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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上)》 作者:花半里

第9章 :君子一诺

  正月初一,原应喜气洋洋家家户户迎新春,但刘氏宗族死伤过半,又实在让人喜不起来。大年夜,想起过世的亲人,刘黄与刘伯姬相拥而泣。

  刘演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喝道:“人都死了,哭又有什么用。”

  刘黄抹了一把眼泪,怒目而视道:“现在你倒说起我们来了,要不是你非急着打小长安,我们能落到这步境地?能死这些人?这个年我们能过成这样?”

  终究还是亏心,刘演动了动嘴角,没能说出话来。

  刘黄一怒之下冲口而出的这句话,带着掩饰不住的怨愤,丈夫、兄弟、姐妹,一多半的人死在了小长安,这道伤是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

  席间一直沉默不语的邓晨慢慢地起身,开门去了外面。

  阴丽华看着他僵直着背走出去,转头看了一眼刘秀,见他微点头,便向刘家姐弟欠了欠身,起身追了出去。

  冬雪锁院,邓晨并未走远,就站在院子里,纷纷扬扬的大雪已落了他一身。

  “表哥。”

  邓晨回过头,她看到他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怎么出来了?外头太冷。”

  阴丽华走到他身边,“我陪表哥说说话。”

  邓晨没有言语,阴丽华便陪他沉默地站着。

  “谢谢你,丽华。”

  阴丽华知道他在谢什么。自她来棘阳至今,这是她与邓晨第一次见面,刘元和三个孩子是她先发现又亲手埋葬的,想必刘秀都告诉他了。

  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之前祖坟被刨,宗庙被毁,虽可气,却不至于成伤,但这一次毁掉的却是一个美好的家,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她不知道那几日邓晨是怎样熬过来的,但将心比心,这些日子连她都不敢去想刘元和三个孩子,还有那一夜小长安的惨状,每想一次便觉得双手发抖无法自抑,又何况是切肤之痛的邓晨?

  “死者已矣,表哥,你只有保重你自己,表嫂和三个孩子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邓晨仍旧是沉默,又过了许久,才沙沙地开口,“元……”

  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没有再说下去,阴丽华等了一会儿,抬眼看他,才发现夜色中,他咬紧着牙关,下颌紧绷。明白了他没有问出口的话。

  “表嫂走得很干净。”

  “……那就好,好歹……”他声音里有些隐忍不住的哽咽,顿了一下,又道“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别人家中,那时候她是去看望朋友。”阴丽华看到他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似是又看到了与刘元初见面时的情景,连声音都变得轻柔,“那时她才十七岁,笑起来的样子比花朵儿还要美上几分。我当时便想,若我能娶得这个姑娘为妻,那该多好……”

  “后来我爹娘请媒人去舂陵求亲,没想到她就答应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她嫁给我十年,上孝敬我父母亲,下疼爱我弟妹,对我总是事事顺从,这些年我们从未红过一次脸。真的,全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

  阴丽华默默听着,这些她自然知道的。用她的眼光来看,刘元是中国古代妇女的典型,温柔善良,懂得持家,会照顾人,最能懂得一个“全”字,但却也不乏烈性。为了保全弟妹的性命,宁愿牺牲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后来她常想,若当时刘元带着孩子上了马,那又会怎样?

  只怕,都会死吧?

  若说这是刘家人的血性,却又不能不想起汉高祖刘邦,为了保命他又做了什么?将自己的孩子一个个踢下马车。

  高祖之后,同样是亲情,刘元的做法完全与高祖相悖。更何况,姐弟之亲,又如何能亲得过母女之亲?可是刘元却做得到牺牲女儿保全弟妹。她想,也许这便是刘元这个妇人的伟大之处吧?

  换位思考一下,换成是她,她能不能够也做到这般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答案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生死面前,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像她这样自幼学的就是弱肉强食的本领,又干的是新闻这一行,对这个由肮脏勾当构成的世界再了解不过,所有人们坚持的天真与纯善最终都会被摧毁殆尽,失去本来面目。她总觉得这才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本质意义。

  在刘元的身上,人心的纯善,被放大了无数倍呈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想,她大概永生永世都忘不掉刘元和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震撼。

  “表哥可曾后悔?”

