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李铁兵奉命对一名曾身居要职的死刑犯执行枪决，车队中途兜起圈子，原来有人企图伏击行刑车队，劫走死刑犯人！

　　这名死刑犯名叫徐远雄，是一名地师级领导干部，是李铁兵执行死刑的所有罪犯中，级别最高的领导干部。

　　李铁兵从薛队长的介绍，和自己阅读徐远雄的案卷得知，徐远雄原来是市原重型机械厂党委书记兼厂长。“文革”时，是南江市赫赫有名、家喻户晓的一个造反组织的司令。因在两派争斗中站在老干部一边，保卫老干部有功，受到一些老干部的赏识。后来这些老干部纷纷被“解放”，结合进市区县各级领导班子，成为实权人物。徐远雄自然也得到了重用。

　　他先是在市机械工业局担任第三把手，不多久就被派回他原来当工人的一个正局级的大厂——市重型机械厂，担任了党委书记兼厂长。市重型机械厂是徐远雄造反起家的老巢，他回厂任职以后，大肆排除异己，培植亲信，任人唯亲，结党营私。原来他在“文革”中担任造反司令时，当时全厂七千多名职工，几乎都一边倒地全部加入了他那个组织。如今他把那些哥们儿都提拔到关键的岗位上，把重型机械厂经营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在厂里大搞一言堂，一切由他说了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徐远雄的所作所为，在这个近万名职工的大厂里，激起了某些怀有正义感的人的不满。但是徐远雄很有一套笼络人心的办法，他到重型机械厂后，十分注重增加职工福利待遇，改善职工生活。所以尽管他专横跋扈、刚愎自用，但在他的主持下，厂里的产值和利税三年翻了两番，职工收入也翻了一番，福利待遇大幅度改善，他让全厂职工得到了实惠。比如，他上任后建起了二十栋职工宿舍楼，解决了八百户职工住宿难的问题。那时液化气罐和液化气灶具还刚刚上市，每套要八百元左右，他拍板每户职工分配一套……所以，他仍然得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职工的衷心拥戴。

　　有人偷偷给上级写信，反映徐远雄作风霸道的问题，但没有引起上面的充分注意。其中，有一名徐远雄过去的铁哥们儿写信反映，徐远雄在“文革”中，曾经带领一帮人，到附近某军火仓库抢劫了一批枪支弹药。这批枪支弹药，有两支军用“五四”手枪、二十支半自动步枪、十支“五三”式自动步枪，还有轻机枪一挺、手榴弹若干箱，组成了所谓“文攻武卫指挥部”，在两派武斗中多次交火。后来收缴武器时，只上交了其中的一部分以掩人耳目，徐远雄及其铁哥们儿还私自隐藏了部分枪支弹药。更令人发指的是，徐远雄在武斗中抓住了对立派组织的人，曾经三次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带领其铁哥们儿将人押到南江边，实施所谓的“枪毙”，先后枪杀四人。其中由他亲自开枪杀死一人，指使别人枪杀三人。这些人的尸体，被扔入南江随水漂流而去。由于“文革”中各级党政组织瘫痪，公检法司法机关被砸烂，这些案子成为了石沉大海的无头案。加上这些案件的知情面十分狭窄，当时参与三次杀人的当事人，都是徐远雄的铁哥们儿，现在又都是他的铁杆心腹人物，所以他的这些罪孽从未被揭发过。

　　举报信从北京的中央信访部门批转到公安部，再由公安部首长加批语后转到省公安厅，然后再由省公安厅领导加批示意见后，由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处（当时尚未改为刑事警察总队）派员，会同南江市公安局，组成专案组共同侦破此案。

　　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是十七年前的积案了，案件的知情面很狭窄，调查取证的难度很大。了解案情的当事人，有的已经死亡，有的已经退休回外省原籍老家养老去了，有的又不愿意作证。为了不打草惊蛇引起徐远雄的警觉，侦查工作是在十分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更增加了调查取证的难度。

　　李铁兵执刑之前，在了解徐远雄罪行时，曾经看到那封举报信。那是一封匿名举报信，由于信中所举报的徐远雄枪杀对立组织人员的事实，都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参与人员和详细经过，包括有关当事人当时穿的什么衣服，讲了什么话，各人都是什么态度，所以虽然是匿名信，但是所有看到这封举报信的人，都对所举报的事实深信不疑。因为如果不是已经发生的真实事情，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具体细节的。

　　公安机关的专案侦查人员，先根据匿名信分析，圈定了一个大体的范围。然后以南江市市志编写办公室工作人员的身份，以到重型机械厂收集史料的名义，收集到所圈定范围内人员的笔迹资料。经过文字鉴定技术人员的鉴别，确定了写匿名举报信的人。

　　这个人是重型机械厂的人事处长刘宪章，是徐远雄重用的心腹干将之一，也是当年徐远雄枪杀对立组织人员的参与者。不过他只是奉徐远雄的命令，执行了押解工作。他曾对枪杀对立组织人员这种做法提出过异议，对徐远雄道：“徐司令，这样做不妥，毕竟是一条生命，人命关天呀！这些人和我们之间又没有私仇，何必如此呢？”

