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都不胜酒力，不过两三杯下肚，脸颊微红、心跳加速，互相嬉笑对方一饮即醉。\"还能喝吗？\"她问。我摆摆手：\"不了，要不然该倒在大马路上，回不了家了。\"\"没劲。我给喻昂打电话让他来接你，我们放开来喝。\"\"好啊。\"我身体难受，脑袋却还是清楚的。只不过很多画面在她背后的窗户里的黑暗中一一呈现。我知道自己有了无法控制的幻想。我不断阻止自己看向窗外的黑暗，却是难以自持。喻昂锁眉的样子呈现在画面中，他正奋笔疾书。我想叫他，叫他抬起头来看看我醉酒的样子好看不好看，但他却一直不理我。喻洁的话忽而惊醒了幻想中的我，她正对着手机说：\"喻昂，来接小薰，她喝醉了，回不了家。。。。。。\"我抢过她的手机，说：\"别听她的，我没醉，我好着呢。\"

　　但清醒的人都看得出我醉了。源于我更想醉的心。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然而，瞬间一个问题像一盆冷水扑了我个透心凉。我猛然清醒了。我一字一句问她：\"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下意识伸手捂住嘴巴。一双眼担忧地看着我。我说告诉我实情。

　　她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我们在沉默中煎熬，像两只在油锅里的蚂蚁。看着各自难受。

　　我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继而歇斯底里地冲她嚷道：\"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请求你告诉我。\"到话末，近乎哀求了。

　　她早已泪流满面，一直在说：\"求你了，别问。求你了。\"

　　我们像两只可怜兮兮的小鹿互相哀求，老虎就在我们身边的丛林里。

　　\"好吧。\"我冷静下来，\"告诉我你能告诉我的。\"

　　\"他迟早会离开你，如果你想少受些伤害，就先离开他。忘掉他，像我一样，找个能过日子的男子结婚。我比你所受到的伤害更深，我比你更陷入梦想的童话无法自拔，但你看，我都能挺过来，过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你也可以的。\"

　　\"记得你说过，要找喜欢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你会喜欢他的。我们，这样的女子，只有保证生活的风平浪静，才能继续做梦。\"

　　\"你在忌妒我？\"我不可理喻地质问她。

　　她很惊讶地望着我，仿若我真说中她的自以为隐藏极好的心思。她的回答却使我感到恐惧：\"我们在现实面前，犹如一个软弱女子面对一个强悍粗暴的男人，你和我这样的女子，只有两种选择：第一，和他结婚，在付出同时，得到自己该得到的；第二，被他强硬占有，此后天天以泪洗面、生死不能。\"

　　\"不能逃跑吗？\"

　　\"可以，但只有一条路--死亡，其他的方式，若你能，你便不是你了。\"

　　我摇摇头。生活竟如此残忍吗？有时候，的确如此。但我却不愿承认。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把我的酒杯也倒了一些。呷了一口酒，她继续道：\"我能体会到你的感受。现在的你，其实就是七八年前的我。所以，请相信我，按照我说的去做。不然，你会后悔的。\"

　　在人生的路上，当你走到某一转弯处，总会有人跳出来告诉你你正在走的前路不通，接着他就指着另一条路告诉你，走这一条路才是对的。他给出的理由是他的经验。你会作何选择？

　　她看了一眼良久无语的我，起身走向书柜一角，仔细查看，接着抽出一本书来，翻开有折角的一页，读道：\"她心中怪于连不明白这一点，缺乏这种深致的廉耻和天生的敏感。她感到他们两人之间存在一道障碍，仿佛隔了一层幕布。她第一次发现两个人绝不可能心心相印、意气相投，只是并排行走，有时虽然勾肩搭背，但并没有水乳交融，每个人的精神生命永远茕茕孑立。\"