  “后悔?”邓晨叹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后不后悔已经不重要了。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失去的,没有退路,只能义无反顾,计不旋踵地走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邓晨踩着吱吱呀呀的积雪离开院子,阴丽华沉默地看着他的身影在皑皑白雪的夜里慢慢消失。突然觉得脸上一片冰冷,伸手一摸,化在脸上的雪水被寒风一吹,竟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眉毛上几片雪花被她抹下,冰冷的手贴在脸上,透骨的冰凉。

  这个烽烟四起,朝代更迭的现在,什么才是最轻贱的?

  人命。

  人命才是最轻贱、最不值一提的。

  身后有脚踩雪地的吱吱声,她回头看,是刘秀。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但她却知道,他是在自责。从刘元死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自责。

  “他……没有怪你。”

  “我知道,他没有怪我,”他的声音在静谧的雪夜里格外的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痛苦,“他虽不说,但却也掩盖不了因为我的懦弱而没能求回二姐和三个孩子的事实。”

  阴丽华将他紧紧抱住,飞快地摇头,“你没有错,你是对的,在那种情况下,你如果不带着伯姬逃跑,死的就不止是表嫂她们母女三人了,你这么做至少保全了你和伯姬,给刘家留下了最后的希望。”

  刘秀揽住她,将头埋入她的发间,慢慢地有温热的眼泪落入头发里。

  “你不要总是自责,心里记着她,将来为她立庙祭祀,你再做补偿吧。”她温柔地,给他最需要的安慰,“你的苦难,才只是刚刚到来而已,你没有退路,必须要战胜它,这是老天给你的考验。在跌倒的地方站起来,你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她撤回手臂,将冰冷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怎么不见得就是我呢’,这句话旁人不信,但我信。”

  刘秀定定地看着她,黑暗之中他准确地纂住了她的眼睛,不知道她的这份笃定是从哪里来的?

  “你……”

  刚张开口,阴丽华却突然垫脚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安慰他的方法。

  偷袭蓝乡成功后,正月初一早上,汉军从西南攻打甄阜,而下江的军则自东南攻打梁丘赐。直到到吃早饭时,梁丘赐军全面溃败,甄阜及部下看到之后四散奔逃,汉兵紧追不放,直将他们逼退至沘水以西。联军战后清点,连同甄阜与梁丘赐在内,被杀及溺死的人竟有两万多人。

  消息传至后方,留守在棘的刘氏宗族均欢欣鼓舞,刘黄匆匆赶回来拉着刘伯姬收拾东西。

  “快些收拾东西,要离开这里了。”

  刘黄边为刘章兄弟穿上厚衣服,边道:“赢了这一场仗后,伯升打定主意乘胜逐北一举拿下淯阳,我们要随他们一起走。”

  习研听后忙自后面拉了拉阴丽华,小声恳求地叫:“姑娘……”

  阴丽华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习研的意思。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再跟着他们走下去,会有怎样的结局,谁都猜不到。

  可是又有谁能知道,对整个结局最清楚不过的,恰恰就是她阴丽华?

  只是,现在她自己也开始犹豫了。即使旁人不说,这样不清不楚的,她要跟着他们走到哪一步为止?真的要抛下阴家,不管不顾地跟他们走到底么?在淯阳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可若就此回去,又要何时才能再见得到他?

  刘伯姬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见她怔然不语,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丽华,你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看着刘伯姬,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伯姬,收拾好了么?要走了。”

  刘秀的声音自门口传来,突然却不突兀。

  她回过头,看到他一身风雪走进来,眉目依旧温润中透着坚毅。只对她温柔一笑,却让她一瞬间打定了主意。

  不管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她都要随他走下去。

  走在联军后面,阴丽华与刘黄、刘伯姬姐妹同车,听着前面传来的消息。

  甄阜与梁丘赐的十万大军被刘演大败,二人通通毙命,此事传至王莽的纳言将军严尤、秩宗将军陈茂耳中,二人便都欲带兵马回守宛城。刘演将联兵列成阵式誓师,焚烧积聚的财物,打碎锅碗,击鼓前进,以示破釜沉舟,乘胜逐北之决心。

  淯阳城下,联兵与严尤、陈茂兵相遇,联军势不可挡,将汉军家眷护在两里之外,便与严、陈二部兵士厮杀在了一起,一场大仗下来,足足斩杀严、陈二部共三千多人。没想到严、陈二人竟丢掉部下径自逃走。

