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李燕环惊奇地发现自己一点没感觉到“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委屈，正好相反，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师兄约我暑假回国！师兄要去A市，还要上家里来拜访我！师兄还邀请我去B省玩，说要做我的向导！

　　也许对别人来说，这些都是平常小事，但对她来说，还真是打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头一遭，能不兴奋吗？

　　她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感觉，借用江湖上的说法，就像是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浑身上下 ，里里外外，无比通畅，每个毛孔都向外冒着正能量。

　　那段时间，连外部世界都受到了她强大气场的影响，连续几个星期，都是风和日丽，天空万里无云，没下过一滴雨 ，美国的农民伯伯肯定恨死她了！

　　但她的心情一点不受美国农民伯伯的影响，照样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带着这样美丽的心情来看师兄，她突然意识到师兄像一个人！

　　谁？

　　梁朝伟！

　　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但隐隐绰绰的，师兄有点梁朝伟的范儿。也就是说，父母还是尽量把他的长相往正派人的方向生的，但因为眼角有点下斜，就使他的长相比较“无间道”，可以给人一种正派的感觉，也可以给人一种邪派的感觉。

　　正邪之间，亦正亦邪。

　　所以梁朝伟最适合演那种表面是坏蛋，但实际是卧底的角色，或者演实际是汉奸，但表面是伟大情人的角色。

　　不光是五官，师兄的身材也挺像梁朝伟。你绝对不能说他是“伟岸”，更不能说他是“魁伟”，总之，就是跟他的名字不相干；如果你说他是“玉树临风”吧，他又没那么瘦那么高那么白；如果说他是“五短身材”吧，他又没那么短那么小那么局促。

　　那样的身材，长在路人身上，就叫路人；长在梁朝伟身上，就叫迷人。

　　如果你觉得把师兄与梁朝伟相提并论有僭越的嫌疑，那就这样说吧：师兄是山寨版的梁朝伟，行了吧？

　　她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以前没看出师兄像梁朝伟呢？难道男人也是“不是因为帅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帅”？

　　她想起自己刚开始并不觉得梁朝伟其貌有扬，更没看出他演技了得。她那时更喜欢梁家辉，但老是搞不清“梁家辉”“梁朝伟”这两个谁是谁，只知道一个姓梁的比另一个姓梁的更帅，演技更好。

　　后来她看多了这两人的片子，才搞清楚自己觉得更帅的那个是梁家辉。

　　再后来，梁朝伟鹊起了，梁家辉尿遁了。但凡有姓梁的出台，每每都是梁朝伟，而且每次都是好评如潮，荣获了“师奶杀手”的光荣称号，还被一堆死忠的“饭屎”们称赞为长着“一双迷死人的电眼”。

　　再再后来，她也觉得梁朝伟帅了。

　　梁家辉是谁啊？木有印象。

　　也许她这个人在男性审美方面就是没什么主见，纯属蚂蟥听水响，人家说谁一表人才，她就觉得谁是一表人才。

　　比如师兄，她也是听了室友王丽霞的评论之后，才慢慢意识到师兄是一表人才的。

　　现在她不怕碰见王丽霞了，还恨不得碰见王丽霞，好把自己和“一表人才”暑假里要互访的消息报道一下。

　　她特意迟出早归了好几次，每次都碰见了王丽霞，但王丽霞不是忙着送闺女去学校，就是忙着给闺女补国内的课程，每次都把闺女训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气氛相当严肃紧张，自然没心思过问她和师兄的事，她也不好自己挑起这事来说，只好作罢。

　　她去师兄提供的网站订了票，然后正式通报父母：“我暑假回来看你们。”

　　父母都没想到：“你不是说暑假要修课的吗？”

　　“我——想你们了。”

　　“那你不修课了？”

　　“暑假嘛，修不修课无所谓。”

　　“但你不是还说暑假要做助研的吗？”

　　“做不做无所谓。”

　　“怎么什么都是无所谓呢？”

　　“本来就是无所谓嘛，做就拿钱，不做就不拿钱，就这么简单。”

　　“但是——那不影响你的科研？”

　　“那有什么影响的？又不是我的科研项目，是帮实验室做的。”

　　“不会影响实验室的工作？”

　　“系里会找别人做的。”

　　“能找到人吗？”

　　“肯定能找到，两个多月，几千美元的工资，谁不想做啊？”她撒起娇来，“你们是后爸后妈吧？怎么人家要回来看你们，你们还不乐意呢？”

　　“后爸后妈”急忙声明：“我们没不乐意啊！这不是怕耽误你的工作和学习吗？”

　　“一点不耽误！”

　　“不耽误就好。”

　　她支吾了一阵，说：“我师兄暑假也要回国。”

　　“哦。”

　　“他要来A市旅游——”

　　“哦。”

　　“他说……他说要上家来……拜访你们。”

　　那边又“哦”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好一会儿，才听妈妈兴奋地说：“好啊，好啊，让他来，让他来！”

　　她怎么听出一点“诱敌深入，关起门来打狗”的意思来了？

　　好在妈妈还有后半句：“来了不用去住旅馆，就住我们家。”

