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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3章 旗镇(3)

  他说你阿爸是谁?

  我说是尼玛活佛。

  他说不要再敲了,这个院子里没有活佛。天下没有第二个活佛,只有毛主席一个活佛,其他的都是人,有的连人都不如,是牛鬼蛇神。

  色队长这回来劲了,他把鞭杆子往地下一杵说:你这个人是谁呀?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尼玛活佛不是住在查干庙这里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这里不是查干庙,也没有活佛,这里是旗歌舞团。

  这个人说话莫名其妙,我听得有些糊里糊涂。我觉得这个人好奇怪,就在路灯下瞪圆了双眼看他,一看觉得这个人更加奇怪,他的身材骨骼粗壮,生得很高大,下身穿着一条模仿汉人的抿裆大棉裤,打着裹腿,上身里面穿着一件也是汉式的大棉袄,棉袄外面却套了一件军装,军装显得比棉袄小,很紧张地扭巴巴地套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被捆起来的牛。军装的左臂上戴着一个红卫兵袖标。虽是在路灯下,我也看出他那身棉袄棉裤是用庙里的喇嘛袍子改的,我家里就保存着阿爸这样的喇嘛袍子。

  这个人的脸很长,是属于马脸型的,他的脸很严肃却不凶狠,说话的嗓音像铁勺子敲铁锅一样响亮、磁性。我现在觉得这个人看着眼熟,听着声音也有些耳熟。

  他说你既然是尼玛的儿子,还用这样看我吗?你不认识我吗?

  我想起来了,他是拉西叔叔,原先庙里我阿爸的经师。阿爸每年都不回家,是他过年时总要赶着马车,给我们家送来阿爸带给我们的钱、粮票、布票、棉花票、果子票,还有城市里的白面、粉条、苹果、酸面包和黑酱油。不过,那时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是在年前的腊月里,戴着棉帽子包裹得很严,由于来去匆匆,我每次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有时还见不到,我去上学或者去放牧,回来见到一堆东西,阿妈就说拉西叔叔来过了。然后连续几天都看见阿妈把钱和各种票拿出来,数了又数。阿妈说这个拉西经师和我阿爸一起还俗,也进了旗歌舞团,他演奏马头琴,不是经师了,是马头琴演员,我阿爸唱长调,他伴奏。

  认出拉西叔叔,我很高兴。我说拉西叔叔我阿爸不是住在歌舞团吗?他怎么不来给我开门?

  拉西叔叔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说你阿爸已经不住在这里,他走了。

  色队长看到我们认识,也高兴起来。从怀里掏出酒瓶打开盖递给了拉西叔叔。他没有接,色队长就自己干了一大口:告诉我活佛去了哪里,我答应了佛娘,要见了面亲手把他的儿子阿蒙交给他。

  拉西叔叔说你是谁?你们不可能见到面了。

  我说他是我们牧场的色队长,我又说:色队长,他是和阿爸在一起的拉西叔叔。

  呵哈,是拉西经师,我早就听说过。色队长显得很虔诚又掏出酒瓶子递给拉西叔叔。

  别这样叫,我不是经师。拉西叔叔拉着我的手说,天太黑了,夜里冷,走,咱们先回家去吧。

  见我们走了,色队长也上了马车。他还是冲我喊着说:阿蒙,你跟他去了,我回去怎么跟佛娘说?就说你没找到活佛吗?

  拉西叔叔把我的手拉得很紧,走路的步伐也很快,我就没有回答色队长。我本来想说你回去不要跟阿妈说没有找到阿爸,但是我说不出口,心里很着急。

  拉西叔叔把我领进家门就对热情的格日乐婶子说,你看是谁来了?格日乐婶子温暖的手拉着我的手,围着我转了一圈说:长得太像了,他一定是尼玛活佛的儿子,别的种马怎么能生出这样好的马驹子,要是从前就是佛子呀。

