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父母坦白交代对前任和现任的真实感觉，李燕环一点都不会想到自己的父母竟然有这么心怀鬼胎。

　　她一直以为父母的感情世界里就只有彼此和她这个女儿，想不到父母心里竟然装着这么多弯弯拐拐。

　　最令她吃惊的是，这些弯弯拐拐还全都是两手抱拳——胳膊肘向外拐的！

　　难道老婆真是别人的好，老公也是别人的好，自己的老婆和老公全都是不得已而将就的“次”？

　　怎么会是这样？

　　她父母是大家公认的模范夫妻，不光是同事邻居这么说，连以前的同班同学都是这么说。

　　她爸妈是同校同学，但不同系，更不同班。她爸是中文系的，她妈是地理系的，虽然同一年进大学，同一年毕业，但在学校里其实并没什么接触，是分到同一所中学之后才开始交往的。

　　所以他们有两倍的同学聚会要参加。

　　她妈当然是非常乐意带着丈夫去参加自己的同学聚会的，因为老爸虽然没混个一官半职，也没赚到大钱，但胜在没发福，没秃顶，和老妈班上那些大腹便便头顶半秃的男同学以及女同学们大腹便便头顶半秃的丈夫们相比，还是相当鹤立鸡群的。

　　老爸也总是带着老妈去参加自己班上的同学聚会，从来没偷偷摸摸一个人去过，都是早早就禀报老婆：“一年一度的同学聚会又来了。”

　　妈妈每次都要推托一番：“算了，我就不去了吧，胖得像个皮球，我去干什么？讨别人笑话？”

　　而老爸总要殷殷苦劝：“去吧，去吧，你不去，我也不好去了。”

　　“你有什么不好去的？”

　　“我要是一个人去了，你放得下心？”

　　“我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你没听人说现在的同学聚会其实就是——为了再次洗牌，重新排列组合？”

　　“洗就洗呗。”

　　“呵呵，既然你这么嘴硬，我就真的一个人去了。”

　　“什么我嘴硬？根本就是你想一个人去！”

　　“看，我说准了吧？我这还没一个人去呢，你就已经在给我罗织罪名了。”

　　“这怎么是我给你罗织罪名呢？本身就是——”

　　两人斗一番嘴，最后还是双双都去了。

　　妈妈每次都为同学聚会大伤脑筋，早早就跑去买衣服，但买来买去，都不满意，最后还是穿套旧衣服：“算了，人胖了，怎么打扮都不好看，还不如不打扮，也免得人家说我‘丑人多作怪’。”

　　爸爸每次也不打扮，还特意穿些比较旧的衣服，半自嘲半吹嘘地说：“这都哪年的衣服了啊？还穿得进！”

　　每次聚会完，老妈都津津乐道那些女性与会者的负面八卦：

　　“听说王蓉的丈夫找了个小三……”

　　“韩卫红怎么老那么厉害了？人家都不相信她跟我是同级的……”

　　“你说郑东方怎么就跟她丈夫离婚了呢？”

　　老爸则每次都是播报正面新闻：“赵老师，听到了吧？我那些同学都说你有眼光呢！”

　　妈妈不开心地说：“听到了哦，李老师！我又不是没长耳朵——”

　　她很好奇：“爸爸，为什么你的同学都说妈妈很有眼光呢？”

　　爸爸很得意地朝妈妈努努嘴：“你问她啰。”

　　“妈妈，为什么他们说你有眼光？”

　　“这还不懂？她们的意思是你爸保养得好，看上去又年轻又帅！”

　　“这不是好话吗？怎么你不开心呢？”

　　“才不是好话呢！她们是在骂我，老了，胖了，配不上你爸了，还占着茅坑不拉屎！”

　　她还真不懂：“但他们没这样说啊！”

　　“就是，就是，人家哪里这样说了，”爸爸笑得更开心了，“她们是在骂她们自己！”

　　“为什么要骂她们自己？”

　　“因为她们当初没长眼啊。”

　　妈妈不满地说：“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虚荣！”

　　“呵呵，这不是虚荣，只不过说个事实罢了。谁叫她们当初嫌弃我的农村出身的呢？看她们都找了些什么人！混得也不见得比我强，却都老得呀——不像个人样了，还一个个的不老实，在外面花三花四——”

　　她隐约觉得老爸把老妈带去参加同学聚会，是为了让那些女同学遗憾后悔：瞧，人家混得也不错，而且对胖老婆这么忠贞不贰，如果我那时嫁的是他，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但她那时没往心里去，老爸对老妈忠贞不贰，这是个事实么，把自己的忠贞拿出去炫耀一下，听几句夸奖，得意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那些羞于带老婆出去应酬，甚至对老婆不忠的男人强吧？

　　但自从听了老爸对初恋和现任的坦白交代之后，她对老爸的看法就变了，原来老爸对老妈忠贞不贰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种种考虑。她一向以为爱情是自己的父母唯一超过其他人父母的强项，父母没权没势，也没挣下大钱，但他们彼此相爱，白头到老，这可是现今社会最难得的宝贵财富。你父母再有钱，但如果彼此钩心斗角，貌合神离，找小三，包二奶，那又有什么意思？

