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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4章 旗镇(4)

  后来我也熟悉了。基本上掌握了夜晚火车的规律。吃完晚饭,天黑之后,第一次听见火车的轰鸣声,就是要睡觉了,格日乐婶子说,去呼和浩特的火车都进站了,还不钻进被窝里给我睡觉,于是大家就比赛脱衣服,大多数都光着屁股钻进了被窝;第二次火车拉着汽笛进站,那是半夜的时候,黑夜里,婶子总是被压在叔叔的身下,喘着粗气回答孩子们:白城子的火车刚进站,亮天还早呢。天快亮了,那班进站的火车是开往北京的。

  火车进站,拉着汽笛,轰鸣着的声音,在夜晚让我特别兴奋。尤其是它长长地拉着汽笛,像唱长调一样,我情不自禁地就想跟火车一起呼啸。但是我知道不能喊叫,这时可能拉西叔叔正在格日勒婶子的身上喊呢,我就只好紧紧地咬住被角,假装睡觉。那股气被我从喉咙憋回胸膛,在里面一鼓一鼓向外冲,我在被窝里就像一只鼓气的蛤蟆。这时火车在外面轰鸣,拉西叔叔在上面喊,格日勒婶子在底下叫,我鼓着气就像助威一样。雅图就会把手伸进我的被窝掐我,白天她就盘问我,为什么跟着起哄?

  我说,我夜里听见声音就想唱长调。

  雅图说,他们的声音像长调吗?

  我说不像,可是火车的声音就是长调。

  雅图说,那你就憋着吧,在被窝里绝对不能学火车唱长调,唱出来阿爸阿妈会受到惊吓。

  我说我会憋着的。我感觉我说话的底气很足了,好像憋了一晚,肺活量增大了。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坐过火车。我很好奇地想:火车里是什么样的?坐在那里有什么感觉?人在火车里是挨排坐着,还是排队站着?火车里能不能躺着睡觉?火车里拉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听着火车喘着粗气进站,好像是拉着重担,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一串马车。但是,在牧场时,从远道来我们那里的马车,我都会搞明白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可是这火车都是从哪里来的呢?火车要去的地方我都知道了,早晨去北京、晚上去呼和浩特、夜里去白城子。我在课本里都知道这些名字,那应该都是很遥远的地方,那些地方对我充满了诱惑。我就这样常常在黑夜里,伴随着火车的鸣叫,想像着那些神秘、遥不可知的,只有火车才能抵达的远方。

  拉西叔叔每天白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很晚回来。婶子说拉西叔叔现在是革委会的人,每天都在揪斗内人党,很忙。一天,拉西叔叔离开家前说:小子,你还是回草原吧,不要跟别人说你是尼玛的儿子,也不要叫他活佛阿爸了。活佛只有一个就是毛主席。他说着就把一个毛主席像章别在了我的胸前。他说毛主席才是救苦救难的大救星,才是真活佛。毛主席像章是鸡蛋圆形的,像蛋白一样的白瓷做的,上面,年轻的毛主席身后是一轮正在升起的红太阳,光芒万丈,却被天上翻滚的乌云压着。他穿着蓝色长袍,拿着一把黄色的油纸雨伞,留着长长的分头,在走路,好像是早晨要去哪里,一副胸怀壮志、精神焕发的样子。

  拉西叔叔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就走了。其实,我也不想回答,我在很认真地看毛主席像。我在猜想毛主席这么精神到底要去哪里?毛主席就是伟大,天空乌云翻滚,他也不怕。但是毛主席还是很聪明的,要下雨了,他就带上了雨伞。我感觉到自己的理解不对,有问题。我想起了现在大家都在唱的一首歌曲,我不知道歌名,我记住有两句歌词是:毛主席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这就对了,一般乌云翻滚的天空,是没有太阳的,因为有了毛主席,才能驱散乌云。那轮光芒万丈的红太阳像征着毛主席。我也明白了毛主席那么早干什么去了,答案就是干革命去了。那么,我又想如果这样理解,既然毛主席干革命,能够驱散乌云,手拿那把黄色的雨伞就是多余的了,因为乌云被驱散之后,就不会下雨了。

