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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谋》 作者:Ray

第十六章 京城亲事

第十六章 京城亲事

他的眼神是游离的,他的面容出尘俊逸,周身散出一种疏离冷寂的气场,仿佛红尘万千,沾不了他半片衣襟。

秦王出事的那天,虎骑军在京城大肆捕杀官员的事情造成了一系列难以预料的后果,军队、便如一条脱缰的马,一旦任其杀戮,难免会殃及池鱼。

即使是闻名天下的虎骑军,纵马在花花绿绿的京城大街上,并且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时,难免都有点得意忘形,那一夜,以搜捕的名义被闯入进而被掠夺了家产,或者无辜枉死的人,大有人在。

卫津初掌兵权,他当然知道有些事情必须睁只眼闭只眼,否则也无法驱策这些从骨子里并不服气他的人听命于他,而将领的纵容,自然导致了这类事件的进一步恶化。

一夜过后,许多遭劫的人家纷纷上府尹告状,而那些家破人亡的,更是血书丧服,站在府尹门口讨还公道。

那一夜,户部官员几乎死伤殆尽,朝廷各部能正常上朝的不出一半。

那一夜,楚侯及夫人被人暗杀在深巷内,两人相拥,死态安详。

那一夜,湘南王受重伤,生死不明。

那一夜,秦王被囚,吴王在逃,法觉寺被御林军翻了个底朝天,翻出许多炼丹药的工具,还有一瓶未来得及献给皇上的“长生不老药”。

那一夜之后,最心痛的是楚王,最头疼的,是京兆府尹。

朝廷的意思很明显:将事态压下来!绝对不能让它闹大!

可群情激奋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安抚的,那些军队,放出去是兵,留在城中便是匪,京城呈现出一片遭匪洗劫后的迹象。

刚刚走马上任没多久的京兆府尹乔文正从使馆里走出来,好在燕国派来与楚国商谈和亲的使节并没有受到骚扰,若因此引起两国纠纷,他这个才当了没多少天的府尹便能下台了。

与乔文一道儿从使馆出来的,是燕国大使霍子路。

霍子路据说是燕王秦旭飞的亲信,家世显赫,为人正直,这场纷乱虽说是楚国的家事,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发了声感慨:“上面的人争权夺利,与百姓何干,这些无辜受灾的人……哎,怕是难讨公道了,”说完,他又想起昨日在路上看见一位纵马闹市狂奔的少女,当即摇头不止,显然对楚国贵族的行为很是不认同。

乔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也知道霍子路的为人,太直了,不懂得敷衍,向来是嫉恶如仇,有话便说,但是心地却是极好的,所以他听了也不介意,只是苦笑一声,便罢了。

“乔大人是不是在为这件事情为难?”见乔文一直锁眉不语,霍子路好心地问道。

“不瞒霍大人,这件事确实麻烦……”乔文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起终究是楚国内务事,不好向外人提起,临时又拱手道:“本官还要去处理善后事宜,霍大人请便。”

霍子路问完话后也觉得不妥,当即也拱手回了礼,说:“我在街上随便走走,只盼乔大人早点将事情办妥,向楚王问明闵柔公主出嫁燕国的行程,我国国君正翘首盼望,等着一睹公主的芳容呢。”

“自然自然。”如此又客气了一番,乔文匆匆而去。

霍子路又信信地走在大街上,为了防止秦王余党作乱,御林军早已竟京城大街里三层外三层的封锁起来,凡过路人都一一盘查,行人昨晚本就受惊过度,今日又是这番架势,早已弄得个个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了。

霍子路因为有着官府的通关文牒,一路上倒没有受到多少盘查,可是大街上气氛不好,他看着也颇为揪心,当即晃悠悠,上了一间酒楼。

楼上的生意比往日清淡了不少,二楼雅间,只有两位锦衣公子在对坐饮酒,其中一人长得极为俊雅,才气外露,华贵非常,只是容颜异常憔悴。似乎有一缕挥之不去的哀伤萦绕眉间,平添了几分沧桑之感,另一个公子则面容狰狞,脸上布满伤疤,如被烟烧火撩一般,但是他举止间大将风度自成,神色坦然,倒也不让人觉得生厌。

刚走近,便听到那白衣俊雅的公子淡声道:“上位者的任何风吹草动,受遭受难的都是百姓而已,那次在嘉兴,她也是这般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如果始终免不了苦难,我们到底还有什么可争的?”

