头,想告诉他高丽宫中即将生变,却被他双臂环腰,抱入怀中:“清明,你能平安回来,实在太好了。”

  清明想要挣脱,他抱得更紧:“我们已是夫妻,何必再分开睡,你也累了,歇息吧。”

  夫妻二字像是针一样,刺在清明的心头,她奋力挣脱开:“我不习惯与人同睡。”

  杨恪有些恼怒,急道:“清明,你究竟对我还有什么不满?”

  “我……”话未出口,杨恪已经吻上了她的唇,他的吻温柔而热烈,她神情有些恍惚,像是沉醉在这春光里,烟丝醉软,香雾靡靡。尝够了她的唇,少年帝王又顺着她的脖子一直吻下去,两人都发出低沉的喘息声。在这令人迷醉的旖旎中,清明心中忽然如电般闪过钟品清的脸,她在犬戎的帐篷里,被一个高大粗野的男人抱在怀中亲吻,眼角混杂着无助和绝望。

  像是受了莫大的震动,清明用力将杨恪推开,杨恪诧异地看着她,她的腮边已有了泪。

  “你……为何讨厌我?”少年帝王想要替她拭去眼泪,被她躲开,他感觉到两人之间那一层无法冲破的隔阂,“你对我,并非没有情义的吧?”

  清明无言,记忆深处的那些事她说不出口,更不想让他知道,他的皇后为了她,曾做过多么羞耻的事情。

  那些羞耻也是她的羞耻,钟品清的绝望与悲戚,结成了一道无法越过的高山。

  “是……为了品清对吗?”以杨恪的才智,又怎么会想不到,他的眉间爬起一丝愁容,“你还在替她恨我。”

  清明沉默,看到窗外的花丛,忆起钟品清所说的宫中牡丹,曾经许以终生的见证,繁花似锦过后凋零无踪,连落下的花瓣,也被践踏入土中,化为污秽的黑泥。

  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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