　　读完，她把书放回书柜里，走向我，继续道：\"其实我们只是上帝手中的一只只蚂蚁。垂死挣扎毫无意义。最终，我们都会在持续不断的日常生活中沉沦，进入到麻木状态。小薰，文学与现实生活是两码事，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你不能让你的文学情怀在现实中占据主要位置，它只能在文字中演绎。\"

　　我觉得她说得都对，但与我何关？我问了一句：\"所以呢。。。。。。\"

　　\"离开喻昂，找一个与文艺毫无关联的男人结婚。\"

　　可惜没有一个走另一条路的人来给我与喻洁完全相反的建议。在我沉默时，喻洁又说：\"如果你认识一个写字的人，千万别相信他写的字。犹如撒谎成性的人滔滔不绝地向你讲述，千万别相信他。尤其是那种一开始就说'我决定坦白，毫无保留，我既不会掩饰我的罪过，亦不会夸大我的品行'这类话。更不可信。因为没有人能做到真正地坦白，就像所有人的精神生命永远茕茕孑立一样。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文字都会误人子弟。我的意思并非文字本身的过错，而在于写字或读书的人。依我之见，女子全都不必识字，男子全都首先学会沉默。\"

　　我从未想过文字危害我的一面。即使危害到我，我也不觉得那是危害。喻洁高估了我，我的文字根本没有影响力去危害别人。后来我细想她的这些话，竟发现是对的，因为我的一些痛苦正是源于此。

　　我对她说：\"你似乎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发泄。\"

　　她笑了。\"谈不上。已经习惯、麻木了。除了用文字发泄，我也懒得和人去说了。\"

　　\"你为了什么而写？\"我问。我想问每一个写作人这个问题。

　　\"未来。\"

　　\"未来有什么？\"我追问。

　　\"希望和他。\"

　　\"你在他最失落的时候帮助过他，后来又离开了？\"

　　\"他只是栾的一个影子。\"

　　\"你果然是他在找的那个女孩。\"

　　\"他都告诉你了。\"

　　\"是。\"这时，钟声响了10下。

　　我问：\"为什么不与他相认？\"

　　\"我结婚了。\"

　　\"为什么他没有坚持与你相认？\"

　　\"我想他觉得自己认错人了。近10年过去了，而且在离开他后不久我就出了车祸，面容毁了百分之八十，后来一直在治疗，也去美容院整过容，所以他并不能认出我。\"

　　\"像个故事。\"

　　\"是，上帝得意之笔。\"

　　\"所以，那篇《你来，我不徐不疾》是写给爱情的挽歌？\"

　　\"你看过那篇文字了？\"

　　\"他给我的。\"

　　几秒之后，她说：\"起初他来图书馆，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波涛汹涌，后来，渐渐淡去，直至平静似水。爱一旦过去便真的过去了，只剩下一些情丝无法斩断。何况，我完全明白他只是栾的一种替代角色，我终究明白他不是栾。栾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想了一会儿，我又问：\"所以，你让我离开他。\"

　　\"他给不了一个女人要的全部的爱和幸福。\"

　　\"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我争辩道。

　　她笑。不语。我问你笑什么。

　　她仍笑，却说，我没有笑。

　　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那是往事如散落的圆珠般滚落一地所发出的声响撞击大脑神经而不得不表现出来的表情。带有一丝无奈，一种善良的嘲笑，夹杂些许复杂情感，很细微，却不容忽视。

　　\"阻挡不了我。\"我向她汇报她努力的成效。

　　我以为她会又气又急，却不想她只是淡淡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还跟我浪费口舌？\"

　　\"我尽我力。事情该怎么发展还怎么发展。我很少给人建议或意见，因为从你的年轻看到曾经的我。假如我能够穿越到你这个年纪，我会给那时的我捎上这些我对你说的话。也许我和你一样，听不进去，或听进去也做不到，只能被动地等待自己知道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临的结果。\"

　　\"很棒。\"我拍起掌来，稀落的两三声。

　　\"给你打过预防针，我想你的免疫力会增强的。\"

