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午九点，百科地产总部一楼会议大厅。

　　一干人端坐在会议室里，他们围着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满满地坐了一圈，椭圆形的最前方摆放着一把巨大的老板椅，虚位以待。他们都在等高大宽。

　　大约过了十分钟，高大宽的声音从会议室外的楼道里飘了进来。高大宽跨入会议室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部手机贴在耳朵边上，嘴里哼哼哈哈地说着，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好像这间硕大的房间里根本没有人一样。

　　所有人行着注目礼，将高大宽目送到老板椅处。高大宽并没有急于坐下，他的通话还没有结束。他用一只手扶着座椅的靠背，宽大的后背面对着在座的人，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高大宽的电话持续了五分钟，整个会议室里就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

　　这是一次由各部门总监和几位副总裁参加的公司中高层会议，会议由高大宽召集。本次会议的召开源于公司内部最近存在的分歧。全江楼市的日益升温以及百科地产最近几个月以来接连的几个大动作，使得内部形成了两大派别。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激进派”，他们认为目前的时势正是造英雄的绝佳时机，百科地产应该顺时而动，加快步伐；另一个派别是“保守派”，他们觉得百科地产的步子迈得太快了，当下这种“以小博大”的发展模式暗藏着巨大的危机，缺乏稳健性。

　　那么，百科地产的发展速度到底是慢了还是快了呢？高大宽没有在任何场合表过态，他希望通过一次深入的讨论来达成共识。公司分割成两派，这对高大宽来说不是件好事。

　　高大宽其实是“激进派”的先锋人物，但他又不想用自己的权威来扼杀保守派的声音，毕竟保守派里还有小股东呢，还有两名副总裁。高大宽其实是不喜欢民主的，他觉得民主是抹杀效率的利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断然不可用之。

　　高大宽落座之后草草地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便点名让市场总监率先发言，给大家详细介绍一下“地中海豪情”的销售情况。

　　这是高大宽的刻意安排。“地中海豪情”的销售可谓是破天荒的形势大好，好到远远超出了高大宽自己的预想，他希望这些振奋人心的销售数据能让那些“保守派”的榆木脑袋开窍。这可是时不我待的大好时机啊，片刻的犹豫就是对自己的犯罪，是对百科地产年终利润的犯罪。

　　市场总监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猩红的带领T恤衫，两只胳膊粗壮得像一名屠夫，皮肤略微发黑的脸上闪着油光。他手里拿着几张打印文稿，不添加任何个人感情地宣读着数据。

　　“以我多年来的经验看，‘地中海豪情’的销售将进入尾声，比原计划要足足提前一个多月。”市场总监最后说。

　　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个学者模样的男人，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他是百科地产宏观经济政策研究室的主任。这个部门是百科地产的新部门，成立还不到两年的时间。高大宽觉得从事房地产开发就不可避免地与宏观政策捉迷藏，而高大宽并不擅长此类游戏，于是下定决心组建了政策研究室。这就像旧时军队打仗要带一名军师一样。

　　研究室主任并不是个吃闲饭的角色，他首先分析了三年来的房地产发展轨迹，然后从中央到地方，再到全江市，一层层地解读了各项楼市政策，发言中他还多次提到了副市长武明夫，因为全江市的楼市政策跟武明夫这个人有着莫大的关系。

　　最后的结论是：　全江市刺激房地产发展的各项政策至少还能维持一年，这还是保守的估计，如果乐观预测的话，这种利好局面将会持续到明年下半年。

　　此二人的发言结束之后，高大宽并不急着让第三个人发言，他建议大家就刚才的市场销售反馈和宏观政策进行讨论，让大家各抒己见。

　　这种讨论的局面高大宽是完全可以预计的，“激进派”代表现在的情绪变得更加高昂了，就连“保守派”的个别代表也不得不承认百科地产确实面临着巨大的发展机遇。

　　第三个发言的是财务总监颜文良。他属于“保守派”。

　　他的发言风格跟市场总监有着惊人的相似，从他嘴里冒出来的，除了数字，还是数字。

　　“从先前开发的几个项目来看，我们已经把杠杆效应用到极致了。我们的自有资金严重不足，以‘地中海豪情’为例，抛掉土地成本不计，项目的开发需要21个亿，而我们的自有资金才不到5000万，银行贷款我们拿到了2000万，但资金缺口仍有14个亿！尽管我们后来想方设法地填补上了这个缺口，不过这种融资方式是存在相当大的风险的。”颜文良很是担忧地说。

