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封羽毛信

　　他写得没错，我的确笑了。迷不迷人我不知道，但我被深深吸引，决定一气呵成地读下去：

　　我出生于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祖祖辈辈都以种地为生，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并顺利读完的人。为此，我们家付出巨大代价--妹妹初中辍学外出为我挣学费，欠下一屁股外债，父母比实际年龄更苍老。在晓妹死之前，尽管贫穷，我仍然恪守底线，坚决奉行'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在学校时，我不仅在专业课上名列前茅，还把自己的爱好也发挥到极致，同时兼顾赚取生活费。晓妹是我理想中的完美妻子。我笃定我的前程似锦、婚姻幸福。但，小薰，我不知道哪里错了，晓妹死后，一切都变了。我的看法、想法变了，时代也变了，世界忽而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另一番我始料未及的景象，令我眼花缭乱、思维错乱。我所遇见的人当中，除了你，都是一些匪夷所思的人。

　　而对于自我的认知也完全被颠覆。从一个勤奋好学、踏实肯干的老实人，忽而转变成一个靠美色取悦于别人的人。我总是忧郁、闷闷不乐，然而，这在有些人眼里，却是无法拒绝的诱惑。我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对自我的认知和别人对自己的认识相差那么大。仇人用尽天底下美妙的语言赞美我、蛊惑我。我有时候会怀疑我身处梦幻的世界里。脚不着地，非常荒谬。更奇怪的是，我竟不由自主地推动着荒唐的情节发展下去。

　　我把复仇当成了一种游戏。左边是痛，右边是苦，何不潇洒走一回？

　　如你所料，我放任仇人的恶作剧，做了他的情人。

　　事实上，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恶心。他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只与我交谈，请我到各地游玩，品尝各种美食，为我购买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当然，这一切都悄悄进行，绝对不能让叶子知道。

　　其实，爱情这玩意儿，每个人一生总有一次会被它绊倒。原因只有一个，你认真了。我的仇人认真了。我看得出来，从他看我的眼神。真的，有几秒钟，我开始迷离，恍惚觉得自己对他也怀有不可思议的情感。我一度怀疑自己的性倾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分外同情他。他游戏完他的青春，却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期做起青春时才做的梦--满怀希望、无比竭诚地爱一个人。这注定是个悲剧。他所做的和他身上所拥有的，成为一种悖论。

　　说实话，经历了这些事以后，我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又不该做。我的身边除了仇人及仇人有关的人，没有别人。我所做的这些事，是万万不可告诉父母的，妹妹也不能说。妹妹为我牺牲太多了。我每次给你写完信，就会抽自己耳光。太不是人了我！但抽完，我义无反顾地走自己的路。

　　情人间做的无非就是那些。在外人看来再无聊的事，情人间却是最甜蜜、最幸福的事。这便是爱情的魔力。事到如今，我已不再奢望爱情，更不可能认真地去爱一个人。我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有几次我都试图拿起画笔，双手却不可避免地颤抖不止。每拿一次，就失望一次。失望多了，开始绝望，直到我再也不敢碰触画笔。哪怕只是看到相关的一种从内心深处袭来的恐惧迅速占领全身，继而颤抖不止。

　　我想过去看心理医生。但一想到，由此我便会贴上\"神经病\"的条子，便立马打消这个念头。小薰，说真的，我过得非常辛苦。但不愿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一旦黑夜降临，我便待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我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生梦死、不省人事。

　　然而，天一亮，当我走在人群中，便又焕发精神，换了个人似的，仿佛活得相当有滋有味，而且颇得周围人的欢心呢。我希望永远是白天，而没有黑夜，那样我就不必面对一个个漫长的煎熬之夜了。我相信，尽管白天那些人对我笑脸相迎，但倘或我忽然消失在他们视野，也不会有人察觉到少了一个人。即使我死在黑夜里，哪怕尸体发臭，大概都鲜有人出于对我的关心而发现我的尸首。这便是我寄住的城市现状。无情，极度无情，超出所有想象的无情。这种无情似剑、似冬日里的寒风冷雨。我的心早已疼得麻木了。

　　如果你极端反对我的说法，并列举出身边的种种美好景象。那么，我真替你高兴。理智告诉我，我所看到的并非是现实的全部，不过是浩瀚中微小的一面，不足为道。但对于我，却是整个世界。我几乎被这些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苟活于世，是因为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晓妹年轻的生命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消失。但我也怕，怕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并且我无法阻止。起初，我以为我随时可以停下复仇的脚步。我错了，小薰，永远不要把人生当戏，因为戏可以停下，人生却无法停留，生命只有一次。

