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昙花一现

　　昙花，一种很美的花，因其开放的时间短暂，昙花被寓意了很多精神层面的意义。昙花也是佛国之花，与莲花同尊，它原本是一年四季都要盛放的花神，但昙花却恋上了天天来给她浇水的我。我不过是佛国仙园里的一名普通的园丁。我与昙花私密的爱情被佛主看破，于是佛主施法只准昙花每年花开一次。佛主将我贬去灵鹫山修炼佛法，好让我忘掉前尘，忘却昙花女神。我牢记佛训，修炼多年，渐有所成，我终于忘记了昙花，但昙花却始终也忘却不了我。我住在灵鹫山上与大鹏金翅鸟为伴，每年暮春的傍晚我就要下山去到仙园采集露水为佛主煎茶。昙花知道了我的这一行踪，她便把一年的精气全集中于我到达仙园的那一刻绽放。昙花希望我能看她一眼，希望我能回忆起她的爱情来。但是，千百年过去了，我年年在暮春时节下山取露，美丽的昙花也年年在那时怒放，但我却始终没有再看那美丽的昙花一眼。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就是昙花。昙花一放，不为别的，就为了那片刻的灿烂。这本书不是讲植物的习性和传说，而是要讲一个伟大的帝国，这个伟大的帝国是由一个女人开创的。但在讲这个女人开创的伟大帝国之前，还得先讲讲一个昙花一放的王朝。这个昙花一放的王朝或可作为本书的序篇。

　　历史还得再往前跨出一大步，华夏文明上最混乱的时期莫过于1500年前的南北朝时代，在南北朝的西魏时期产生了一位玉树临风、文武兼备的美男子，他名叫独孤信。独孤信育有七子七女，今天只说他的三个女儿。大女儿为北周的明敬皇后；小女儿为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夫人文献皇后独孤伽罗；四女儿生前到没有当过皇后，但她却更有能耐生下了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后亦被追封为唐贞元皇后。这在中国数千年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就连近代的“宋氏三姐妹”怕也不能匹敌。如果中国历史一定要评选出“第一国丈”的话，那真非独孤信莫属了。

　　文献皇后独孤伽罗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铁腕醋坛子，皇帝杨坚在文献皇后生前几乎就没有一丝胆子去宠幸一下其他的美女。杨坚夫妇的第二个儿子杨广到是完全继承了外祖父独孤信的基因，杨广才20出头就被任命为隋朝兵马都讨大元帅，他率领50多万大军向富庶、强大的陈朝发起了攻击。在杨广的率领下，隋军抢渡长江天险，横扫江南。杨广带领的军队纪律严明，英勇善战，所向披靡，所到之处，秋毫不犯，竟至天下皆称赞杨广贤明。意气风发的青年俊才杨广完成了中华的大统一，要知道那时的中国已经南北分裂了上百年，而战乱已近400年了啊，从此中国开始进入了一个和平强盛的时代。但就因为杨广比自己的哥哥出生时间晚，就算他在立国上有再大的功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太子之位落进了大哥杨勇的口袋，雄才大略的杨广那心里却实不甘啊。杨广在文学才情上完全超越了外祖父独孤信，后来的历史除给他的头上扣有一顶“暴君”的黑帽子外，却也公正地给杨广加冕有一顶光彩照人的“隋代诗人”的桂冠。杨广曾写过一首《春江花月夜》的诗，其诗云：

　　暮江平未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杨广的诗虽然不能与后来唐朝张若虚那脍炙人口的《春江花月夜》相提并论，但平心而论，杨广仅仅使用的二十个汉字也将“春江花月夜”描写得很是到位。说杨广是诗人，你千万别不服气。

　　文学青年杨广当不成储君，但他懂得隐忍，懂得韬光养晦。终于，杨广以他的孝顺父母、崇敬佛法、艰苦朴素、礼贤下士、不近声色、为人谦逊和学习上进的诗人形象骗取了母亲独孤伽罗的信任，从而成功取代了大哥杨勇坐在了太子的大位上。当了太子的杨广依然很低调，他读书、写诗、礼佛，就算对待下人也是和蔼可亲。杨广知道，他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静静等待。杨广的等待也很有耐性，他居然在等待皇位的日子里写了一部佛学著作《法华玄宗》，这著作足足有二十多卷，非平常人所能做到。