  我的身上已经被冰雪冻成了一层硬壳,衣服脱不下去了,硬拉就会把衣服一块一块撕碎扯断。

  格日乐婶子从灶坑里扒出一盆红堂堂的牛粪火,把火盆放在地上,就让我像毛驴拉磨一样,围着火盆转着圈儿,前后转着身,烤我的冻衣服。火盆很热。火盆是用牛粪和着碱泥制作成的,装上牛粪火一烘烤,用手摸到盆子的帮沿,那种感觉很温暖、舒服、润滑。我们家里就有两个这样的火盆,而且是年代久远的老火盆。

  我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转圈烤着我的身体两侧。我的衣服上就热腾腾地冒起气来,边烤边冒热气,格日乐婶子就边往下脱我已经烤软了的衣服。

  刚进屋时,我见到了他们的炕上,齐刷刷地在被窝里,露出七个黑色的小脑袋。他们家的孩子都已经躺在被窝里睡觉了。待我身上冒着热气的衣服被格日乐婶子扒净的时候,被窝里钻出来七个小脑袋一起喊叫起来:光腚沟,羞羞羞!缩回去!格日乐婶子一声吼叫,七个脑袋又齐刷刷地钻进了被窝。被子在扭动,他们在被窝里狂笑。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阳光照满了窗棂,窗上的冰被照化了,冰水顺着冰凌往下淌,像牛的乳头在流淌牛奶。一群颜色不同,大小不一样的鸡,排成一个顺序站在窗台上啄冰凌。屋里的地上六个刚拉完屎的屁股,也是齐刷刷地蹶着,被一条大白狗伸着粉红、柔软的舌头,在一个一个给他们舔。他们明亮的小鸡鸡,和皱巴巴的卵子,在狗的舌头前肆无忌惮地晃动、滴着尿滴。

  拉西叔叔家里有七个孩子,一个女儿雅图十一岁,小我两岁。其他的六个儿子,分别是九岁八岁七岁(两个,双胞胎)六岁四岁。

  晚上睡觉,拉西叔叔和格日乐婶子在炕头睡一个被窝,六个儿子两个人一个被窝。女儿雅图自己一个被窝,按序睡在炕梢。我自己一个被窝,挨着雅图。六个儿子像六条狼一样,每晚睡前都因为争夺被子要连续几场战争才能睡去。那六条狼是赤条条地睡,雅图是穿着一条红色的小裤衩。我没有内裤,赤条条的又觉得害羞,就穿着棉裤睡。格日乐婶子让我脱掉,说在自己家里,怕什么羞,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炕烧得滚热,肉皮睡在炕席上烙得那才舒服。

  我还是坚持不脱,可是睡着后,虱子就开始在我的身上爬来爬去地咬,我刺痒难挨,就只好悄悄地脱掉。睡之前,我总是很惊慌的,我总是担心每晚睡着后要发生的问题。我有一个尿炕的小毛病,很令我感到羞辱、自卑和无奈。

  第一天晚上,可能是格日乐婶子用火盆把我身上的水烤干了,竟然没有尿炕。也可能是我也太累了,把这个茬儿给忘记了。也奇怪,平时家里牛、羊丢了,和阿妈去找,跑累了,就更容易尿炕。

  早晨醒来,癔症过后,我突然想到,马上惊慌地摸摸身子底下,是干爽的,很热。我又怀疑,或许是尿了又干了?我昨天坐了一天的车,还走了路,不可能不累呀?不可能不尿炕呀?

  没有尿炕我心情很好。白天看拉西叔叔,比昨天晚上在路灯下看,整个小了一圈儿。看他一层一层穿衣服,好像在包扎一个包裹。在喇嘛袍子改成的汉式棉衣外,他是把棉衣打成了皱褶才紧巴巴地套进了那身绿军装里,费力系上扣子,就成了一件捆好的包裹。别在左胳膊上的红卫兵袖标红底黄字,倒是很飘逸,就像是包裹上的标签。

  第二个晚上睡之前,我就把阿妈给我带来的一小块毡子拿出来,铺在了身下。这个动作让格日乐婶子给看见了,她说,你铺上毡子是怕硌屁股吗?