　　当时徐远雄斩钉截铁地回答说：“现在是政治斗争、路线斗争，是你死我活、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没有什么客气可讲。”

　　刘宪章一直深怀内疚，当年那几名被枪杀的年轻人痛哭哀求、孤苦无助的可怜相，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些年来一直在噬咬着他的良心。良知尚未泯灭的他，经常为此通宵失眠。徐远雄在重型机械厂的倒行逆施，更是激起了他的反感，坚定了他检举揭发这一重大杀人案件的决心。最终，他决定不顾一切后果，一定要把这件事向党和政府举报，为四名无辜的死者申冤雪恨。

　　公安机关通过文字鉴定确定写匿名举报信的人是刘宪章以后，以市人事局开会的名义将他约到市里，在十分秘密的情况下，由省公安厅刑侦处的领导直接和他进行了谈话。没费什么周折，刘宪章很爽快地承认了匿名信是自己所写，但是他以党性担保，一是他与徐远雄之间没有任何过节和私人恩怨。徐远雄提拔重用了他，他照理应当感谢他，他写这封举报信，完全是出于良心驱使，没有其他任何个人动机；二是他在匿名信中所反映的问题，是他亲眼所见的完全真实的事实，既没有夸大也没有缩小。组织上完全可以对他进行调查，如果他向组织上说了谎，甘愿接受任何最严厉的处分！

　　李铁兵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刘宪章写匿名举报信的动机，难道真的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么纯洁，没有掺杂一点个人恩怨吗？

　　徐远雄被刑事拘留和批准逮捕关押进看守所后，在李铁兵执勤时，恰逢徐远雄被提审，因而有机会打过几次照面。在李铁兵的印象中，即便被关进了看守所，徐远雄与那些形象猥琐的社会垃圾和人渣们，也有天然的区别。徐远雄一米八五的个头，身穿一件灰色的海军呢大衣，身体魁梧而匀称，挺胸收腹，气宇轩昂，国字脸，大背头，浓眉阔腮，双目炯炯有神，走路步伐稳重而敏捷。李铁兵当时看见徐远雄后，并没有看见许许多多人犯时的鄙夷与厌恶的感觉，甚至对他有一股好感，有一种惋惜的心理。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当造反司令时会有那么多的人对他趋之若鹜，跟着他鞍前马后地甘效犬马之劳。李铁兵不禁从内心里暗自感叹道，徐远雄生来就是一块当官的料！

　　李铁兵接着往下看刘宪章的陈述：

　　那是1967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我们的“工总司”设在国道公路的关卡，通过堵截盘查，在一辆从省城回南江市的货车上，抓获了两名对立组织的年轻男性，年龄都是二十多岁。徐远雄当即安排人对两人分别进行了询问。通过询问得知，穿蓝色工装的工人姓王，穿军便服的大学生姓周，他们都是省城的对立派组织派到南江市来进行串联的。

　　这两个人在被询问时，态度十分强硬，不停地辱骂询问他们的人是“哈巴狗”。徐远雄听了十分恼火，冲进去质问道：“你们这样顽固不化，难道不怕死吗？”

　　那个大学生回答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那位工人道：“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

　　那个时候的年轻人，都有一股虔诚狂热的劲头。徐远雄道：“别硬着头皮充好汉，老子倒要看看，你们是真不怕死，还是假不怕死！”

　　晚上十一点左右，那天晚上天上的云彩很多，月亮时隐时显的。徐远雄带领着我、华卫东、张红兵，将那两个人押到南江河滩上。徐远雄对他们两人说：“你们现在求饶还来得及，说吧，到底是要死还是要活？”

　　那位工人说：“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谅你没有狗胆敢打死我们！”

　　那个大学生也大声斥责徐远雄道：“你要是敢对我们下毒手，国家总有一天会找你算总账的。中国有句话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你听说过吗？”

　　徐远雄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恶狠狠地吼叫道：“你们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来老子今天不动真的，你就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说罢，掏出他那次从军火仓库抢来的一支“五四”手枪，朝那位姓王的工人就是一枪，打中了他的胸部。那位工人捂着胸口一声不响地就倒下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死了。

　　徐远雄当时自己也不知所措，吓呆了。我估计他当时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因为他经常用这种假枪毙的方式吓唬人，直到被吓唬的人跪地求饶磕响头，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恳求他饶命，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叫手下人把求饶的人押回去，让其写一份自首书就把人放了。此前从没发生过真的把人枪杀的事情，这次肯定是失手了。

　　当时在场的另外四人，包括我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华卫东对徐远雄建议道：“徐司令，事情已经这样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个姓周的也干掉算了。如果放他回去，日后肯定会找我们算账的。”

　　那个姓周的大学生早已被这场面吓得灵魂出窍，双腿直打哆嗦了。听华卫东向徐远雄这么建议，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徐远雄面前，号啕大哭道：“徐司令饶命，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保证回去什么也不说！”

　　徐远雄见他求饶，犹豫不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