  像章上毛主席驱散乌云干革命的精神,感染了我。我好像也来了一种精神。阿爸找不到,我心里也不是很痛苦。阿爸虽然是我的骨肉亲人,但是没在一起生活过,感到很陌生,也就没有那种揪心难过的感觉。我有了自己的主意,不能回去,我怕带回去找不到阿爸的消息,会伤阿妈的心。我感到受毛主席的鼓舞很大,内心一下子好像坚强、独立起来了。我嘴上没敢说,心里倒是及其敬佩毛主席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拉西叔叔家的七个孩子,都叫我阿蒙哥哥。那种亲切让我感到心满意足。我没有兄弟姐妹,活佛阿爸还俗娶了我阿妈,生下我之后就离开家里回到旗镇,在他原来的查干庙,现在的旗歌舞团当了长调歌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阿妈一个人,也就再也没有给我生出弟弟妹妹来。

  阿爸从来没有想过把我和阿妈接到旗镇来住。阿妈也从来没有想过带着我跟随阿爸到旗镇来。她就在牧场养育着我,放牧牛羊。不但是我们自己家的自留畜,就连牧业队的牛羊我们也多放牧了一大群。我们娘俩已经默默地生活了十几年。

  现在,我一下子生活在了这样的一个亲亲热热的家庭里,就好像一只孤独的羊回到了羊群。但是新鲜、兴奋了几天之后,我还是觉得难以适应。

  拉西叔叔家的孩子,都特别胆小,怕黑夜。其实我的胆子也不大,现在却变得大了起来。尤其是刚才看到毛主席像,受到了启发和鼓舞,胆子又大了一些。他们家的孩子晚上离开大人的目光,出去都像黑夜里有鬼在抓他们,都要我陪着,尤其那双胞胎,三扁头和四扁头总是左右拉着我的手。这两个家伙能吃能拉,性子急噪。格日乐婶子说,他们出生时,她正在烧火做饭,突然就肚子痛,你拉西叔叔上班不在家,我就令雅图去喊老娘婆。老娘婆还没到,他们哥俩就急三火四地往外挤,好像外面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们。那天,我感到下身一阵撕裂的痛疼,生过几个孩子了,裤裆本来都已经松了,怎么还这么痛?觉得不对劲儿,我脱了裤子低头一看,我的佛呀,有两个脑袋,瞪着四只大眼睛,在一起往外用力挤呢。我当时有点懵了,怎么是两个脑袋呢,你说?是不是妖怪呀?后来我又明白过来了,咱也没做啥孽,咋会生妖怪?这时老娘婆到了,抓着脑袋一个一个拽了出来,每个脑袋都带着一个身子,是他妈的一对双胞胎(破口大笑!)。这对孩子生出来之后,哪里都好,啥毛病都没有,就是下生的时候,两个脑袋一起往外挤,挤成了两个扁头,你叔叔就按照排行,按形状给他们起名字叫三扁头、四扁头。

  格日乐婶子说孩子小,有灵性,晚上在咱们身边走来走去的祖先和鬼魂,咱们看不见,他们谁都看得见。

  尤其是夜里他们出去拉屎,我站在冷风里给他们看狗,壮胆,内心里满是不情愿,甚至感到委屈。

  冬天的土炕,每天都被格日乐婶子烧得滚热。夜里,被热炕烤得干燥的孩子们,都要滚出热被窝里喊着喝水。当他们光着屁股冲到地下时,打开外屋门,黑洞洞地,又都急忙停在那里,害怕黑,不敢到伙房里去喝水。

  这时我就被唤醒,去给他们舀水,伙房里很冷,灶堂里的牛粪火早就熄灭了。一只粗大的水缸,晚上总是要贮满水。水的上面也总是要冻一层冰。我破冰取水,拿回屋里,地下的光屁股刚喝完,炕上那些光屁股就都仰起头,张开了嘴。

  我就一趟一趟,一瓢一瓢给他们舀水。那个混蛋三扁头专门让我给他盛冰,然后嚼着清脆的冰进入梦乡。我则冷得浑身发抖,久久不能睡着。

  刚开始到拉西叔叔家,光屁股们要喝水,总是叔叔或者婶子给他们去舀的。是我自告奋勇代替了他们。他们孩子把我当成了有能耐的哥哥,大人把我当成了懂事的孩子,当成了他们孩子的楷模,我寄居人家总是要做点事的吧。后来我腻了,格日乐婶子喊我,我就假装睡着了,这时雅图就用肥腻的小手指甲掐我,我只好假装愉快地爬起来。