　　原谅我絮絮叨叨地倒了一大缸苦水，貌似能淹没整座城。

　　写到这儿，我忽而有点明白写信与写作的区别了。写信就是向朋友唠叨，大大小小的事和心情，一一写尽。而写作就不同了，它必须取悦于读者，有所取舍。

　　我该写出结局了。尽管我不太情愿去提它。

　　叶子发现了我和仇人的奸情。这是迟早的事。她可没有我那么好脾气去接受它。她把我们都扫地出门了。不过扫之前，我们有过单独的一次谈话。

　　那是个阴天，眼看着要下雨。黑压压的乌云布满城市上空，像一只妖怪要吞噬一切城市文明似的。我们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沉默许久。曾几何时，我们缠绵于此。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叶子。像有的女人擅长煲粥，她擅长膨胀男人的欲望并使它达到顶峰。她让男人感觉到驾驭女人的快感又让男人醉于她的温柔乡里。在这方面，事后回想，她是我的老师。写到这儿，我无法请求你的原谅。我不能像其他男人那样用玩笑话一说而过，因我不喜欢这样去谈论这些事。我知道我应该永久保留这些私密话。但我不能。我已下定决心，写我想写的。但愿最后，我还有勇气寄出这封信。

　　晓妹为我保留处子之身。她是个相当保守的女孩，我也是。但现在我所做的一切，如果她泉下有知，一定会对我失望。

　　我走不出这段阴影，也无法抚平这些伤痕。我发现自己压根儿就不愿意忘掉这段过去，在仇人的身边越久，我越不愿意忘记。哪怕我为复仇而生，我只愿我的余生与晓妹还是息息相关的。复仇让我有这种息息相关的感觉。这也许是我不愿放弃复仇最根本的原因。这个发现，让我更加害怕。

　　小薰，我无法开始我的新生活。晓妹的自杀仿若就在昨天，近得触手可及。

　　无数个夜里，我梦见我和晓妹，我们相拥、亲吻，我们纠缠在一起，像真的一样。而当我醒来，只能发呆。

　　和叶子在一起时，我感到仇恨得到发泄似的。我把和她在一起看成是一种耻辱，但分明有那么几次，我也充分享受到快感。它使我在一瞬间忘掉仇恨。仅仅是一瞬间。

　　我看着明显苍老的叶子，说了一句连我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话：\"对不起。\"她的泪如决堤的洪，瞬间爆发。

　　我看着她哭，等着她停止哭泣。

　　不安慰她，也不离开沙发。我近乎一动不动地等着她哭戏的结束。

　　十五分钟后。她开始抽泣。

　　我是忽然决定向她道出秘密的。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写作者，幸好我不打算写作，倘若我写，一定全部供出自己的罪恶。那样，我会更加厌恶自己，很有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我没能守住秘密，并且没能在最高潮部分揭开我的底牌，而是选择了在分离时。我说：\"我完全是为了报仇才和你在一起的。你丈夫强暴了我女朋友，我要他万劫不复。\"

　　抽泣停止，她愣了几秒。悲伤变成惊讶，继而是悲愤，持续几秒后，她笑了。说不出内容的笑，脸上还挂着泪。她似乎并不关心我的复仇，最后，她问我：\"如果没有他们，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女人总爱在分手时问上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我当然无法回答她。我沉默了。

　　她拉过我的手，说：\"谢谢你。没有欺骗我。\"她开始吻我的手，泪水打在我的手背上。\"多美多白的手。比女人还美。\"她喃喃自语，\"你真是个美人。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曾和你有过肌肤之亲。你比我遇到过的所有男人都更温柔更可爱。我在你面前，毫无保留，妖艳也好，故作矜持也罢，甚至是凶猛，无理取闹，你都一一包容。却原来是容忍，为的是一个已死去的女孩。你完美得像漫画里的人物，却藏着这等不能见人的仇恨。为了这仇恨，你什么都肯做，什么都会失去，我喜欢你的义无反顾。如果身在江湖，我一定与你仗剑犯险。\"

　　她还说了很多话，畅想了很多她设想的未来。有我，有她，生活在一个童话的江湖里，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有默契的交流。不过，说得再久，也得回归现实。

　　我很奇怪她竟对我一丝怨恨都没有。她偷偷在我包里放了一卡银行卡。卡里有一百万。我全部收下了。我用这笔钱还了外债，在老家盖了一座新房。并在西城为我的爱屋付了首付，买了辆不错的小车，理所当然地找了份工作。