　　“保守派”的人开始活跃了，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从销售情况看，‘地中海豪情’项目的资金回笼还是很快的，我们的困难阶段也就是在还没有拿到正式销售许可证之前，一旦能正式开盘销售，便可以通过按揭来套取银行资金，资金缺口只是暂时性的。”第一个发言的市场总监分析道。

　　“你这个说法没错，但这不都得建立在房子热销的前提下嘛，还得有利好政策的保驾护航。这楼市畅销和政策利好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啊！万一楼盘滞销，或者是政策开始打压了，怎么办？”说话的是百科地产的小股东，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胸前挂着一副老花镜。从他的语气来看，应该是“保守派”里的顽固分子了。

　　“董老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的政策就是这样，今天刺激老百姓买房，买两套、三套它都不管，银行按揭贷款还可以打折；但过不了多久它就会限制你买房了，不好揣测。”一副总裁接过那位年长的小股东的话说。

　　“要是只考虑资金回笼问题的话，我觉得这就不是个问题，我们完全可以通过降低开盘价的方式来快速回笼资金，就算楼市不热了，政策也不利好了，但低价格是王道啊，还是会抢着买的，对于很多买房自住者来说，房子可是刚性需求。”政策研究室的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胸有成竹地说道。

　　“低价开盘这个方法是绝对行不通的，一期开盘要是价位比较低的话，那二期、三期的价格再想涨上去就难了，我卖了这么多年的房子，发现这中途提价是非常困难的，总是会遭受非议。”市场总监以自己老道的经验立刻提出了反驳。

　　“这个低价策略的亏我们是吃过的，你们记得大前年开的那个盘吧，当时为了尽快回笼资金就采取了低价开盘策略，消息一经传出，你们知道有多少人找到我打招呼吗？光是政府部门的科室主任、处长就一堆人找过来，叫我给他们留一套房子，可他们并不给现钱，价格涨上去之后再叫我们给卖掉。此路绝对不通！”高大宽愤懑地回忆道。

　　“我们可以杜绝走后门嘛，一律不留房！”不知是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给留房？说得轻巧，你们知道我们开发一个项目要盖多少个公章吗？几十个！少盖一个章都不成。我觉得我们现在跟牛总的合作方式挺好的，我们可以把开盘价定高一些，现在可是价格越高越火爆，我们暗地里就算给牛总他们打个五折，这也没人知道啊！”高大宽有些无奈地说。

　　高大宽嘴里所说的“牛总”便是那个被他奉为上宾的神秘高个子。由于缺乏有力的银行支持，高大宽现在已经越来越离不开牛总了，在牛总的支持下，百科地产在全江接连拿下了两块好地，新的项目马上就要紧锣密鼓地开张了。

　　有了牛总的资金后盾，高大宽现在是不想激进都难。高大宽喜欢在私下里管这个“牛总”叫作“牛行长”，因为在高大宽眼里，牛总颇有几分银行行长的派头，每次高大宽向他提出资金需求的时候，“牛行长”都会沉着地问一句：“你什么时候要？”

　　这可比那些牛气冲天的“真行长”好说话多了。

　　我比高大宽眼里的“牛行长”还要“牛”，因为我最终还是婉言谢绝了颜文良给我的销售提成。

　　颜文良下巴脱臼似的望着我，他看不懂眼前这位瘦弱的主编，全身上下都挂满了问号。

　　“哥们你是‘富二代’吧？”颜文良憋了半天，最终冒出这句疑惑的话来。

　　“他狗屁‘富二代’，我看他是‘穷十八代’还差不多，穷得都不认识钱了！我现在从银行账户里拿个零头出来就能全资收购他，让他给我当奴隶。”坐在一旁的“大炮”气不打一处来，言辞刻薄地挤兑我。

　　我只是笑。如果跟前有一面镜子能让我看到自己的笑，这笑容一定很是洒脱，一种视钱财如粪土的潇洒。

　　颜文良却笑不出来，他有些惋惜，又有些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干吗跟钱过不去呢？这是你应得的。再说了，成主编你要是不签这个字，这钱还提不出来呢，真是可惜了！”

