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喻洁的故事

　　从小，我就被公认为是一个乖乖女、有些傻里傻气的，并且胸无大志、普通得像路边的一株野草。既未经历过惊天动地的事，也未有过了不起的举动，更无自豪的过去可言，也无巨大的不可磨灭的悲痛。我似乎只是一个在忧伤中顺其自然长大的女子。并无明显特别之处，淹没在人群，能找出成千上万个这样的我来。但喻昂对我说的话，起了很大作用，它给我的心理暗示恰迎合了内心深处某种隐隐约约、含糊不清的野心。我之所以称之为野心，是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解这类心思的扩散，绝不会对他人造成影响，只对我本人具有翻天覆地的改变。或许，不如说，把隐藏得很深的那个自己给挖掘出来了。而喻昂是一个很好的引路人。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或许也经历过这样的过程。这正验证了莫泊桑在《一生》中的一句话：\"每一个人都认为：唯独自己的心灵有种种感受和悸动，而其实最初的人早已经历过，最后一代男人和女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相爱的滋味如斯。尽管，我微微感觉到喻昂对我的爱有所保留，考虑到对他拥有不同等级的保留，我默许了。因此我们相处得非常愉悦。尽管他告诉我《久水之恋》还是不能发表，除却一点点小失落，并无太多遗憾。他开始推荐我的其他小说，然而，结果都一样。发表之路如此艰难，反而使我兴奋，为此，我更加勤奋。

　　当然，当喻昂把他的稿子拿给我看时，我也毫不留情甚至故意批得一文不值。他说我在感情用事，这可不好。我\"复仇\"后的快感很快消失，便一本正经地阐述自己的读后感：如《且听风吟》中开头的那句话--\"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你的小说，就某方面来说，已然接近完美。

　　他不动声色地沉默。他的沉默让我觉得智者与愚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对沉默是否有效运用。

　　我的意思是，喻昂的小说，优点和缺点都非常明显。小说给我的感觉非常像译者对莫泊桑做出的评论：\"在猎艳方面也战绩卓著。从贵妇人到年轻女工，都列入他的战利品的名单。他有三个私生子，只供养而不承认。他讨厌结婚，也讨厌建立家庭。淫风普遍存在，社会就是情与欲的大旋涡，对此谁也无能为力，任何批评指责，就算不是虚伪，也是苍白无力的。\"

　　这是他的态度。我很高兴，至少他保留那份真。这是我们相爱的基石。而我总处在梦幻的世界，忽视现实，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在这方面，我无疑需要向他学习、靠近。

　　我喜欢听他高谈阔论，在发觉到他的可爱时，情不自禁地奖赏他一个香吻。我们在情与欲的旋涡中甘心情愿地沦陷。幸福的时光总是飞逝。

　　转眼到了2011年的春节。

　　在这之前，我生活的重心在喻昂与写作上，偶尔侧向书店的生意和朋友联系。其中包括和希斯的一次会面、和梁超见面几次（被母亲误以为我在同梁超交往，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我没有澄清）、与喻洁进行过一次深入交流。

　　和希斯见面已是初秋了。她上身穿一件蓝色瘦身针织衫、下身黑色蕾丝短裙、细长的腿上一双黑色丝袜、高得吓人的灰色高跟鞋。披肩短发。齐平的刘海恰至眉毛。微浓妆。睫毛画得又细又长。眼神依旧妩媚。涂玫瑰色唇彩。瞧着这张精致的脸，我道：\"你比以前更会装扮自己了。\"

　　她放下白色小包，坐在我对面的真皮沙发上。

　　此时，光阴咖啡馆。但我们谁都没有动面前的咖啡。而我对咖啡既不厌恶，也无欢喜。

　　这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戏。戏中人物久别重逢，渴望来一次倾心交谈。但时间这个巨大的鸿沟，让我们在很长时间彼此相望，一言不发。到最后发现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像英国人谈论天气，我们说起读书那会子事。

　　说完过去，说现在。我说：我在和一个老男人相爱。

　　她问：\"是第三者？\"

　　\"不，他离婚了。\"我忙答。

　　\"何以见得？你看到他离婚证了，即使看到，你去民政局核对过没？你以前不是劝我不要和老男人来往，说他们老谋深算运筹帷幄说我们压根儿不是他们对手，怎么如今你自己反倒。。。。。。\"