“万事岂可皆如人意,只求无愧于心而已。”对面的公子接口道。

见两人气度谈吐皆是不俗,霍子路有意结交,当即大喇喇地走过去,拱手一礼道:“在下霍子路,因为途径此地,听见两位的感慨,鄙人极为赞同,不知可否请两位喝一杯?”

王子情略略扬眉,疏疏地望了他一眼,并无几分热情,却也不怎么反感。

卫津本也不希望有人来打搅,可见来人眉眼真诚,深刻的五官英俊良善,不忍拒绝,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请酒便不用了,霍公子一同坐坐便是。”

霍子路也不觉有异,拂袍坐下,王子情礼貌地点点头,又将视线挪到窗外,略显冷漠。

卫津倒颇为客气地作了自我介绍:“在下卫津,这位是……”,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王子情的身份,王子情已经开口道:“王子情。”

霍子路吃了一惊,还没坐实的屁股如烫着一般弹了上来:“你便是那晚指挥虎骑军的卫津!你,你就是新封的江北侯,齐王王子情!”

原来那晚血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俩!

霍子路不知自己是幸,还是不幸,就这样遇到了楚国的两个风云人物。

王子情皱皱眉,显然不喜他这样咋咋呼呼的样子,本来便情绪不佳,现在情绪更坏。

“我去王府看看王爷的伤况,卫津,你若是有她的消息……”王子情说到这里,眸中又是一痛:“一定要告诉我”。

“殿下放心。”卫津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

虽然知道少主的下落,只是少主不愿意见齐王,他当然不会放齐王去见她的。

他卫津,至始至终,都只忠于少主一人而已。

王子情站起身,又礼貌而冷淡地向霍子路点了点头,转身走开。

霍子路也不介意,只是呆呆地望着王子情的背影,轻声感叹道:“最近京城的人都在谈论齐王殿下,说他怎么只身退敌,为百姓身染疫疾,作法求雨,平定内乱,说得跟天神一样,怎么本人是这么清秀的儒生呢?”

卫津好笑地望着喃喃自语的霍子路,作势也要离开,霍子路又说:“方才乔大人说要派去燕国的送亲使者,好像就是齐王吧……”

卫津心念一动,忙追问道:“齐王要去燕国送亲?”

霍子路这才发觉自己失言,当即拱手直言:“在下是来自燕国的使者,只为了贵国的闵柔公主与我国国君的联姻而来,方才乔大人说皇上有意派一名皇子送亲,如今吴王、秦王已经宗室除名,所以子路猜测,这次送亲的皇子,应该是齐王殿下了。”

卫津沉吟片刻,随即唤小二结了账,急匆匆地离开了。

霍子路弄了个二丈摸不到头脑,在酒楼里自坐了会,兀自回使馆去了。

卫津回到李写意的住处时,入眼的仍然是满园灿烂繁茂的兰花,只是鲜花依旧,人已不在。

正想着,一抬头看见素素从房里走了出来,江北一行让她比往日清瘦了不少,从前跋扈飞扬的气色也收敛了,抬脚正踏在开满兰花的花圃中,花映红颜,红颜若梦,让卫津顿时分不清此番到底是何景何人。

他回过头,随口问了一个侍女:“大夫来给小姐看过病吗?”