　　仁寿二年（602），杨坚的皇后独孤伽罗去世了。身边一下没有了悍妇独孤伽罗的管束，年过花甲的皇帝杨坚忽然像焕发了青春一样，他似乎是想把逝去的青春韶华追回来，他一改勤俭爱民皇帝的形象，开始大肆纵情声色，头发已经花白了的杨坚天天都在美人堆里摸爬滚打，享受着万般风情和那可餐的秀色。看见父皇不顾一切地坠入花丛，太子杨广心里却在暗自欢喜，他知道，他苦苦的等待就快要结束了。果不其然，仁寿四年（604），春天四月间，离文献皇后独孤伽罗去世还不到两年，63岁的杨坚就被女色掏空了身体而病倒了。这年的夏天还没有过完，七月，杨坚就猝死在了仁寿宫。

　　关于杨坚的死最吸引人的版本是“弑父论”，说是杨广在父皇病重时去探宫，恰巧遇见父亲的宠妃宣华夫人正在换衣服，光艳照人的宣华夫人更换内衣的样子一下撩动了这个大龄文艺男青年的春心，于是杨广一时兴起就上前搂抱调戏，娇羞的宣华夫人好不容易挣脱了储君的淫爪而跑进杨坚病房哭述委屈。杨坚一听怒不可歇，擂床大叫：“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随即叫来兵部尚书柳述和黄门侍郎元庆说：“叫吾儿来见朕！”不知原委的柳述、元庆二人忙说：“太子已赶来见驾，臣等即刻去请。”杨坚忙喊：“是杨勇，不是杨广！”但这一切为时晚了，宰相杨素早已被太子杨广收买，杨素即刻将柳述和元庆逮捕下狱，杨广挑选了三十名健壮的亲信太监穿上宫女服饰、暗藏木棍，在右庶子张衡的指挥下进到杨坚的寝宫。不久，张衡出来宣布：“皇上驾崩！”执掌大隋王朝二十四年的杨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暴亡”了，他享年63岁。杨广终于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皇帝位。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夕阳满天的傍晚，我忽然接到了新皇帝杨广的诏令，要我去逮捕右庶子张衡，并就地处决。我带着大队禁卫军包围了张衡的住所，禁卫军很快就将张衡五花大绑押解在了中庭。我对张衡宣布了皇帝的诏书，说实话，诏书上几乎没有说为什么要处决张衡。张衡迷茫的眼睛望着我，我面无表情地说：“张大人，我是奉诏行刑，你有什么话想对皇帝说的吗？”张衡淡淡一笑，平静地说：“我大逆不道，死有余辜啊！”就这样我命令手下杀了张衡。皇帝杨广杀了张衡却放过了张衡全家，这在杨广后来莫名其妙的杀人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面对后来“弑父论”的流传，皇帝杨广没有作任何辩解，也没有像以往和以后那些夺位成功的君王样去控制舆论、去扩大打击、去斩草除根。杨广坐在皇位上已经很满足了，别人要说三道四地他也懒得去理会。

　　那位引发了宫廷政变的宣华夫人从名义上来说应该是杨广的后妈，杨坚死去的当晚，皇帝杨广就命我给宣华夫人送去了一个精美的锦盒。美艳绝色的宣华夫人接到这个锦盒时，她花容失色，娇柔的身躯颤抖不已，宣华夫人根本就没有勇气去打开那个盒子。我心里也想，这锦盒里一定是丹顶红之类的药水，这个绝代佳人即将香消玉殒着实让人不忍。当宣华夫人的侍女惊恐地打开那只锦盒时，那侍女却欢呼了开来，锦盒里是一枚红丝线编就的同心结和两只洁白的玉环。就在隋文帝杨坚死去的当天晚上，杨坚的爱妃宣华夫人就被他儿子杨广笑纳收编了，于是这个文学皇帝也因此落下个“淫母”的恶名。