　　她开始一系列设想，她在担心我。我偷着乐。

　　我说：\"亲爱的，你想多了，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带我去见他，我识男人无数，一定帮你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不--我怕你抢走他。\"说完，自己笑。

　　\"死小妮子！\"

　　我问：\"你呢？\"

　　\"货真价实的第三者。\"她答，之后，眼帘向下，不再言语。

　　她端起杯子至嘴边，又放下，说：\"我以为我不会再爱了，结果，低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命运。你在心里鄙视我吗？\"

　　我忙摇摇头。\"我只是不知说什么好。\"

　　\"没有人比我更恨自己了，但我必须活在现在，必须活下去。必须活得耀眼而自在。我得为自己而活。\"

　　\"是。\"我说。

　　\"我是活在当下的女子，而非清朝、民国。我得尽可能地去争取。我只想抓住我能抓住的。不惜一切代价。我也只能利用我目前拥有的东西。我们不一样，小薰，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你不在意的，却是我最珍惜的。能懂吗？\"

　　我点点头。

　　\"其实，这次回来，我只想和你说说话。仅此而已。\"

　　\"了解。\"

　　她停顿几秒：\"一直以来我都很忌妒你，你拥有我想要的一切，可你总矫情地说那不是你想要的。但你又不愿将它们转手给我，也无法转手。我总在城市边缘游走，因为我贫困的家庭背景，没人真心实意对我，也没人正眼看我。我总要付出比别人多出10倍的努力才能得到别人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拿我现在的爱情来说吧，那个女人已经拥有够多了，除了不及我的年轻，她拥有比她实际年纪更年轻的脸庞，那一切当然只是金钱堆砌的结果。她用一切恶毒的语言攻击我，但是我对他的爱起码是一种真实，哪怕背负骂名，我也绝不退缩。\"

　　我完全意外她会说出这番话。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世人的这一切毫无兴致。但陌生的世人与我熟悉的希斯相比，我当然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也没打算我发表观点，继续道：\"在见你之前，我和梁超见了一面。感觉完全不同。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梁超了，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很奇怪，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感觉，现在居然毫无痕迹。你对桑戈天也是这样的吗？\"

　　\"遗忘和怀念已经没有区别。\"桑戈天的样子立马浮现在我脑海。

　　\"意思是。。。。。。\"

　　\"我不可能忘了他，铭记一辈子，但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他现在。。。。。。\"

　　\"应该挺好的。\"

　　\"清月呢？\"

　　\"没有消息。我和她比和你更久没有联系了。\"

　　她的脸上和我的脸上，浮现出相同的落寞。

　　\"有什么新鲜的人和故事吗？\"

　　她一问，我想起两个人：蓝姬和喻洁。

　　但我只说了蓝姬的故事。我讲故事非常粗略，她不时提问。\"那后来呢？她的男朋友--不，是前男友大飞采取了什么行动来报复她？\"

　　\"他把这件事弄得全校皆知。还添油加醋、胡编乱造。说蓝姬做了别人的第三者，他还诅咒她祖宗十八代。不仅如此，还把蓝姬的个人讯息传到网上。\"

　　\"蓝姬是怎么反击的？\"

　　\"她道出他的种种丑闻，胡编乱造的本事一点不亚于大飞。他们互相揭短、掐架。大飞还给她老家打电话骚扰。\"

　　\"梁超参与了吗？\"

　　\"我不太清楚。\"

　　\"结局呢？\"

　　我叹气道：\"大飞被退学了。蓝姬被整得精神恍惚，患了轻度抑郁症，现在老家的医院疗养。\"

　　\"真可怜。\"

　　临走时，希斯似乎考虑了很久才告诉我说她遇见过韩野一次，似乎他对我还念念不忘。我笑笑说，我懂的，这种念念不忘，恰如我对桑戈天一般。经过时间的发酵，越久清香。但也仅仅如此，只闻其香，无法捕捉抓牢。

　　偶尔，在记忆的天空飘过，我已学会轻轻一嗅，留在心间，不作过多徒劳挣扎与纠结。

　　喻洁的故事隐藏得很深。像冬天里才会绽放的梅花。于某个有缘的主人暖屋一隅，相对静默，悄悄交流。而所谓的交流，没有对话，没有对视，更无酒助兴。它沉默而缓慢地行进，像一只固执而执着的蜗牛。