　　\"也许，你只是把某个时段最深的痛苦扩散到人生的角角落落、时时刻刻罢了。伤痕是浅了，但时间和范围却无限延长扩大了。只是局部刀割和大面积烧伤的区别，痛苦丝毫没有减轻。\"

　　她露出赞同的笑。\"所以说，我们每走的一步，谁也不知道哪一步是好、哪一步是坏。\"

　　门铃在话未落音时响起。

　　她边起身边说：\"帮我保守秘密。\"

　　我伸出小拇指，她亦然。我们像两个8岁的小女孩在拉钩钩，且双方都深信不疑。仪式结束，她才去开门。

　　我依然回到久水过春节，帮奶奶准备年货。除夕之夜，父亲照例带着他的一家人来陪奶奶吃团圆饭。杨姨照例问我工作与男朋友的事，照例嚷嚷着要给我介绍不错的男子却一直未见下文。无所事事时，我就想眼下正写着的小说。

　　照例在夜晚整理抽屉。桑戈天的信、韩野的信、梁超的信、我写的未寄出的信和日记。毕业后，陆陆续续地我把会计专业的书和我购买的大部分书都搬到久水的老屋来。西城给我不稳定感，只有久水的老屋才像我的根，不论我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它都会一如既往地等我、收留我、给我安定感和家的温暖。

　　就在我收拾的工夫，手机滴滴响起。拿起一看是短信。除夕之夜，拜年短信漫天飞，尽管记得我的人极少，但还是一年中收到短信最多的一晚。有清月的，希斯的，喻洁的，梁超的，旧同事的，等等。司空见惯的祝福。不过，这条却与众不同，因为它是桑戈天发来的，他极少发类似的祝福短信。他和我一样，是极其吝啬祝福的。究其原因，祝福是张张嘴就来的，不费吹灰之力。太廉价的话，除非必要，一般我们都不愿去说。我们都是那种宁愿雪中送一车炭，不愿锦上添一朵花的人。或许，因为相同的固执，我们反而错失了最平常的恋情。

　　短信内容如下：\"这个十二点，如果不是新旧交替之时，不会显得与众不同；爱情，如果不是遇见你，不会彰显光芒；如果爱情只是一年之中唯一一次的新年钟声敲响之际；如果你只是我一生中唯一一个遇见并且终生相忆的人。\"

　　我反复斟酌这些词句。

　　屋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消彼浮。

　　残留的雪照亮黑暗的世界，别有一种极致的冷艳。

　　我回他的短信很一般：\"春节好。\"

　　刚发完，手机随即响起，又是一条：\"一直不敢对你说那句：祝你幸福。\"

　　我发了个问号。\"再简单平常的一句话，为什么不敢对我说出口？\"

　　他的回答是：\"自从听说你要结婚，我非常混乱，经过几个月漫长的流浪生涯，我治愈了我的伤口。并在刚才说服自己对你送出我最真诚的祝福。只要你是幸福的，我便是安宁的。\"

　　是奶奶告诉他我要结婚的吗？一定是上次。。。。。。难怪他忽而不语了，表现得怪怪的。原来他喜欢我虽不至于生死相随，却也是一种刻骨铭心。油然而生一种幸福。但不久，我开始无声抽泣。

　　太迟了。太迟了。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我没有解除误会，而是发了两个字：\"谢谢。\"

　　他说，还是好朋友。

　　我说，是，最好的朋友。

　　好朋友也是好缘分，比爱情更长久的缘分。更难得。

　　也许，今生今世，这是我唯一的骄傲：能与你成为长长久久的好朋友。

　　令人意外的是，竟依然收到梁超的信。搞笑的是他还在信封上贴了个青色的鸡毛。鸡毛信？我拆开信，阅读起来：

　　小薰：

　　见信好！

　　你一定很意外我们重逢了，又在同一座城市，随时可以见面闲聊，却还会给你写信。首先是我自己很意外。因为我们重逢过后，并没有沿着好的方面发展，反而出现一种让我无所适从的状态。我常常回想起那段给你写信的日子。那段日子，复仇使我痛苦不堪，唯有给你写信像打了镇定剂一样有效，使我很快心情舒展地给你写信，哪怕是讲述一件异想天开、悲伤或郁闷的事，也很快在写信过程中慢慢趋向宁静。