　　次年杨广改元大业（605），他开始以一个伟大帝王的胸怀去实施他的宏图大业。他修造运河、西巡张掖、创立科举、开发西域，他在西巡张掖时还写下了千古名篇《饮马长城窟行》。杨广在那诗篇的字里行间中无不透露出一个伟大帝王的雄心壮志，就是现在读来也让人倍生豪情。美男子杨广原本是可以成就为一个伟大的君主的，但他当皇帝的十五年，却是让后来的历史学家想破了头骨也想不通的十五年，杨广好像在一夜之间如中魔一样，忽然就从一个意气风发、英明伟大的皇帝和才华卓越的诗人变成了一个智商低下、荒淫无比、神经错乱的市井流氓。杨广后来巡幸江都、三征高丽、横征暴敛、滥杀无辜，以至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一座华丽的大厦轰然倒下，杨广在江都（扬州）也被叛军所杀，这些让人伤感的故事暂且放下不提。强大无比的隋王朝在杨广的统治下像昙花一样怒放出了华丽的容颜，但却在顷刻间就凋谢了。

　　昙花王朝在怒放时还有一位与本书相关的重要人物需要出场，他就是杨广同宗不同房的亲戚、弘农望族人氏杨达。杨达在隋朝累任尚书、纳言，被封遂宁公，后来成为了杨广的宰相。大龄文学男青年杨广一心要讨伐高丽（今朝鲜半岛上的一个古国），他三次倾其全国之力并御驾亲征，但都无功而返，反而因为发动战争搞垮了国家经济。

　　大业八年（612）的春天，杨广再次向全国下达了远征高丽的皇帝诏令。那天我随宰相杨达下朝归来，头上的天空很是阴霾，我把宰相送到书房，宰相的爱女杨玉贞正在书案前作画。玉贞小姐从小不爱女红，却喜欢读经阅史、习书作画和研读佛经。在那样的时代，一个学历如此高的豪门望族之女是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可嫁郎君的。青春易逝，韶华渐老，玉贞小姐在不经意间就过了而立之龄。杨达对爱女玉贞宠爱非常，可家有大龄玉女而不嫁这也让宰相杨达是忧心忡忡。但国家处在动乱岁月，各地造反叛乱不断，为了军国大事身为宰相的杨达在昼夜操劳，哪还有空闲时间来过问女儿的终身大事呢。所幸玉贞小姐成天沉浸在书籍经卷之中而乐此不疲，对红尘之事她是一点也没有兴趣。

　　我将宰相杨达送至书房，大龄文艺女青年玉贞小姐像小姑娘一样扑进了爹爹的怀中。玉贞要父亲去欣赏她刚画出的一幅《凤凰牡丹图》，玉贞小姐还要我也来近前观赏。我一介武夫哪懂什么艺术呢，只得说了一句“小姐画的凤凰好像真的一样啊”。玉贞小姐却抢白我了一句，“你啥时看见过凤凰喃？”杨达大笑着为我解围说：“呵呵，他没见过凤凰，难道还没见过牡丹花儿吗？”

　　我识趣地离开了书房，刚去到前庭就接到了下属的通报，说有一个从并州（今山西太原）来的军官前来拜见宰相并欲献书。我在前厅以宰相侍卫长的身份接见了那个鹰扬府队正的下级军官武士彟。当武士彟进到大厅时，我的眼前一亮，这个稳健宽厚的中年军官一派精神闪烁、意气风发的样子。武士彟带来了一套书籍，他说想献给宰相。于是我通报了宰相，宰相要我领武士彟去书房晋见。当我领着武士彟来到书房，小姐玉贞还在画上题着诗。一身戎装的武士彟笔直地站立厅中，他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在向宰相汇报着什么，我意外地发现小姐玉贞不时抬起头来，她在偷偷地看着这个从并州而来的鹰扬府队正。后来发生的故事也证明宰相杨达同时发现了女儿的这个秘密，因为宰相事后要我把武士彟安排到馆舍后顺便去问问他的家事。

　　在驿馆里，我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询问了这个鹰扬府队正的婚姻状况，很遗憾的是，他在并州文水老家已有妻室。当然，我在给宰相杨达汇报时顺便还说了句，“这个武士彟人品看来还不错，但他不过是一个鹰扬府队正，官职小得手下才只有几十个兵。”宰相杨达一边听着我的汇报，一边在翻阅着武士彟献给他的书，杨达轻声说着：“不错不错，还有些见地。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可惜他已经成家，不然——”我见宰相摇摇头，轻叹一声，然后就将武士彟献给的那一匣书放去了书架的最上层，从此再没有翻阅过。