　　我知道如果我问，她一定会说。也许，她渴望倾诉比我渴望倾听更强烈。在这类关系中，我得出的经验总是如此。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在小说中，我能轻而易举实现。然而，现实中的喧闹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尤其是她，有复杂的家庭背景，又有极其隐秘的故事，要探寻，并不容易。

　　我并非为故事而生。故事只是交往过程中意外而得的副产品。作为交换条件，我当然得讲出我的故事。不过，我的故事对喻洁的吸引力微乎其微。因为，她很少问我问题，多半出于自言自语的状态。我们一直保持淡淡的QQ交谈。她不时给我一些网址，是她先前写的文章，她让我从她的文字中去探寻她的故事。这对我，倒是较为容易的活。

　　我大概知晓了一些她的事。

　　幼时遭受过一些心灵创伤--父母在她很小时便离异了，她跟着酒鬼父亲同住，多次受到父亲同事的儿子大大小小的骚扰。她把那段经历写在日记本上，后被她改编为中篇小说《少女的秘密》。我看过，大量心理活动描写，血与泪交融，简直不忍卒读。

　　13岁那年，父亲出车祸而亡。母亲早已组织新家庭并生育一子。母亲无法收留她，把她托付给母亲的初恋情人--那是一位具有浪漫情怀的诗人。她跟着他流离颠覆，他的个人魅力感化她，也使她成为一个被文字深深迷恋的女子。事实上，她依赖他胜过爱他。为了给她一个好的教育环境，他放弃个人原则充当写手，缺钱的艰难日子，他连苦力也做。他给她请钢琴老师教她弹琴，他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在艺术殿堂里起舞高飞。

　　他为她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在他心中，为她的一切所为、毫无保留地爱她都只为她的母亲。她18岁那年，他陷入一场无法自拔的官司之中。他死在监狱里，再也没能守候在她左右。

　　那以后，她开始一个人浪迹天涯。

　　后来，她爱上一位和诗人一样的男子，分开。

　　再后来，依然寻找像诗人一样的男子，去爱，去守候。

　　但上帝没再给她这样的缘分，她遇见了现在的老公，组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看着自己用几段文字为她勾画出来的故事脚本，听着她推荐给我的歌曲--董贞《墨魂》。一个下午、一个人的时光，一些文字，一首歌反复聆听。我肆意挥霍时间，并享受挥霍快感。

　　坐久了，起身，望着窗外的世界。我的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黄昏的光洒在院子里跳橡皮筋的女孩身上。街上，一对情侣踱步而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独自支撑起一个破旧而苍老的自行车修理部。小卖部里胖乎乎的妇人一面织着一件快完工红色毛衣，一面坐在窗口，等生意上门。

　　时光在每个人那儿都表现出不同的闪光点。

　　我们的交谈在一个周末的晚上。那日，她老公带着孩子在亲戚的婚宴中脱不开身，留宿一晚。她在确定他们不回来后立刻给我打电话，我到达她楼下时已近晚上8点。

　　我把在花鸟市场买来的一盘水仙花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她瞧了一眼，问：\"会开花吗？\"我说会。她重新摆了一下位置，说：\"我不太喜欢养水仙，因为只一年。第二年它便死了。\"\"这个问题我倒没考虑过，我不太养花。\"\"没事，一会我查一下资料。有时候，其实就是懒。要么没心情。你放心，你带来的，我一定尽可能让它长久。\"\"只是一盘花。\"\"难得的一份心意。\"

　　她家客厅装修得中规中矩。我随她进入一个房间。进去之后，我才发现有种别有洞天的感觉。是个书房。整齐干净的书柜及书。大气的写字台--非常讲究，让人一看就知道主人一定常常用到它。配上舒服的黑色转椅。我看着清一色的家具颜色，随口问了一句：\"你喜欢白色？\"\"算是吧。\"我忽而想起，她那亦父亦友的诗人最爱白色，甚至只爱白色。