　　但闹了大半天，自己的父母其实也不是什么彼此相爱忠贞不贰，而是各自心中都有一个永不坍塌的偶像前任，眼下的现任不过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凑合对象罢了。

　　这说明她并不是什么爱情的结晶，而是两个被人飞了的男女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副产品。

　　难怪她长这么难看呢！

　　因为副产品是不可能继承父母的优点的！

　　她继承的，全都是父母的缺点！

　　她的胖，肯定来自母亲，因为老爸一点也不胖，从来就没胖过，也没有发胖的趋势。而老妈呢？年轻时是长得挺瘦的，但那肯定不是因为基因好，而是因为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粮啊油啊糖啊，都是按人头供应。一个月20多斤粮，半斤肉，半斤油，一年都难得有半斤糖吃，鸡鸭鱼肉更是想都不用想，当然长不胖。

　　等到她妈生她的时候，物质已经比较丰富了，她妈为了奶水充足，一通猛吃猛喝，体内的胖基因们都觉醒过来，唰唰地长，自然就胖得像皮球了。

　　如果不是基因的问题，那她妈不是应该在她断奶之后就瘦下来吗？

　　她的脸色，肯定来自父亲，因为妈妈虽然胖，但皮肤细嫩，胖得水灵灵的，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10来岁。

　　而她的脸却一点也不白，冬天黄，夏天黑，绝对是老爸的亲闺女。但老爸是男的呀，黄点黑点没什么，比“白面书生”强，而她一介女性，也长那么一张黑黄脸膛，不是像黄土高坡种庄稼的老汉了吗？

　　肥胖的身材，再加上黑黄的脸膛，你自己去脑补丑姑娘的整体形象吧！

　　她不知道她父母对她的长相作何感想，很可能都在心里暗自遗憾：唉，要是当初跟那个谁谁结婚，生下的孩子肯定比这个漂亮！

　　对这个问题，她没去向老爸求证，因为她知道老爸不会说实话。

　　但她去向老妈求证了：“妈妈，你是不是很后悔跟爸爸结了婚，生下我这么个——丑女儿？”

　　妈妈很委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后悔生下你了？”

　　“你没说，但是你心里——这么想了。”

　　“心里也没这么想！”

　　“我不相信！”

　　“真的，我女儿一点也不丑！”

　　“你骗我！”

　　“我一点都不骗你！谁说我女儿丑了？”

　　她沮丧地说：“没谁说，但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你怎么知道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那时她还在读高中，不好说是因为没男生追她，只坚持说：“反正我知道。”

　　但妈妈猜到了：“是不是因为——男生对你——不那么——热情？你还小嘛，还在读书呢，别为这些事分心。我和你爸都是无权无势的人，你今后的前途全靠你自己，你不把书读好，其他什么都是——白搭。你看我当初，如果也考了研究生的话……”

　　她知道妈妈又联想到那个初恋了。

　　哼，还说不后悔不后悔！这不是后悔是什么？

　　她反驳说：“你跟我不同，你那时那么瘦——”

　　“这跟胖瘦有什么关系？就是读没读研究生的问题。读了，就留在省城教大学；不读，就分到下面教中学，就这么简单！人啊，到了这种时候，考虑问题都是很实际的，什么爱情啊，什么浪漫啊，都得让位于现实，所以说，最重要的是把书读好！”

　　“那你说，如果你当时就像我这么胖，你那个初恋——他会爱上你吗？”

　　妈妈迟疑了一下，说：“当然会！他不是那种只看外貌的人。”

　　“你怎么知道？”

　　“呃——我们班上女生多，比我长得漂亮的——也不少——”

　　“有没有比你长得胖的？”

　　“当然有。”

　　“他没爱上那些长得胖的吧？”

　　“呃——这个——”

　　“妈妈，你说句老实话，男生到底会不会喜欢一个像我这么胖的女生？”

　　“你哪里胖呀？你比那些瘦精巴骨的女孩是——多一点肉，但是整体来说——你根本不算胖！”

　　她觉得妈妈的回答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男生不会爱上一个胖姑娘！

　　所以妈妈能做的，就是竭力证明自己的女儿不胖。

　　可怜天下胖母心！

　　这里的“胖母”，不是指自己长得胖的女人，而是指有着一个胖女儿的母亲。她们得是有多么厚的脸皮，多么自欺欺人的心理，才能大言不惭地告诉自己的女儿“你一点也不胖”？

　　那次谈话之后，她下狠心开始减肥，偷偷买了一种广告上吹得很神的减肥药，吃了几天，真的减了三斤，但再吃就没效果了，而且胃口越来越差，手脚越来越肿，头发大把地掉，厕所不停地跑。

　　最可怕的是，她成天都转着一个念头：这活着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死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