　　那种宁静的心态好极了。什么都没想，但明明脑海中又想着一切，空而不慌，盈而不乱。井然有序，缓慢而肆意。

　　但自从我们见面，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倾心交谈。我注意到你一直在回避我、搪塞我。但你还是尽可能地和我交往。我猜你和我一样，念着昔日的情义，不肯相信我们会面对目前的无所适从吧。但更真实的，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我注意到你心里已经有人了，而那个人对你的吸引力足够大，大到你自觉忽视其他的人。

　　说实话，我心里一点都不怨你。因为我知道，我在你心目的分量不会太重。我自以为我们曾经有过一次难以忘怀的交谈，而格外珍惜你。但我却不知道怎么去和你相处，怎么去回报你当初对我的恩情。

　　或许是因果报应，我留有许多复仇遗留症。比如，我习惯戴着假面具游走在城市中。我把自己当作一件商品来包装，我非常小心翼翼地包装自己，从穿着到吃饭，甚至车和房子。我在靠近所谓的上流社会，伪装成一个成功人士。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获得的钱财来自哪里。但我深信那是我应得的，是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换来的。我不会轻易放弃这些钱财以及目前包装得近乎完美的自己。我心安理得地过着这种没有真心实意的虚伪生活。只有在你面前，我愿意卸下这张面具，但你似乎不愿去看面具下的那张脸。你看到的更多的是一颗因复仇而变得面目全非的心。它是丑陋的、肮脏的。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讨你的好，而源自于对自我的正反认识。实际上，我一直清醒，非常清醒。我比之前真实地活着时更清醒。与那些沉醉在自己的财富、权力、地位、名声、成就中的人微微不同，我比他们清醒，至少，我知道并且心甘情愿接受上帝对我的惩罚。

　　有一天，\"写信\"两字像天使一样飞入我的脑海。我立马去最近的超市买了信纸及笔墨。一回到家，我冲到写字桌，开始给你写信。

　　然而，这事并不顺利。第一次，我只写了你的名字，便写不下去了。我不能带有一种讨好你的感情来写。我不想使你误会我对你的动机--然而，我究竟出于何种目的、理由愿意去靠近你，又将与你有着怎样的将来、怎样的关系，我一无所知。我甚至一筹莫展。我一遍遍写，用写来沉定自己的情绪，淘汰掉不该有的情感。后来，我又想，写信就应该是一件纯粹私人情感的事啊。我反复摇摆，不能决定。第二次，第三次。。。。。。给你寄去的这封算第十九封了。可想而知我的挣扎。

　　最后，我决定向你和盘供出，像当初给你写信那样。慢慢地，我找到了这种平静的心态，以一种局外人的心态来写这封信。我既不打算为自己辩解、有所隐瞒，也不会夸大自己好的品行。我将一五一十地向你讲述，尽可能接近真相。尽管，我知道真相根本不存在，即使是当事人，也会曲解和掩埋。但我向你保证，那绝对只是细枝末节。

　　这封信将非常长。因我打算向你说出复仇的结局。像写作报告文学那样向你讲述。我之所以这么做，是觉得你压根儿对我的复仇不感兴趣，我以为像个自以为聪明的作者那样留有绝对的悬疑，你就会像那些读者那般迫不及待地问我\"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但显然，这种手法很拙劣。你就像我面前的这些白纸，缄默不语，一直默默等待。只需假以时日，我便会把一切告诉你。你很聪明，但或许这只是你的本性，天然如此。别人学是学不来的。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心，还望见谅。实际上，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你看到此处，嫣然一笑。很迷人，在夜色中闪闪发光。那将是我黑暗世界里一缕明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