　　最有特色的是书桌上一只白色大花瓶中随意摆放着几只枯荷叶。给人一种苍劲的感受，像读张爱玲的小说，又如同置身于一个秋色的深邃之中，不断涌现出飘渺的深思。我赞不绝口。

　　\"很抱歉，有孩子的家庭很混乱。\"说着，她给我泡了一杯茉莉花茶。

　　\"挺好的。\"我表现出向往神色。

　　\"一般不让宝宝进这个书房。书柜上的书我都非常喜欢。\"她见我仔细看书柜里的书，便说起这些书来，\"有很多旧书，是诗人栾的。我忘了告诉你他叫栾。无论我到哪儿，最先安排的必定是这些书。倘若它们没有归属，比我自己没有归属更难受。\"

　　\"你可真是嗜书成痴啊。\"

　　\"它们是我的生命。\"

　　\"真羡慕你。\"我说着，抽下一本书，看了下书名：《让我陪你一起颠沛流离》。

　　\"这是他其中的一本诗集。尽管，默默无名，却是我的财富。\"

　　泛黄的扉页用黑色钢笔抄写一首诗：

　　我曾经爱过你

　　--普希金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字写得刚劲有力，龙飞凤舞。我对她说：\"我曾在笔记本上也手抄过这首诗。\"她从我手中拿过这本书，双目凝视，像在看一件珍宝。\"他特别喜欢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你》、《致凯恩》、《我们的心多么顽固》，等等。而我也是从这些美丽的诗歌开始认识汉字的。我没有受过学校教育，我所有的学识和为人几乎都是栾教给我的。\"她把书捧在心口，闭上眼睛，悠悠诵：\"那些日子太美了。\"她的语气瞬间把我也带入到那一段段已逝去的时光中去。她背诵那些熟悉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深吸一口气。沉默几秒。多少次，她在阴暗的日子低吟这些诗句，全身上下像在吮吸能够治疗悲伤的并不苦口反而甜蜜的良药。

　　像是被施了魔法，那些句子从她口中一一溜出，像音符跳着合着节拍的舞步。我噤若寒蝉，生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她的吟诵：\"我们的心多么固执！。。。。。。他又感到苦闷，不久前我曾恳求你，欺骗我心中的爱情，以同情，以虚假的温存，给你奇妙的目光以灵感，好来作弄我驯服的灵魂，向它注入毒药和火焰。你同意了，于是那妩媚，像清泉充满你倦庸的眼睛；你庄重而沉思地蹙着双眉。你那令人神往的谈心，有时温存地允许，有时又对我严厉禁止，这一切都在我心灵深处不可避免地留下印记。\"

　　她一面信步于书房各处，一面温存这些有温度的句子，像它们和她本身融为一体似的。她还游走到音箱处，打开音箱，传来吕秀龄的琵琶专辑--她推荐过给我，我因而一下子听出来了。她特地向我重点推荐其中的《逆伦》与《情咒》。她像村上春树小说中描写的那般，听到她有感触的地方还做手势请我侧耳倾听，伴随她的小声解说：\"此处绝妙。你听这里。。。。。。这一声高昂啊。。。。。。还有这里。。。。。。前奏，妙不可言。\"她像个孩子一样滔滔不绝地向另一个孩子展示她珍藏多年的宝贝--还是被埋没多年的宝贝，她的这些宝贝，平时都只有她独自一人欣赏，而今晚，有我在，我将与她一起追忆过往，而不再是她独自一人。

　　我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保持礼貌的微笑。偶尔会和她说些简短的词语。她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意识到，忙向我道歉：\"抱歉，请你来，听我唠叨这些没用的。实际上，这些情趣的东西对实际生活一点作用也没有。但我就是喜欢，生活之余，不--正是这些，才让我觉得生命值得期待。\"

　　\"挺好的。\"我说，\"朋友就是这个作用：倾听你的伤心事，分享你的小秘密。和你一起放飞梦想。如果不是这些，我想我们不会认识，即使认识，我今晚也不会在这儿。我们都是些需要不时梳理人生和梦想的孩子。\"

　　\"你说得真好。我非常赞同。我忽然想喝酒，可以吗？\"

　　\"我还没醉过呢--似乎是一大遗憾。\"

　　\"我们姑且小酌几杯，还是把你的醉美留给你的男人吧。\"

　　我试探性问：\"如果他是喻昂呢？\"

　　她惊讶极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

　　\"我们在一起了。\"

　　她急忙收住不合时宜的表情，道：\"恭喜你。\"

　　\"谈不上喜，但也不是悲。\"我淡淡道。

　　\"我去拿酒。你随便坐。\"她趿着拖鞋的背影很快消失于我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