  我说炕太热是怕烫屁股。

  她说,家里有更厚的毡子,我给你铺一张大的。

  我说不用,我从小就是睡这张,已经习惯了。我的梦都在这张毡子上。我不太明白自己说的这句话的意思,反正草原上大家都习惯这样讲话。自己用旧的东西,就说是梦在上面。

  格日乐婶子当然懂我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不知道,阿妈给我带的这张毡子是有秘笈的。毡子的一面缝着羊皮,另一面是很厚的布面。睡之前,布面朝上,挨着我的身子,舒服柔软。半夜尿湿了,我醒来就把毡子翻过来,睡在羊皮上。我睡上去,就会把毡子里的尿挤到布上,布挨着热炕席就会烙干,而尿的热气,也不会透过很厚的羊皮上到我的身上来。我就可以继续很舒服、很干爽地睡觉。第二天醒来,整个毡子都是干的,不过日子久了,那块炕席就会变成黑红的旧颜色,像老古董的包浆。那块布时间长了,也会像烙糊的薄饼一样,变成碎片。所以阿妈会经常给我更换尿布,这块就是来之前的夜里阿妈新缝上的。

  其实我尿炕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每晚尿之前,我梦里都是在到处找地方撒尿,总是憋得很急,周围却到处都是人,都在用眼睛看着我、嘲笑我、起哄我。我就到处躲,到处跑。终于没有人了,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尿。每次尿完了,我就醒了。有时梦里正往某处撒尿,我就意识到我是不是在尿炕呵?就马上醒过来,结果下面的水管真的正在流淌。这个时候我总是悔恨交加,但也无济于事。

  睡在拉西叔叔家,我每晚都要悄悄地给毡子翻个,第二天早晨,那几条狼因为尿炕,总有打不完的官司,我就被忽略了。有时还会被当成榜样。

  格日乐婶子总是说,尿炕就尿了,有什么吵的,长鸡巴就是撒尿的,人小憋不住尿,像阿蒙哥哥那么大,能憋住就不会尿了。

  有时候,那对名叫三扁头和四扁头的双胞胎,突然就跑过来掀开我的被窝说,我看看阿蒙哥哥尿炕没有。我那时总是要心惊肉跳,尤其是雅图跟着起哄说,他尿了。我就像做贼被当场抓到了一样,面红耳赤。格日乐婶子也说:阿蒙哥哥这么大不会尿炕的。你们到了他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会尿炕了。三扁头说:那还尿怎么办?四扁头说:那你的鸡巴就有病了。我感到很羞愧,也很害怕,怀疑我是不真的有病。后来我发现大家总是跟我瞎扯,慢慢就从容一些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格日乐婶子白嫩的臂膀上。格日乐婶子并不漂亮。穿上衣服显得肥胖粗壮,仰起红红的脸膛,粗门大嗓子喊起来像头母牛。我对她倒是有亲近感,不烦她,但是也不喜欢她。她脱了衣服睡觉,喜欢露出两个赤裸的臂膀来,那双臂膀,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很白嫩。

  我恍惚感觉,炕头拉西叔叔爬到了格日乐婶子的身上。格日乐婶子就心甘情愿地,用那双白嫩的臂膀搂住了拉西叔叔。听着格日乐婶子在炕头,被拉西叔叔二百多斤的身体,压得喘不上气来的叫声,我怎么也睡不着。

  拉西叔叔压在格日乐婶子身上时,我每晚都试探着把手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雅图的被窝里伸。雅图的被边压得严严实实。我的手伸不进去。我知道她也没睡着,看她紧紧攥着被边的手我就知道。

  今晚的月光明亮。我的手试探着几次失败之后,已经心灰意冷。雅图一只柔软的小肥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抓住我伸出的手又甩掉。她掀开被子就像闯进了羊圈,手快速得像一只母狼,伸进我的被窝,就抓住了我憋尿的小鸡鸡。我心狂跳,一动也不敢动。这时,格日乐婶子的叫声突然大了起来,好像母狗被踩住了尾巴,拉西叔叔猛地也像牛一样吼叫了一声,砰地从格日乐婶子的身上滚了下来,砸到炕上就没动静了。我也一下子就把手伸进了雅图的被窝里,在她的胸上摸到了两个鼓起的硬邦邦的小乳房,就像两个刚长出来的小母牛犄角。

  拉西叔叔滚到炕上,先是像没气了一样寂静无声,过一会儿很舒畅地打起酣来,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格日乐婶子拉亮了灯,下了地。我和雅图赶紧把自己的手都抽回到自己的被窝里,也转过脸,假装睡着了。

  婶子走过来,先是把那六匹狼从被窝里拉出手和头来,她自言自语,装模做样,好像刚从睡梦里醒来:这些傻孩子,把头藏进被窝里睡觉,闻着屁味儿会闷出病来的。屁可是毒气呀。她又掖掖我的被窝,摸着我的头问我:阿蒙,睡着了吗?