那侍女恭敬地答道:“大夫正在偏厅等将军,说小姐的病情最好与将军当面说。”

卫津皱皱眉,正准备往偏厅走去,前院又来人通传道:“府尹乔大人来了”。

卫津立刻顿住脚步,回头来到前厅。

乔文一身褐色官袍,正负手站在大厅中央赏着墙上的书画,卫津上前一礼,疑惑问:“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当然是兴师问罪”乔文板着脸道:“你捅了一摊子篓子,现在可是我在收拾。”

卫津并不生气,一边挥手命左右退下,一边请乔文落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篓子有一半功劳可是你乔大人的,”卫津笑道,“若非乔大人引路,我这个外来人,又怎么知道那些官员住在哪里,投靠的是哪一派?要说兴师问罪,乔大人还是先将自己缚起来吧。”

乔文也是大笑,过了一会,又正色问:“少主可好?”

“回凤翔庄了,暂时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卫津黯然道:“她的身体似乎并不好,这段日子太受累了。”

“说起来,我也有两年没有见过她了,”乔文叹了一声:“从前的身体便不好,现在这番操劳,哎……”

“你是暗组的成员,本来就不便多联系,只要你好好保重自己,总有一天会见上面的”卫津安慰道:“说起来,你现在还是太子的门生吧,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有要事相告?”

“对,大事。”乔文一脸肃然:“太子要成亲了。”

“这也算大事?”卫津愕然。

“太子迎娶凤仪教的下一任教主辛清净,成亲当日,便能正式以储君身份进住皇宫,开始监国。”乔文道:“一旦太子监国,第一要对付的,应该就是现在最有名望的齐王殿下了。”

“少主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才要齐王讨了个江北侯,到时候大不了分庭抗礼,江北的百姓对齐王是绝对忠诚的。”

乔文这才放下心来,“也好,现在只能先韬光养晦了。”

“对了,太子什么时候大婚?”卫津又问。

“后日,太子成婚后,便遣使送闵柔公主去燕国……摆明了就是先将齐王殿下遣开,然后架空齐王的势力。”

“无妨,虎骑军的势力太子是绝对夺不走的,至于秦王遗留下来的空位,太子一口气也吞不下,到时候一定会找一些新人来填充遇难官员的位置,你们暗组的成员,便会有大把机会提升了,少主说了,其它的先可不要,户部与礼部,一定要把持住”卫津说道这里,略有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真不知道她哪来的精力想那么复杂的问题,连我转述都觉得困难。”

“少主惊才绝艳,岂是我们能揣测的。”乔文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他还要做许多抚民工作,忙着呢。

卫津送他离开后,这才想起还在偏厅等候的大夫,连忙只身赶了过去。

大夫诚惶诚恐地见过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卫津的问话:“夫人不是病,而是……有喜了”。

卫津正端起被子饮茶,闻言扑哧一下咳了出来,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个慈眉善目的大夫:“有喜?!”

“虽然月份不是很久,但是喜脉,老夫是不会诊错的”那大夫以为他怀疑自己的医术,连忙笃定地说道:“将军大喜!”

卫津怔怔然地坐了半响,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召侍卫封给大夫百两银子,客客气气地送了他出去。

然后他又坐了半天,才疲乏地走到院子里,随口问经过的侍女:“小姐呢?”

“大哥。”素素在不远处听到他的声音,含着笑迎了上来,“大哥终于回来了。”

卫津定定地看了她半响,想开口询问,又怕伤了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起来。

“素素,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迟疑了半日,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

素素愣了愣,然后笔直地望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素素的心上人,就是大哥。”

卫津愕然,五味杂陈,又含着一点不悦。

“无论那个人是谁,大哥总是会成全你们的,你不用勉为其难。”虽然尽力忍住,他的声音还是过于威严。

素素眨眨眼,刹那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立刻没了一丝血色。

“我不爱他,”半天,她才低下头说:“不用成全!我……我自己会负责……”

卫津还待继续追问,却见到两粒晶莹的水珠飒飒地落到了她脚底的草叶上,顿时心软。

“孩子……”他低声说:“还是要生下来的”,见素素抬起头,一脸的凄惶与恐惧,他又加了一句:“我们可以假成亲,以后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我也不会强求你……”