  至此,淯阳已尽被联军拿下。

  之后,刘演又乘胜围困宛城,得意之下,自号柱天大将军。

  “看来王莽已经开始惧怕大哥了,竟以五万户食邑,十万斤黄金,和上公之爵位来悬赏索取大哥的人头,还令长安城中官署与天下的乡亭都把大哥的画像挂在墙上,每日用箭射他的画像。”说这些话,刘伯姬没有担心与恐惧,面上尽是骄傲之色。

  刘黄嗔了她一眼,“你不担心,反倒还高兴。”

  “我自然高兴,这说明大哥威名无人可及,连王莽都害怕了。我做妹妹的,自然骄傲。”

  刘黄与阴丽华相视而笑。

  刘伯姬看她们笑,转凑到阴丽华面前,笑道:“大哥这次连夜兵分三路攻蓝乡、杀甄阜与梁丘赐,又大败严尤、秩宗,这条计策可是三哥出的。怎么样,你得不得意?”

  阴丽华微窘,怎么又扯到她身上去了?

  刘伯姬见她窘迫的样子,得意地道:“看你还笑我。”

  几人正在笑闹,却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不一时,陆续进来了刘演、刘秀、邓晨、李通、李轶、刘稷、刘嘉等人,脸色都不太好。

  因为都不是外人,她们便也没有避开,刘黄先出声问:“伯升,你们这是怎么了?”

  刘演看了看她,没说话。

  倒是刘稷,砰的一拳重重捶在长案上,怒喝一声,“本来起兵图大事之人便是伯升兄弟,更始又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做个皇帝!”

  他此言一出,刘黄和刘伯姬都怔住,不明白刘稷这话里的意思。却只有阴丽华,瞬间白了脸色。

  更始,更始……

  刘演不言语,邓晨出声制止了刘稷的嚷嚷,“不要乱说话。”

  “难道我说的不对?刘玄小儿何德何能?他可上阵杀过一个敌军?可为咱们汉军立下过丝毫功劳?现在凭什么一句话就要让他当皇帝?”

  刘黄这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刘演,急声问:“圣公?要让圣公当皇帝?为什么?”

  刘稷咬牙切齿,“竖子张卬,我早晚要亲手宰了他!”

  刘秀道:“不可冲动。”又转向刘演,“大哥,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认了。”

  刘演面沉似水,始终沉默不言。

  刘稷瞪大眼盯着刘秀,怒道:“认了?你说得轻巧。咱们拼死拼活,图的是什么?就这么拱手让给别人?咱死那么多人,白死啦?”

  刘秀反问:“不然要怎样呢?”

  刘稷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憋出一句,“竖子不足以为谋。”

  阴丽华被他逗笑。连“竖子不足以为谋”都出来了,这个刘稷,还以为自己是范增呢?

  刘黄与刘伯姬一再追问,李通才缓缓道出原情。

  原来自甄阜、梁丘赐被杀以后,每日都有许多百姓前来投兵,短短数日,人数便已达到十余万人之多。义军早已不复初时携家带口四处流窜的狼狈相,已经逐渐步入正轨。于是更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反王莽,而能顺应百姓心理的,也唯有立刘姓宗族的人为天子这一条。

  但这个皇帝究竟要让谁来做?这个问题却成了众将纷争的对象。

  刘演与王常相交甚深,他与下江兵众人还有刘氏宗族自然是推举刘演为帝,但王匡和王凤是什么人?虽说他们是土匪,但却也绝不是什么平凡角色,否则平林、新市二军又岂能在王莽的数次围剿下却仍旧岿然不倒?他们坚决主张立更始将军刘玄为帝,也称得上是刘演称帝最大的一块绊脚石了。虽然舂陵刘氏与下江兵极力相争,但最终却还是平林、新市的绿林军占了上风,执意拥立刘玄为天子。

  刘演见双方纷争至此,势必要先退一步,以稳局势,便以“赤眉军自青州、徐州两地起兵,人众多达几十万,又有南阳已立刘姓宗室,恐赤眉再立刘氏为天子,便定然会发生自相争斗,如今王莽尚未消灭,而刘姓宗室又互斗,如此必定要使天下人疑虑而又自损威势。再者有陈胜、项羽之例在前,最先起兵打出帝号的,便极少有能如愿以偿者。而舂陵离宛城不过三百里,仓促拥帝,势必要成为天下之目标,而受制于人。倒不如我等灭了王莽,完成讨伐新朝大业后再行称帝,亦为时不晚”为由,欲将此事化小。