  拉西叔叔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赶我回到草原去,我不想走。双胞胎的一个屁,却让我离开了他们家。

  那天,我正无聊地躺在炕上看雅图的语文课本。我觉得身边那几条狼,在戚戚喳喳酝酿着一个阴谋,他们不时泄漏出的一声坏笑,提醒我可能又要对我使坏。我毫不介意,这些孩子已经让我感到极其厌烦。我仰面朝天地躺着,突然三扁头屁股坐在了我的脸上,一声巨响,一股臭气冲进了我的口腔、鼻腔、耳孔和眼睛。那个混蛋家伙,放屁时刚好是活裤裆对着我的嘴,由于紧张差点把屎也拉在我的脸上。我险些被当场毒死。离开他家后,那年,一整年我都在恶心,都惧怕疑似屁的响声。

  拉西叔叔的革委会揪内人党很忙,他有时顾及不到我的存在,有时不回来,回来再晚都要爬到格日乐婶子身上交配。早晨临走时就会对我说,小子赶快回去吧,回到草原你阿妈那里,你阿爸已经不在了,你不会找到他了。

  拉西叔叔对我说话时那张长脸很严肃,习惯性地已经充满了一种杀气,但是当我的目光看到他的白牙的时候,我还记觉得他很温和。我不喜欢拉西叔叔,也不怕他。他虽然和我客气,但是我心里有数,见不到阿爸我肯定不会回去,如果见到了阿爸,那我就更不会回去了。但是三扁头那一声屁响,我还是下定了决心,决定离开拉西叔叔家。这家人的孩子已经让我感到忍无可忍了,尤其是那六条狼,再住下去,我就会揍他们,我第一个要打的就是那个可恶的三扁头,然后接着第二个就是四扁头。雅图还是让我留恋的,我自从挨着她睡觉,在家里黑夜睡觉时的那种恐惧,就很少有了。

  我曾设想过自己不要声张,拿上东西悄悄地离开他们家。但是我做不到,拉西叔叔家的孩子个个都眼明心亮,再加上格日乐婶子和雅图那种亲人般的热情,让我随时都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之中,阴谋难以得逞。我就只能明确地宣布我要离开,公开地拿着东西走。有了这个主意,我在内心里盘算了几天,怎样讲?怎样走?肯定要在白天,拉西叔叔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否则他听说我要离开,就会让我回牧场的家去。如果他为我找到回牧场的车,强行让我回去,我也很难拒绝。即使拉西叔叔晚上还没回来,我也不能在黑夜里走,我一个人走黑路害怕。

  今天是个好机会,我早晨起来就下决心要离开了。我想等拉西叔叔上班一走,我就宣布,然后马上行动。拉西叔叔像平常一样走了之后,我就走到外屋正在洗碗的格日乐婶子身边,看着婶子洗碗的粗大的双手,我几次欲言又止。呆立在那里看着那双手,一个一个从水里捞出洗净的古朴的青花大碗,一会儿就落满了一摞。婶子也不看我说,我自己洗,你去和妹妹弟弟们玩吧。婶子这么一说,我就没有话了,好像很愧疚的样子,伸出我那双正好感到无所适从的手,连忙说:我来洗,婶子你休息一下吧。

  拉西婶子还是继续洗,她很好奇地问我:你在家也洗碗吗?