　　“可不是嘛，纯属有病，他不签，我签！”“大炮”真急了，他眼看着几万元的人民币就要打水漂了，心疼不已。

　　我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绿茶，开始跟颜文良说明事情的原委，说我如何冒充百科地产的售楼员暗访炒房团，说我如何阴差阳错地成交了这笔生意，说我如何迫切地想知道炒房资金的秘密，如何想戳穿炒房团的神秘外衣……

　　当然我更想知道炒房资金如何跟房地产公司“合作”。自从吴刚跟我说起还有更高明的炒房方式时，我的脑子里就塞满了问号，现在我希望颜文良能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颜文良用一种审视陌生人的眼神望着我，不停地摇晃着头。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其实……其实特简单，就一层窗户纸的事！”颜文良见我很是坚定，心理防线开始出现了一丝的松动。

　　“这就叫好奇害死猫，现在看来，这好奇还能破财！”“大炮”插话道。

　　此时茶楼里的女服务员轻身地走了过来，熟练地给我的茶杯里续满了水，还很体贴地提醒我说：“小心烫！”

　　“他不怕烫的，他火都敢玩，还怕什么烫啊！”“大炮”冲着服务员很认真地说。

　　女服务员被“大炮”的话弄得是一头雾水，她脸上挂着很职业的微笑，眨巴着眼睛，调皮地问：“玩火？你们是耍杂技的啊！”

　　“大炮”一听，更是来劲了，咋咋呼呼地说道：“小姑娘真是慧眼识英雄，来，你现场给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吧！”

　　“我来抡大锤，我不信我砸不死你！哈哈！”“大炮”补充说道。

　　服务员被“大炮”逗得直乐，笑得胸前起伏抖动。

　　“大炮”意犹未尽，全然没有放过服务员的意思，突兀地问：“小姑娘你有对象了吗？”

　　他的职业病又犯了！小姑娘这下惊愕了，同时也警惕起来，只见她撅了撅嘴，甩下一句话便离开了——“要你管呢！”

　　“大炮”就这样打断了我和颜文良正聊着的正事，甚是讨厌。在一阵大笑过后，我不得不重新找回刚才的话题。

　　“颜总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也不会提到百科地产。”我深知颜文良心里的担忧，赶忙保证道。为了加强说服力，我还提到了先前那篇石小军的“炒房流程图”报道。这是一篇没有明确指向的文章，我相信这完全可以打消颜文良的顾虑。

　　颜文良仍很犹豫，他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想把我一眼看穿。他又看了看“大炮”，估计希望能听到“大炮”的“人格作保”。

　　“大炮”没能领会到颜文良的意思，独自悠然地嗑着瓜子，一言不发。他没准现在还在琢磨刚才那位女服务员是不是单身呢！

　　这个死“大炮”就是这样，该他闭嘴的时候，用鲍鱼鱼翅都塞不住他的嘴巴，该他说话的时候，金刚钻都撬不开他的嘴巴。

　　“颜总你也不必现在就答复我，我用自己的人格担保，绝不给你添麻烦！”我知趣地退了一步，顺便抛出了我的人格。我不清楚我的人格到底能有多大的分量，现在正好可以试试。

　　“好吧，这事容我再想想！”颜文良顺着我给出的台阶而下，凝重的表情顿时缓和了不少。

　　就冲我拒绝这笔数目不菲的销售提成款来讲，我的人格还是值点钱的，我觉得自己从颜文良口中得知真相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你可别害文良兄啊，他可是捧着高大宽的饭碗呢！你别把人家的饭碗给砸了！”此时不该说话的“大炮”开始说话了。

　　“那笔钱怎么办？成功你真的不要了？”“大炮”突然又大呼小叫地想到了那笔提成款。

　　我不得不对“大炮”的话作出回应，再三承诺不会做任何对不住颜文良的事情，同时也再次郑重声明那笔钱我真的不能要。从一开始我就清楚一点，以颜文良财务总监的身份，他应该是能想到处置这笔钱的办法的，至于他最终如何处置，这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

　　我们三人继续喝茶，没有离开的意思。“大炮”则东拉西扯地引导着话题，不一会儿便聊到了孙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