素素的泪更是汹涌,似绝望似感激地望着卫津,心绪千般万种,却无论如何也理不出来。

“好了,别多想,”卫津拍了拍她的肩膀,终究不知说些什么,而且心中也颇为憋闷,垂下头,淡然转身:“我们尽快行礼拜堂吧……免得外人看出来。”

素素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爱恨交织,心突然苍老。

王子情并没有回自己的府第,而是在湘南王府主持大局。

湘南王自那天在城楼上受伤后,一直昏醒不定,朝阳手足无措,王府的事情只得件件倚仗王子情,即使王子情不愿,即使他也迷惘彷徨,但他是男人,是男人,就要为女人承担。

更何况,朝阳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皇后本想趁机收回湘南王的虎骑军兵权,但是军中群情激奋,直嚷着找出伤湘南王的凶手,朝廷也不敢在这个关头轻举妄动,而虎骑军的一切事宜,现在都由卫津暂代,虽然并无官职,却俨然是湘南王的传人。

“子情……”明显憔悴了许多的朝阳,比以往更依赖面前这个人。

王子情倚在门楣边,淡淡秋阳洒在他瘦削的脸上,有种不同寻常的沉静。

“子情,我有事情告诉你。”朝阳深吸一口气,深深地凝视着王子情,那个从少女时就一直萦梦入魂的身影。

他们快成亲了,可是他却愈加忧伤,伤到极致,竟是如斯平静。

“是关于李写意的事情吗?”王子情回头,神色未动地望着她。

朝阳愣了愣,然后点头,“你已经知道了?”

“恩”王子情应了一声,“所以我不能娶你。”

这句话已经在胸腔里徘徊了太久,此时说出来,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对不起。”他补充了一句。

朝阳黯然地低下头,半天才答道:“没关系,父王那边,我会去解释,你……去找她吧。”

“我也不能去找她”王子情惨然一笑,“父皇病重,王叔又是这样,我不能离开京城。”

楚王在那天短暂的清醒后,再次回到从前的迷糊状态,日日夜夜留宿在湖心宫,众多御医们只能看着他迅速地衰弱下去,却不能医治。

他正在按照李写意期望的方式死去,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会记载:楚王耽于淫乐,死于女色。

毁了命,再毁了名。

可是,他不能怪她。

毕竟,瑾王的死,是楚王下的令,她受到的痛苦与折磨,无论间接还是直接,都是因为他。

“朝阳,现在的写意,还是以前的苏颐吗?”他转头,定定地望着朝阳。

那天李写意身上的寒气,那种九幽地狱般的阴冷,让他瑟缩,让他怔愕。

什么样的痛苦,能让灵魂也改变若此?

“她是苏颐”朝阳坚定地回答:“这一点就够了。”

王子情合上眼,复又睁开,目光突然变得澄澈无碍,“我去找她!”。

朝阳握紧手心,低低地说:“去吧,京城若有什么事情,我会传信给你。”

王子情站起身,正准备迈步,肖宁从内堂颠颠地跑了出来,见到王子情,直接喊道:“郡主,殿下,王爷醒了,想见你们。”

王子情顿住脚步,与朝阳一同赶往内堂。

厢房内,一个御医刚刚给湘南王上完药,湘南王的气色看上去比前几日精神许多,见到他们,还勉力地要坐起来,王子情一个箭步走到湘南王面前,伸手扶起他,“王爷要多休息,伤才能好。”

“齐王殿下,”湘南王反手握住他的手,吃力地说:“老夫久经沙场,知道什么伤能治,什么伤不能治,老夫现在这条命,全是由药吊着的……”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可是湘南王如此坦然地说出来,还是让在场的人心中皆是一黯。

“王爷可看清,是谁放的箭吗?”王子情叉开话题问。

湘南王的表情变得极古怪,犹豫了一下,终究长叹一声,“这是老夫欠她的,也应该还给她。”

王子情闻言,心蓦然一沉,手足发凉,“是她?”

他突然间想明白了很多事:秦王的事情,根本不足以患,以凤仪教的实力,怎么会连辰妃一党的阴谋都不知道?秦王的坐大,根本是凤仪教默许的,而李写意却引了田京的御林军围了法觉寺,故意将事态扩大,逼着楚方城谋反,逼着湘南王让出兵权,逼着京城陷入血夜,逼着朝堂格局逆转!