  但却不曾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一人——绿林将张卬。

  就这么个小人物,拔剑击地,只一句话便坏了刘演所有计划,“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

  此人若非与刘演有仇,便必定是刘演曾得罪过他。

  只此一句,便彻底定了王匡、王凤等人的心,连同朱鲔、马武、陈牧等人,俱主张立刘玄为帝。

  刘演彻底落败。

  阴丽华一直想不通,初时在汉军中,她根本就不知道有刘玄这么一号人,就算后来见到刘玄本人,知道了他就是后来的更始帝,她也一直想不透,一直默默无名的刘玄怎么就能按下刘演刘秀兄弟的风头,一跃成为皇帝呢?而王匡与王凤二人又为什么放弃刘演,而坚持要立刘玄呢?

  王凤与王匡二人给出的理由是:刘玄乃长沙王刘发的嫡系子孙,而刘演却只是长沙王的旁系子孙,自然立刘玄更能服人。

  所谓立嫡立长,刘演又能有何话可说?

  她猜测其中自然是有刘演其人霸气外露,威慑力太强的原因,想那王匡、王凤这群乌合之众本就是做土匪买卖的,当初与刘氏兄弟联兵也不外是为了几个财物而已,惯于无法无天不受约束。一旦刘演称帝,那他们自然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但是刘玄就不同了,这人看起来性格懦弱平庸又无能,所谓傀儡,不就是掌握在手心里面,随意捏扁搓圆的么?

  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众。

  看来这话说的一点都不错。

  二月一日,义军在淯水边的沙滩之上设坛,刘玄羞愧流汗地上了高坛,受众人朝拜,改年号,宣布大赦。

  新皇帝登基,必然是要分封群臣。且他是由绿林之人推举登上高位,王匡、王凤、朱鲔等人便少不得要身居高位。

  果不其然,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朱鲔为大司马,陈牧则为大司空。至于舂陵军刘氏,刘良作为族中长辈,是为国三老,刘演为大司徒,刘赐为光禄勋,刘祉为太常将军,而至于刘秀,仅得太常、偏将军之职。

  至此尘埃定,任偏向刘演兄弟的众将如何愤懑不服,都再无更改的可能。

  刘秀虽只得一偏将军之职,却始终言笑如常,似是并未将眼前险恶的形势放在心上。一出争帝的戏码,让舂陵刘氏兄弟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这片基业,几乎分崩离析。现在看似众心归一,一片平和,但谁也不敢保证,刘玄和王凤等人是不是已经对刘氏兄弟起了杀心?

  阴丽华思来想去,还是找到了刘秀。

  “他们既然敢公然与你大哥争帝,就必然是早有预谋的,刘玄只是个傀儡,他们下一步还是会对付你们,你要小心。”

  刘秀拉着她往僻静处走,边道:“这个我知道,只是如今兵权已在朱、王三人手中,我们只能就范。”

  “你要准备怎么做?”

  刘秀想了想,吐出两个字,“笼络。”

  “王常?”

  刘秀笑,“他与大哥本就相交甚深,又为人正直,本就是向着我们这边的。我说的是马武、李通几人。”

  阴丽华点了点头,马武此人她也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流匪,个性倒是与刘稷有几分相似,是个豪爽之人;而李通最先是与刘氏兄弟图谋起兵的,与刘秀、邓晨最是相熟,再加上她也数次看到李通找各种理由去她与刘黄刘伯姬三人居住的院子,说是有事,但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找借口接近刘伯姬,二人倒也是有几分郎情妾意的意思在里面。有了这一层关系在,李通是不可能再向刘玄靠拢的。

  “而且我大哥在军中素有威名,他们暂时还不敢动我们的。再说,我们舂陵兵的实力他们也还是有几分顾忌的,刘玄现在刚称帝,他们还需要我们。所以暂时我们还是安全的。”

  阴丽华皱眉,“那也要小心一些,不怕一万还防着万一呢。”

  她知道他才是最终能够活下来的那个人,她今天提醒他留意的,也并非是他,而是他大哥刘演,那个木秀于林的人。

  可是,要她怎么跟他说刘演会死的事?且不说他会不会信,她又如何能说?若刘演不死,历史上的刘秀会怎么样?现在的刘秀又会怎么样?