  我说我从小就学会了帮阿妈洗碗,这样式的青花大碗,我们家也有十几只,阿妈说,是阿爸从当年的查干庙里带回来的。我还会剪羊毛、挤牛奶。

  婶子长叹一声:佛爷不在家,你们娘俩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呵。

  我和婶子都有些伤感了。这时雅图叫我去给她的羊拐骨染颜色。我就马上精神一振和雅图进了里屋。雅图有两口袋羊拐骨,一口袋大的,一口袋小的。大的口袋里会超过一百个。这是我们科尔沁草原上女孩子最好的玩具了。在我们牧场,我们并不感到羊拐骨稀罕。只要杀羊,每只羊的四条腿就会有四个。所以这个东西很多。在旗镇就少了,雅图把这些羊拐骨当成了宝贝。雅图兴致勃勃地,把两口袋羊拐骨全部倒在了炕上。他那六个弟弟也像狼见到了骨头一样,呼啸着围了上来。雅图就驱赶他们。我就把堆在一起的羊拐骨一个一个摆平,背朝上,有些已经年代久远了,骨头被磨得光亮,都有透明感了。我在猜想应该是雅图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都可能玩过。我们科尔沁有个传统,就是女孩子出嫁,要带上在家里玩的羊拐骨。这些羊拐骨是她的妈妈传给她的,她玩的时候还要增加一些新的。出嫁后生了孩子,就把带来的羊拐骨传给自己的女儿玩。

  雅图今天要染颜色的是一些白茬的,就是新的,骨头很白,虽然已经用开水煮过了,有的没啃干净还带着筋肉。我就用刀子帮她刮得干干净净,然后,雅图拿出自己攒的红纸,我们就揉成团,往红纸上吐几口唾液,弄湿红纸就往羊拐骨上染。

  快吃中午饭了,我和雅图染红了二十几个羊拐骨,摆在窗台上,阳光一照很壮观。六条狼发出幽幽的赞叹声。我也玩得高兴了,似乎忘记了要离开这里。在饭桌上,吃完一碗饭之后,肚子里有了底儿,我打定主意,突然就说:婶子,一会儿吃完饭我要走了。

  格日乐婶子说:回家吗?

  雅图和六条狼一起放下饭碗,讶异看着我。

  我有些支吾:不回家,我要去歌舞团阿爸那里。

  婶子说:你叔叔说你阿爸现在不在歌舞团里。

  我有些坚定地说:都是这么说,我要去看看,我要找他。

  婶子说:也是,你去也对,要去看看。

  雅图说我和阿蒙哥哥一起去,六条狼也说要和我去。

  我说谁也不要和我去,我不想带你们,我是去找我阿爸。

  婶子威严地对她的孩子们说:都留在家里。

  离开拉西叔叔家,我找到了歌舞团。歌舞团黑底白字的牌子,比那天夜里我看到的要高。我站在牌子下,内蒙古三个字还在我的头顶上。牌子上的白漆已经有些龟裂,我用手按了按歌字上的裂缝,就把包放在了牌子底下,看着高大结实的两扇铁门,准备想法进去。

  我攀上大铁门,跳进了歌舞团院子里。在往上爬之前,我看到我的十个手指头,都被红纸染得比羊拐骨还要红。大铁门有三米多高,涂着黑漆,上面焊着蒙汉文的毛主席万岁的红色铁字。顶端是一排刃口锋利的铁枪,威风凛凛。但是,我还是翻越过去了。裤子上裤裆连同屁股都被铁枪尖划出了一道口子,不感到疼。跳过去进了院里,我才发现铁门没锁,是开着的,歌舞团里面还有人唱歌。我有些懊恼,就拉开门鼻,推开铁门,走出去拿上了我的麻袋背包。

  我听见歌声是从一个高大的房子里传出来的。循着声音,我就走了进去。两扇宽大、古旧的红门也是半掩着的,房间里很空旷,说话有回声。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曾经是查干庙的大雄宝殿,八根大红圆柱还在巍然挺立。我脚步轻轻地在里面转一圈,没有见到人,突然就毛骨悚然,感到恐惧,呼吸急促,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向我兜头罩了下来。我逃脱似地快步就往门口走,这时,从一根大红柱子后面,轻声地飘出来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男人个子不高,很瘦,身材柔软,腰板笔直,脸很小,相当于那个女人手掌那么大,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张脸。女人的圆脸很阔大,上窄下宽,连着脖子和身体都是肉,一圈一圈的,整体上看不出脖子和腰,胸前的两只奶子很像奶牛,只是长得向上一些了,如果长到肚皮上就是奶牛。她皮肤白嫩,嘴唇红润,眼睛不大却金黄闪光,长长的波浪金发也很迷人。

  女人问我: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来找我阿爸。

  你阿爸是谁?

  我阿爸是尼玛活佛。

  肥女人失控地大叫一声:我的佛爷,是他的儿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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