　　她松了口气。

　　爸爸说：“他要来拜访我们，没问题啊。”

　　她怎么听出一点“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的意思来了？

　　爸爸的下半句也不让人松口气：“是那个去机场接你的师兄？”

　　“是。”

　　“是不是那个经常带你买菜的师兄？”

　　“是。”

　　“是那个劝你别买车的师兄吗？”

　　“是。”

　　“是那个农村出来的师兄吗？”

　　她娇声说：“人家就一个师兄！”

　　“他不是农村出来的吗？”

　　她没想到老爸会纠缠这个问题，更不明白老爸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是，怎么了？”

　　“农村出来的人，我信不过。”

　　她听见老妈在批评老爸：“燕环是嫁她师兄，又不是嫁给师兄的家乡，你管人家是不是农村出来的。”

　　她嗔道：“妈，你们在说些什么呀！人家是来A市旅游的——”

　　妈妈笑呵呵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是来旅游的——”

　　老爸说：“人家可能真是来旅游的，咱们可别自作多情。”

　　她申辩说：“谁自作多情了？”

　　“我不是说你，是说你妈。”

　　老妈不满地问：“我怎么了？”

　　“我叫你别自作多情。”

　　“我怎么自作多情了？”

　　“燕环的师兄只说了来A市旅游，你别想太多太远了。”

　　“他不是说要来拜访我们吗？”

　　“那也就是讲个礼貌。”

　　“我知道是讲个礼貌，我又没说别的。”

　　“我就是提醒你们一下，这事除非人家亲口说出来，不然都不作数。就算亲口说出来了，我们都得衡量一下他的动机。农村出来的孩子……”

　　妈妈讥讽地说：“你自己不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我都没嫌弃你呢，你还嫌弃起燕环的师兄来了？”

　　“我不是嫌弃谁，而是想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

　　“什么各种可能？”

　　老爸支支吾吾地说：“我主要是……不想让咱女儿……空欢喜一场……”

　　“什么叫空欢喜一场？”

　　老爸不说话了。

　　她觉得爸妈的态度都很奇怪。

　　照道理说，应该是老妈对师兄的农村出身有微言，因为老妈嫁了个农村出来的男生，到现在都在念叨“农村亲戚惹不起”。

　　从她记事起，老妈就在因为农村亲戚上家来而跟老爸闹矛盾，她也很怕老爸家的那些农村亲戚，总是不声不响地就跑来了，一来就拖儿带女一大堆人，睡得地上地下都是。那些小孩子都不守规矩，大喊大叫，搞得她没法专心学习。他们还满屋子乱串，把她的卧室搞得乱七八糟，来不及藏起来的小玩意都被那些小孩子拿跑了。

　　每到这种时候，老妈就要病一场。

　　开始是装病，免得要为那帮人做饭洗衣。然后就弄假成真，真的病倒了，看医生，打针吃药，躺床上休息。要等到那帮人走后好几天了，老妈把屋子都收顺了，把床单被子什么的都洗过了，才康复。

　　老爸每次都像慈禧太后身边的太监，惴惴不安，两边赔笑脸，还亲自下厨，做饭做菜，先端到卧室喂老婆，然后去客厅招待客人，好几次都累趴下了。

　　农村亲戚就像台风一样，刮一次，她家就要大伤元气一次，很久才能慢慢恢复。

　　然后，台风又来了。

　　老妈私下里经常发誓：“我下辈子坚决不嫁农村出来的人了！”

　　老妈说得那么肯定，使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人是会有下辈子的；而下辈子的事情，都是这辈子决定的；而这些个决定，是一定要咬着牙齿，从齿缝里说出来的。

　　但老妈从来没对她说过“你千万别嫁农村人”，看来老妈对人对己的要求和期望不一样啊。

　　对此，她只有一个解释：她长得太丑了，能嫁人就不错了，还挑什么农村城市？

　　她爸的态度也很奇怪，照道理说，老爸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怎么也得向着农村孩子才是正理，但老爸却这么不看好师兄，而不看好的理由是怕她空欢喜一场。

　　对此，她也只有一个解释：她长得太丑了，丑到一般男人看不上的地步，如果有一个男人居然提出登门拜访，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1. 他只是来旅游的，登门拜访只是讲礼貌，讲客气。

　　2. 他是来求婚的，但不是因为他爱她，而是因为他是农村孩子，找不到更好的媳妇，不得已而求其次。

　　她越想越气，严重怀疑自己不是爹妈亲生的。

　　亲生父母怎么会觉得自己的孩子长得丑呢？

　　不是说“母不嫌儿丑”吗？

　　现在她热切盼望暑假到来，等暑假到了，师兄就回国了，她也回国了，然后师兄来家看她，然后她跟师兄去B省玩，然后两人水到渠成地成为男女朋友，然后师兄向她表白一腔情愫，绝对不是“不得已而求其次”。

　　然后她爸妈终于向她坦白：我们不是你的生身父母，你是我们领养的。

　　然后她释然：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