　　我在仇人面前消失。我猜他一定会找我。

　　不管他是出于报复叶子而假装在我面前扮演同性恋的角色，还是真的出于对我的好感而想和我在一起，我都知道，他不是我的新生活。叶子的举动忽而让我放弃报仇了。我们分别那天，最后一次亲密接触。非常漫长。我不爱她，她对我的爱，更多源自于上帝赋予我的美，所以我想她也不爱我，但怪就怪在这儿，我们的身体交融得非常完美。在我离开她以后，想到的都是她的好。

　　这个女人，非比寻常。

　　每个女人，在爱情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我还是会爱宛如天使般的晓妹。

　　这个结局，你是不是微微有些失望？

　　我想开始我的新生活，但或许我错就错在选择了西城--这座拥有关于晓妹太多回忆的城市，无论我努力多久，但只要一想到晓妹，我就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有很多好事者给我介绍女朋友。记得你书店的朋友，蓝姬也对我表示过好感，但我知道她只是喜欢我所拥有的这些，却不知它们隐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我一面习惯性地应付她，一面在心里抵触她。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能和她一起说笑逗乐，一起逛街游玩，却无法坦诚相待。我和她在精神上很难达成共识。由于身边多数为她这样的女孩，所以我完全知道怎么有礼貌地让她们知难而退。也因而，我总是跃跃欲试和你开始一段恋情。我试探你，讨好你，有时又故意了无痕迹地对你漠不关心。因为我不知道该对你采取哪种方式才能捕获你的芳心。或许你在看完我写的这一切，又忽而看到我对你表示好感，情感上无法接受。我更知道这样的表白近乎愚蠢他妈给愚蠢开门愚蠢到家了，却还是这样去做了。

　　也许，潜意识里我知道我们压根儿不可能。何况我对你也不怀有爱情那种好感，而出自于友情的好感。我觉得你能理解我、体会到我的心情。我们可以不时见面，轻松闲聊，去留随意，来去自由，爱或不爱，随心。你看如何？

　　期待你的回信。再短也是我长久的福音。

　　对了，一个下雨的星期天早晨，我坐在窗前看雨听雨。忽而一只五颜六色的小鸟跌跌撞撞地飞了进来。在我的房子里盘旋了几回，最终跌落在客厅的角落里。它的一边翅膀受伤了，我留它在家里静养。小时候，家后面是大片树林，我常常在树林里用自己做的弹弓打鸟，上树掏鸟窝。想起来，童趣无穷。这只受伤的小鸟忽而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纯真。在我写信时，它则在一旁走来飞去，仿佛也在思考该带什么话给你，样子逗乐极了。现在它完全好了，却不肯离去。即使偶尔外出玩耍也会很快回来。它的存在，让我写信的乐趣加了一分。就在我快要结尾时，它身上的一片羽毛飞落下来，我捡起它，仔细观摩，觉得很美很柔。于是把它送给你（是它带给你的话也未可知）。没有什么寓意。记得课本上学过一篇《鸡毛信》，表示很紧急重要的信。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我急迫的心情。但我更想说，这样\"一地鸡毛\"的信，还望你能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于我，便是天大的恩赐了。

　　我想过，你对我的真诚与无私，或可成为一种信仰生生不息。

　　梁超敬上

　　右手抚摸柔软的羽毛，像触及灵魂深处的精灵。

　　我陷入沉思。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害怕知道别人的秘密。好奇心害死人。在我左右摇摆于喻洁的秘密时，又忽而跳出梁超的隐私。为什么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可告人却又不得不向极少部分人倾诉的秘密呢？

　　事到如今，我能写出我心中所有的秘密：暗恋桑戈天、对韩野动过心，还不可控制地迷恋喻昂的身体和灵魂；也可自然地告知别人我在写小说；做梦梦到父亲突然离我而去（甚至不止一次，另还梦到他与别的女人在我记忆的家中偷情）；和女同学捉弄过老师；小学三年级的第一名是因为老师改错了一个地方多给了我三分；初二的期末考试，和清月联合作弊过。。。。。。我曾经把这些当作秘密，绝不向人透露半个字。

　　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秘密也有不能成为秘密的一天。

　　可见，秘密本身毫无特别，特别的是拥有秘密的人。

　　一番胡思乱想之后，我更不知道该给梁超回些什么话了，便索性作罢。反正我习惯了做他的读者，但愿他也习惯我的悄无声息。

　　元宵节过后，我回到西城，假装对一切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