短短一夜,楚侯的风雷应群龙无首,湘南王的虎骑军成为了卫津的手中物。

也因此,她不能让湘南王活,只要湘南王活着,兵权永远不能真的到他王子情手里。

那一箭,是她授意的,这么准,这么狠,根本不可能是流矢!

这个事实,让王子情如临深渊,心中荒凉一片。

诚然,这一切都是如此苦心的为他着想。可是他不要,不要!

他不要她的手上染满鲜血,他不要靠这种阴谋诡计得到政权!

“殿下也不要怪她,这些年来,老夫一直心存不安,现在也算是求仁得仁,”湘南王安详地说:“只是……有一件事情老夫放心不下。”

“是不是朝阳?”王子情闭上眼,低声问。

湘南王握紧他的手,哑声道:“老夫将朝阳交给殿下了。”

“父王!”朝阳早已被他们的谈话震得说不出话来,听到这里,终于有了反应,“父王,我不嫁……”

“好”王子情淡淡地说:“等太子大婚后,我便迎娶朝阳,王爷放心。”

湘南王这才松开手,欣慰地望着瞠目结舌的朝阳。

“可是,子情……”她焦急地望着他:为什么要答应?

“我虽然无能,但是说过的话,总算数的”王子情冲她微微一笑,“而且,这是御旨赐婚,本来也不容违逆。”

“子情……”朝阳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王爷好好休息吧,我回王府准备准备”王子情站起身,为湘南王拉好被子,秋寒料峭。

他的身心皆是寒冷。

写意,你杀了他,我总得为你做点补偿吧。

娶他的女儿,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朝阳怔怔地看着他挺直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

那么脆弱的人影,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它吹倒似的。

朝阳突然流下泪。

子情,你心里,是不是,很苦,很苦?

王子情走出了湘南王府,走到了张灯结彩的大街,太子大婚,京城一片喜气洋洋,红色的灯笼,红色的门贴,将所有的黑暗血腥掩藏,这一片红,刺眼,刺骨!

有经过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看着那个走得极慢的锦衣公子:那么浓的哀伤,那么清雅俊秀的容颜,隐忍多情的眉眼,即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忍不住为之心悸。

谁家少年,足风流?

前面突然传来一声骏马嘶鸣,王子情茫然地抬起头,秋阳之下,卫津引马策立。

“殿下”他翻身下马:“今晚去吃我的喜酒吧。”

“喜酒?”王子情怔然。

难道整个京城都在谈婚论嫁吗?到处的红色,到处的喜事。

“我娶素素”卫津的声音听不出喜悲,只是在陈述一件极平常的事情。

王子情努力地笑笑,“恭喜”,停了停,他又很愉快地大笑起来:“是件喜事,值得去喝一杯,卫津,我请你喝酒!”

“家里已经摆了酒席,殿下,请”卫津伸手一引,后面的侍卫立刻牵上一匹神骏非常的坐骑。王子情翻身上马,笑得飞扬肆意。

卫津与素素的婚礼并不热闹,本来是初到京城,并没有太多熟识的人。不过请了些虎骑军的将领,百来个人吃顿饭。

王子情到达的时候,所有人都站起向他敬酒,他来者不拒,一直笑,一直闹,一杯接一杯,喝得豪爽,喝得不顾一切。

将士们一片轰然叫好,于是,敬酒越来越稠,小杯换大杯,大杯换酒坛。

到了最后,连身为新郎官的卫津都被忽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酒量惊人的齐王身上。

他到底喝了多少,没人数,没人知。

但是,真的喝了太多太多。

他依然神采飞扬,依然一干到底。

极尽豪情,极尽意气。

卫津皱眉,不动声色地挡住准备继续敬酒的人,说:“齐王醉了,别让他喝了”。

众人抬头,月已中天,他们从黄昏未尽,喝到了月满清园。

满园的兰花,散着淡淡的香。

月光下的齐王,白衣翩跹,眼睛亮若晨星,固然全身酒污,仍然出尘,仿佛要御风归去。

众人顿时失神。

“是啊,太晚了,我们不吵卫将军洞房了。”有人大笑。

王子情有点恍惚,只是凭着一股莫名的亢奋坚持在原处,听到这句话,立刻起哄道:“本王要去闹洞房!闹洞房!”