  她不敢冒这个险。

  “你兄长伯升公为人豪爽,在军中又颇有威望,算是对他们威胁最大的一个人,只怕会成为他们第一个要铲除的目标。这第二个只怕就是你了。”

  她的紧张刘秀看在眼里,浅笑着将她揽入怀里,安慰着她,“我知道你在担心,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你担心的事情我也已经想到,也提醒了大哥。我们会小心的。”

  王凤等人敢公然与他们争帝位,他如何会不加小心?更何况他们的杀机已经显露了出来。他又怎能大意?

  但这些却不能说给阴丽华知道,不想她太过担心。

  阴丽华紧紧搂着他,“君子之权谋政,小人之权谋邪。你要小心。”

  刘秀浅笑,“放心,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阴丽华在他怀里笑。这个男子,真是不说则已,一说便是惊人的。从那一句“如何不见得是我”到这一句“天之未丧斯文”,说出来的话,惊人,却也必能句句实现。

  是啊,只要天不亡他刘秀,谁又能奈何得了他?

  刘秀将她送回去,却在半路遇上刘玄。

  “拜见陛下。”刘秀神色平静地揖礼。

  阴丽华稍迟疑,随他一起揖礼。

  但刘玄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既不许他们起身,又一言不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阴丽华皱眉,这个刘玄绝对是有意而为之。

  过了一时,他才淡淡吐出一个字,“可。”

  “谢陛下。”

  刘玄现在是皇帝了,他若不先行离开,他们便不能走。

  阴丽华低着头猜测,这个刘玄到底想要干什么?

  “阴姑娘……可曾婚配?”

  阴丽华先是一怔,随即身体僵硬,警惕地扣紧双手。自她跟着刘秀从小长安到棘阳起,对于他们的关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不信刘玄不知道。他这么问,必然是有什么预谋。

  正不知如何作答之时,却听刘秀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陛下,臣正欲请媒人去往阴家求亲。”

  此言一出,阴丽华的心突然重重一跳,带了些惊喜的颤抖。她跟他来到了这里,虽然彼此意会,但他们之间的事情真正放到台面上当着旁人的面大方地摊开来说,却还是首次。她原以为,他一直是被动的。

  但抬头看到刘玄面无表情的脸时,心却又慢慢沉了下来。

  “这么说,就是还没有婚配了?”

  刘秀答,“诺,”稍顿,才又躬身,“臣斗胆,想请求陛下下诏赐婚。”

  刘玄眉梢微挑,突然冷冷一哼,“朕可不喜欢给人赐婚,偏将军还是自己去阴家求吧。”

  说完拂袖而去。

  刘玄离开后,刘秀起身,略略舒了一口气。

  阴丽华面呈忧色,“这个人喜怒无常,说话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我总觉得他对你有敌意。”

  刘秀笑着安抚她,“没事的,我应付得来。”

  他说应付……

  阴丽华眉峰动了动,那方才说要去阴家求亲的话,也是应付么?她开始不确定。面前的这个男人,太会隐藏自己,她甚至是越来越看不清他。一直以来,主动的那个人都是她,而他,一直在被动地接受她,直到如此的亲密,他却仍旧未曾对她说过一句喜欢。

  去阴家求亲,是不是只是说来应付刘玄的?

  她自认聪明,却总也免不了在对待自己的感情事上当局着迷。这段感情,她投入得越多,便越是无法冷静看待。

  刘秀看她低眉沉思,表情犹豫不定,伸手探了探她的脸颊,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阴丽华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问个明白。她现在虽然在这汉朝,但骨子里却仍旧是个现代人。羞涩不是借口,想不明白的,就要问清楚。她必须要弄明白刘秀的心意,否则,就算是飞蛾扑火,她又如何做得到义无反顾?

  她盯着他的眼睛,口齿清晰地问:“去阴家求亲,可是当真?”