　　这时的大隋王朝已经是摇摇欲坠了，天下群雄并起，各路豪杰拥兵自重，竟与朝廷分庭抗礼起来。可皇帝杨广竟置混乱的王朝于不顾，他还要再次举全国之兵去远征高丽。身为宰相的杨达也只好将女儿的终身大事暂时放下，全身心投入到那场即将耗尽隋朝国力的战争中去。杨广自恃少年时期就开始征战疆场，打战对他来说完全是小儿游戏，他还完全沉浸在当年率领50万铁骑飞渡长江、横扫江南、统一华夏的往事中。但是今非昔比，当年所向披靡的隋军在高丽人的顽强抵抗下总是陈尸满地。杨广的军事才能好像也是江郎才尽一般，他指挥的百万大军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碰壁，三次征伐高丽都大败而归。

　　那一场战斗甚是惨烈，宰相杨达指挥隋军已经攻到了高丽京师汉城的城墙下面，那高大坚硬的城墙已经被隋军的大炮炸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城墙下面敌我双方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隋军士兵踏着那些尸体开始爬城，城楼眼看就要被攻克。但此时高丽人却在高高的城楼上举起了白旗，他们要向隋军投降。高丽人举白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每次隋军一停止攻击，他们就又会重整队伍来加强防御，然后又与隋军展开厮杀。这次他们故伎重演，把白旗举得比哪一次都高，目的就是要让在后面督军的杨广看见。果然，那脑子进水的皇帝杨广看见高丽人的白旗后就派快马传来了命令，他要杨达停止进攻，他要亲临城下去接受高丽王的投降，他要享受胜利，他也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他的英明和伟大了。当皇帝杨广耀武扬威地带领大队仪仗来到汉城城下，那仪仗队里竟全是身穿华服的美女宫人，吹吹打打、舞舞跳跳，杨广像是不远千山万水远道而来参加艺术节日的盛会一样。那华丽的皇家仪仗队直看得刚才还在冲锋陷阵的隋军全体征战将士是目瞪口呆。

　　我站在宰相杨达的身边，杨达见皇帝带着这样的花花队伍前来受降，他竟立在马上不知所措了，以致于手上带血的战刀都掉在了地上。我急忙提醒宰相，快快下马接驾，杨达这才滚鞍下马，匍匐于地，全体隋军将士也匍匐于地高呼万岁。没想到，那得到了喘息机会的高丽人却忽然大开城门，发疯样地向隋军阵营发起了冲锋，那些已经放下武器、甚至脱掉了铠甲在唱歌跳舞以庆祝胜利的隋军将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冲锋打蒙了头，隋军阵营一片混乱，随即兵败如山倒，几十万隋军像潮水一样退去。那些穿扮得花花绿绿的美女和宫人、那些吹拉弹唱的仪仗队旋即成了高丽人的刀下之鬼，或是被马踏如泥。

　　皇帝杨广在宰相杨达的护卫下仓皇败逃，隋军一路丢盔卸甲、自相践踏，百万东征高丽的大军最后只剩数千骑兵随皇帝杨广败回江都。我护卫着宰相杨达一路回撤，刚入中原，杨达就气血攻心一病不起。我含着眼泪护送着主人西还，可还没有回到长安，宰相杨达两眼圆睁，望着苍穹，他竟没有留下一句话来就撒手尘寰了。

　　当杨达的遗体运回长安时，玉贞小姐哭了个死去活来。杨达被皇帝杨广赐以国葬，赠吏部尚书、封始安侯。在安葬了父亲后，玉贞小姐似乎看破了红尘，她坚持去了荐福寺皈依佛门。荐福寺的主持望着满面忧伤的杨玉贞，主持没有同意玉贞小姐的落发之请，只同意她作为居士留住寺内。就这样，杨玉贞开始了她长达十年的青灯黄卷生活，她天天诵经礼佛，为父超度。当看到玉贞小姐孤零的身影踏进那古柏森森的庙宇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我一个宰相府的职业军人，在这天下即将分崩离析的时候，又能为家主的孤女玉贞小姐做些什么呢？此时的我忽然想到了那个不久前来宰相府献书的并州鹰扬府队正武士彟，宰相杨达原本对这个稳健的军人寄予了一丝期望的，但是皇帝杨广发动的第三次讨伐高丽的战争却让一切皆成了泡影。隋王朝就像我当年在佛国仙园浇灌的昙花一样，一瞬绽放，旋即成梦。

　　华丽的大幕就这样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