说着,他便往厢房的方向冲去,后面的人自然不甘示弱,纷纷跟上。

卫津拦得了这个,却拦不了那个,等终于稳住众人时,王子情已经闯到了素素所在的厢房。

她的房间前挂着一盏火红的灯笼,所以很容易认。

他猛地推开门,望着屋里火红的一片,红烛,红盖头,红桌布,红帷幕。

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的新娘,也是一身火红的喜服。

“你是谁?”突然的一阵恍惚,让王子情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蓦然心痛。

素素听到响动,不自主地僵了僵,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揭开盖头。

王子情屏住呼吸,看着那张艳丽至极的面容,一点点展现在自己面前。

“苏颐……”他喃喃地唤了一声,想往前走去,又生生地停住了,“你不是苏颐”

他茫然地转身,“我要找写意。”

素素的手紧紧地抓住床单,指节发白。

卫津赶来的时候,王子情已经从房里退了出来,他的脚步终于踉跄。

“殿下,你喝多了”卫津稳稳地扶住他,蹙眉道。

王子情摇摇头,抓着卫津的衣袖,笑着说:“我们继续喝。”

“殿下!”卫津将他扶到喜房外的游廊上,又吩咐旁边伺候的丫鬟去拿醒酒汤。

王子情靠着卫津,腿松松地搭在游廊两侧的长椅上,异常平静地望着天上的繁星万点。

他的眼神是游离的,他的面容是出尘俊逸的,周身散出一种疏离冷寂的气场,仿佛红尘万千,沾不了他半片衣襟。

“殿下,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少主也很辛苦,你们……放过彼此吧。”卫津轻叹一声。

王子情合上眼,平静依旧。

我连自己都放不过,又怎么可以,放过她?

那一夜,卫津守着王子情,在游廊处坐了一晚,在午夜朦胧的睡意里,他听到了王子情低吟着‘写意’的名字,极致迷惘,极致伤怀。

也听到了,他独守空房的新娘,隐隐的哭泣。

新婚之夜啊,卫津自嘲一笑,为什么世上总是伤心人多。

又是几日。

热闹纷呈的太子大婚已经结束,一晚的笙歌,一晚的焰火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洒满残屑。

齐王的大婚也已结束,只是满堂的红还未褪尽,又被快手快脚的丫鬟换成了一整片的白。

湘南王逝世。

朝阳喜服未脱,只是在仓促间,罩上了一层白麻,她已经哭得昏厥了两三次,王子情派人喂她喝了点安神的药,送到了新房里。

所有人都乱成了一团,那些参加婚事的文武百官,快马命自己的侍卫送来早已准备好的丧服,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又要换成哭容,这实在,有点难为他们。

一红一白,让这两件足以轰动京城的大事,变成了一场闹剧。

而发生这一切时,也许唯一平静的人,只是王子情。

也许那天从卫津处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似在演戏,他在戏中,也在戏外。

从容不迫的安排众人吊唁,为新故的岳父守丧,与众多真真假假的大臣们周旋,他一直一直,冷静而沉稳,俊雅苍白的脸,平静得让人心寒。所有在当天见过王子情的人,都莫名的有了一个预感:齐王殿下,似乎变了,变得让人无法直视,势若渊峙海临,越发清寒出尘了。

京城的来客一直徘徊到夜深,王子情亲自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转过身,却发现本应该也一齐出门的卫津还留在原处。