  刘秀不躲不闪,黑沉沉的眼眸与她对视,一字一句,“诺,此事在你决心留在棘阳那一日起,我便与大哥商量过,只是这些日子战事连连,一再地耽搁了下来。”他执起她的手,“两日后我要与王凤一同前往昆阳,你等我一个月,等战事稍歇,我即刻去往你家中求亲。”

  阴丽华微抿了抿嘴角,过了许久,才浅浅笑出来,“人家说,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君子一诺重千金,刘秀,我信你。”

  刘秀双手抚着她的脸颊,双目沉沉,“你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被人家笑话了多少,我……如何舍得再让你……”

  阴丽华不得他说完,揽住他的脖颈,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够了,有你这一句话,就足够,我什么都不怕了……”

  刘秀将她紧紧抱住,埋首在她发间,低喃,“丽华……丽华……刘秀何德何能,竟得你如此……”

  阴丽华再次想起那句话,展眉一笑,隐有泪意,“文叔……文叔……丽华几世之福,才得你深情眷顾……”

  她仍旧在期待,等他亲口对她说出那句话。

  只为那一句话,让她付出什么都可以。

  更始帝刘玄称帝不久,长安便传来消息称:王莽染黑须发,以显示自己内心安定,又立杜陵史谌之女为后,设后宫,遴选嫔妃一百二十人,地位封号均比照公、卿、大夫、元士等。

  之后,王莽大赦天下,诏曰:“王匡、哀章等讨青州、徐州之盗贼,严尤、陈茂等讨前队之盗贼,明告以宣,降者不杀、守约者不杀,但若仍执迷不散者,将遣大司空、隆新公王邑领百万大军以灭之。”

  很显然这个时候王莽已经意识到了,南阳郡刘玄的称帝,已经对他构成了极大的威胁。此诏书虽尽显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王者之气,但却也不免暴露其冲风之衰,强弩之末的四面楚歌之危,这些举动不过是王莽的外强中干,自欺欺人罢了。

  阴丽华心中很明白,到了这个时候,王莽这个皇帝,怕是做不久了。

  三月,王凤与刘秀带领兵直攻昆阳,随后又率军北上,攻克定陵、郾县等地。刘演败了严尤与陈茂后,进军包围了宛城,此时宛城守城者是棘阳守岑彭与严说,这二人有勇有谋,实为刘演大敌。刘秀将所得十万斛粮食以及大量的牛、马等财物,尽数转运至宛城刘演处,助其尽早攻下宛城。

  阴丽华人在淯阳,却突然收到了阴家家奴送来的家书。信中并未有出言责备她的任性胡为,只是说新野已起了战乱,家中决定暂弃阴氏坞堡,先迁徙别处,以避兵乱,让她好生保重自己,待家中安顿好,便来寻她。

  并不是阴夫人的语气。

  莫非是阴识?他自长安游学回来了?

  阴丽华握着帛书,心思不定。新野起兵乱是早晚的事,这个不意外,只是阴识要举家迁徙避乱却是她没有想到的。阴家门客千人,护院奴仆百人,在新野找不到第二家能够与之比肩,算得上是最大的豪门旺族了。而阴识又与新野各职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新野兵乱,阴家应该不至于会受到太大的冲击。

  可是阴识要举家避难,为什么?

  难道是为了她?

  她握着帛书的手紧了紧。她一意孤行离开阴家,跟着刘秀辗转棘阳、淯阳等地的消息,必然早已传遍新野。她心中只想着自己的感情,却从未想过,会不会连累阴家……

  “大公子自长安回来了?”她握着帛书,细问家奴。

  家奴躬道:“诺,大公子已于八日前回到新野。”

  “他可有要你带话给我?”

  “大公子不曾要小人带话给姑娘,只说姑娘看了帛书自会明白,要姑娘好生保重自己,不必担心家中。”

  挥退了家奴,阴丽华开始有些坐卧不安,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面呈焦躁之色。

  习研在身后拉住她,道:“姑娘,您要是担心,我们现在就回去吧!”她是一直不愿阴丽华继续留在淯阳的。

  阴丽华犹豫,如果就此回去,那她跟着刘秀走到这一步,又所为何来?如果她回了阴家,又将会怎样?她要怎样面对阴夫人和阴识?阴识信中虽只字不提她离家之事,但她却敢肯定,在战乱面前,阴识不过是暂时没有精力管她的这些事,等他腾出精力,她必然难以过关。

  “如果我回去了,会怎样?”她问习研。

  习研稍迟疑,“……尽快让姑娘嫁人。”

  “那就是了,”她慢慢平静下来,看着习研,“这些年你跟着我,将我的所有事情都看在眼里,若我娘和大哥逼我嫁人,你认为我又会如何?”