  我假装睡得很死,一动不动,连气也不喘。

  婶子自己笑了,说了一句这小子心眼多,就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故意说:炕太热了,睡得像死狗一样,连梦都没做,差一点醒不过来。我这个知识来自于我学的课本里的一个故事:此地无银三百两。

  格日乐婶子却向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我记住了那一眼。我就惊惶格日乐婶子已经知道,我晚上并没睡着,睡着的人会像死狗一样眼睛不眨动,会很均匀地喘气,而我的眼睛在眼皮下不断地滚动,连气都不敢喘,憋着,早晨起来还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我想告诉她,岂止那一晚,睡在她家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拉西叔叔都像公牛一样爬到婶子的身上和她交配,我和雅图从没睡过。

  晚上钻进被窝,偷偷地互相摸,已经成了我和雅图之间的秘密。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过,每天晚上却很默契地墨守成规。白天却好像故意地很不友好,雅图和我说话总是对着来,嘲讽我的草地口音。我却一点也不生气,连拉西叔叔和格日乐婶子,有时都感觉到雅图太过分了,有点不好意思,我总是一笑说没事,让妹妹说吧。他们一起赞我懂事、通情达理。其实相反我和她一样,我们内心都对晚上充满期待。

  一天晚上我被雅图摸得非常快活,在拉西叔叔像牛一样吼叫的时候,我的小鸡鸡里一股尿喷了出来,喷了雅图一手。

  第二天她把我拉到房后,责骂我说我坏,故意往她的手上撒尿。

  我说不是故意的,是尿自己喷了出来。

  雅图很快乐,好像并不生气,她神秘地问我,你的尿为什么像流出的脓一样?你的鸡巴是不是烂了?

  我也想起昨晚的尿有点像浆糊一样粘稠,我就惊惶了,我的鸡巴怎么会烂?本来我就怀疑自己总尿炕,是不是鸡巴有病。

  我却说那一定是你给我摸烂的。

  雅图很得意,她说你这草地上的人就是蛮笨,什么都不懂,男人都会流出这种白脓的。

  我说你怎么懂?

  她说,我早晨叠被子,常常看到阿爸的被子上有这种白脓。

  我也觉得怪,昨晚的感觉就是和平时撒尿不一样,像从草垛上滚到了柔软的草地上一样,飘飘悠悠,很舒服。

  这是我和雅图之间的秘密。没人知道。叔叔和婶子之间的秘密,他们可能以为没人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和雅图都知道。那六条狼可能不知道,因为他们还不懂。

  夜里,拉西叔叔趴在婶子身上吼叫的时候,三扁头或四扁头,在黑夜里,会突然就说起话来。阿妈,啥时候了?这时拉西叔叔就会突然停止吼叫,婶子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白城子的火车刚过去,天亮还早呢,接着睡吧。结果说话的人不但不睡,其他的也会醒来,拉屎、撒尿、喝水,折腾一通,然后才安静下来,慢慢睡去。

  我知道这时候,拉西叔叔早已从婶子的身上滚了下来,无法继续再爬上去,拉西叔叔就打着鼾声睡着了。

  安静下来,大家都睡着了,慢慢地我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我做梦就是回牧场。回到家里,见到阿妈,还没说话,就听婶子喊,起来吧,都起来穿衣服吧,北京的火车都过去了,亮天了。

  这是拉西叔叔家的习惯。他们家的时间都是有声音的。由于他们家离火车站近,判断时间都是用火车进站的时间。尤其是夜里,火车轰鸣着进站,格日乐婶子总是能准确地说出火车往哪个方向开,到哪里去。她像一个座钟一样,很准时地,日夜回答着孩子们对时间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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