“殿下……”卫津担忧地走向他,王子情眼中刻骨的宁静,远比失态,更让他心惊。

那样一个感情用事、善良忧郁的人,为什么在经历这样的突变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

他的脸,愈加的苍白了,藏在袖中的手,瘦得几乎能看见血管。

却依然,挺直地站着,敷衍着。

“你新婚燕尔,不用留在这里陪我了。”王子情看着他,竟然还能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卫津更是担心,踏上前,也不管冒犯不冒犯,伸手抓住王子情的臂膀,手下的身躯,果然在微微颤抖着。

“殿下,你不要为难自己,湘南王的死不关殿下的事情,你……甚至不需要强迫自己娶朝阳郡主……”卫津说着,突然词穷,这两件事,都是李写意强加给他的,以帮助他的名义为他筹划的,所以王子情只能接受,他甚至没有拒绝的能力。

“殿下是不是在怪少主?”迟疑了片刻,卫津又低声问。

王子情惨然一笑,轻轻地挣开他的禁锢,淡淡地说:“我永远不会怪她,若不是因为她,也许在秦王出事的那天,我就会被太子顺手除了,她一切都是为我着想,我又怎么会怪她?”顿了顿,他又接着说:“我只是瞧不起我自己,处处让写意为我操心,她为我做好了所有事,我竟连接受的勇气都没有!卫津,你见过比我更没用的男人吗?她离开我是对了,除了让她难过让她奔波,我还有什么可以给她?”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眉宇间一片清冷。

卫津却听得一阵心悸,“殿下,你不要妄自菲薄,事实上,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吗?”王子情遥望夜空,淡淡一应,“还可以做得更好吧。”

“殿下想做什么?”卫津心念一动,定定地望着他。

王子情将视线移回,只是那漫天星光,似已映入了他的眼眸,那双静若碧空的眼睛,璀璨夺目。

“卫津,她让你留下来帮我,是不是?”王子情凝视着他,静静地问。

卫津怔怔地望着面前全然不同的齐王,只觉得有种堪称实质的气势迎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为他屈膝,“是,卫津会誓死保护殿下。”

“我虽然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是却相信你的能力,帮我,让我变得足够强大,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失望。”王子情说完转身,负手望着远处烟雾弥漫的苍穹。

卫津望着那个月下卓立的身姿,心中莫名地激荡起来,“殿下一定会成功的。”

“好了,你先回去吧,别让素素等你。”王子情收起方才透骨的寂寥与傲气,重新恢复往日的温文尔雅。

卫津这次没有多言,点头退了出去。

直到人尽楼空,王子情才敛了眼中的漠然,缓步往新房走去,到了门口,在里面伺候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不小心撞在了王子情身上,连忙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

“起来吧,郡主醒了吗?”她并没有听到责怪的话,反而是一个异常温柔亲切的声音,清越悦耳。

“郡主已经醒了……”小丫头一面回话,一面忍不住抬头望了上来:从房间里逸出的灯火淡淡地洒在齐王的脸上,让本苍白的肤色多了几分幻化的色彩,眉眼宁逸、俊雅温润,有种不近真实的华贵,几乎被闪电击中一般,她突然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好了,下去吧。”王子情并不在意她的失礼,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然后往新房的方向走去。

红灯笼已经换成了白灯笼,走廊两侧的灯光,让王子情的身影时明时暗。

终于到了门口,王子情敲了敲门,柔声唤道:“朝阳?”

房里传来窸窸窣窣地声响,房门被拉开,朝阳一身白麻,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

“这场戏,我已经陪你演完了。”她噙着泪,异常冷静地说:“子情,你可以得到虎骑军了。”

“对不起……”王子情垂下眼眸,淡淡地说:“我需要它。”

“不,和你成亲一直是我最大的愿望,即使是戏,也好。”朝阳虚弱地笑笑,然后转身,“明日我会上山为父王守孝三年,放手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王子情突然踏前一步,从后面抱着她,朝阳全身僵硬,不停地颤抖。

“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只是……我心里没有了多余的位置,”然后他松手,转身。

朝阳蓦然回头,星光月影下,那个人的身影从来没有如今晚这般决绝,如今晚这般——高不可攀。

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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