  习研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奴婢不知道姑娘做这样的选择是不是对,奴婢只是知道,姑娘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是有损姑娘与阴家名声的……但姑娘若是回去,夫人便又会逼着姑娘嫁人,姑娘心里只有偏将军,若是嫁给旁人,怎样都是两难。”

  阴丽华浅笑问她,“你说我要怎么办?”

  习研呆了呆,讷讷地道:“奴……奴婢只听姑娘的。”

  阴丽华叹息一声,“坚持下去,将来带给阴家的便是无上的煌赫与尊荣,哪怕是为了这个,就让我坚持下去吧。”

  她喃喃自语,习研并未听太清楚,便问:“姑娘您说什么?”

  她笑笑,“没什么。”起身,开门出去了。

  时值三月,正是桃花开得正盛的时候,院子里满地的落红与淯阳城外的战乱饥荒形成鲜明对比。有风吹过来的时候,花瓣落得更急,打着旋随风飞舞,如同一场桃花雨一般,倒也煞是好看。她抚了抚手臂,三月的天,还真是有几分乍暖还寒的意思。习研忙拿了大氅给她披上,拢了拢,又系好了带子才退开。她站在桃花树下看了许久,忍不住想起“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习研见她看得入神,便浅笑道:“姑娘喜欢桃花,奴婢便折几枝给姑娘插到房中去吧。”

  阴丽华淡淡地笑,“我不爱桃花。不过是随便看看罢了。”

  习研顿了顿,不解道:“姑娘分明是最爱桃花的呀。早些年,每到这个时节奴婢都要给姑娘折了插到房中的,姑娘总是最喜欢不过了。”

  阴丽华知道,习研说的定然是她没有穿越过来之前的那个“阴丽华”,她也不争辩,只是浅浅一笑。

  这时一名男子在院门口张望,阴丽华看了看,却是李通。

  她示意习研过去问,习研抿嘴笑,“不用说,定然是来找伯姬姑娘的。”

  阴丽华也笑,这李通每隔两日便来这里献些殷勤,醉翁之意,只在伯姬。好在也是刘氏姐弟乐见的,便也默许了他们,照这样看来,只怕也是好事将近了。

  果然,不一时,便看到刘伯姬随着习研走了出来。

  看到阴丽华脸上打趣的笑,刘伯姬倒也是大大方方地随她笑去。刚要往李通处走,却又折身转到了桃花树下,凑近阴丽华促狭地笑,“三嫂你也莫笑我,我可是知道的,三哥找了朱祜,近期便要去你家提亲了。”

  阴丽华“嗳”了一声,微微红了脸。

  这种事情放到现代,倒也没什么,两人商量婚事,或被朋友拿来说笑,再正常不过。只是她在这里三年,已经慢慢融入了这个朝代,和刘秀私下商量婚事倒也没觉得羞怯,只是被刘伯姬这样一打趣,却忍不住晕红了脸。

  刘伯姬见她脸红,得意地笑着离开。

  等刘伯姬离开,习研忙拉了拉阴丽华的衣袖,“姑娘,伯姬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阴丽华点头,“诺。”

  “可是,大公子已携主母他们离开新野,偏将军又如何……”

  习研这样一说,阴丽华方才想起来,是啊,阴识带着家人离开了新野,刘秀又如何去提亲?

  这还真是阴差阳错。

  咬着下唇,不免有几分懊恼。

  习研转到她面前,看着她,“姑娘,容奴婢说句不分尊卑的话。您到底是个姑娘家,又是出微矜贵的,这样的事您……您……”顿了两顿,下面的话,到底是没敢说出来。

  但阴丽华却懂得她的意思。古代女子向来自矜自持,尤其是像阴丽华这样出身好的,更是要矜持端庄,婚事自是由父兄做主,哪里有像她这样私下商量自己婚事的?

  她苦笑,却不知该怎样向习研说。

  她将刘秀放到了心里面,走到这一步是水到渠成。但这个时代的人,门当户对重过两情相悦。她不确定阴识能否看出刘秀这支潜力股,但她知道,阴夫人是定然看不出来的。

  她若不趁着这个机会与刘秀将事定下来,将来在阴夫人那里,是必定要横生枝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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