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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5章 旗镇(5)

  然后惊慌地和那个小脸男人对看了一眼。好像他们之间藏着什么秘密。

  我感觉不好,就很害怕地问他们:我阿爸出什么事了吗?

  小脸男人说:没有,尼玛老师走了,不在了。他说话的声音很怪,不像草原人讲汉族话。

  他去了哪里?我问得很小声,心中很慌乱,很怕听到关于阿爸不祥的消息。

  大脸女人忧伤地说:没人知道尼玛老师去了哪里。可能知道也不会有人说,反正我们不知道,前段日子,我们听说革委会要斗争他,头一天夜里,我们去给他报信,要偷偷带他出来,结果来的时候,他的房间空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找到他。

  他们带我来到阿爸的房间,门没有锁,只是两个铁门鼻扣在一起。我们走了进去,房间里满是灰尘,东西却很整齐,屋子里看来长期没有人居住生火,显得很冷清。我们三个人进了屋子,地上就留下了三双清晰的脚印,一会儿,脚印就很凌乱地布满了屋地,就像我们的心情一样凌乱,从里屋到外屋。

  我进门就好像回家了一样,感觉到很亲切,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物件都曾经和阿爸朝夕相处。

  那对瘦男肥女和我面对面站立着,对看,互相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我进里屋的时候,他们就虚掩上门悄悄出去了。

  后来他们告诉我,男人叫王珏是舞蹈演员,老家是南方的,女人叫花达玛是长调女歌手。他们在北京全国汇演的时候认识相爱,湖南的舞蹈王子王珏就追着花达玛--科尔沁草原的长调女歌王--来到了我们科尔沁旗。现在,歌舞团革委会的人,都到文化局去揪内人党了,据说拉西叔叔代表文化局已经揪斗到旗委了。团里没人管,也没人排练,他们俩就自己练。花达玛练长调,王珏给她伴舞。

  阿爸的屋里很清冷,也很幽静。我关上房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就油然升起一股很安全的感觉,一种像奔跑好多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感觉。在家里出来,风雪天里,离开阿妈和老黑狗双喜,在拉西叔叔家居住,我就是不安稳,有一直在路上的感觉,内心里很不踏实,甚至恐惧,找不到阿爸我就有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来,关于我阿爸去了哪里?我不想用不吉利的问题去问别人,也不想让这样的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觉得都不好,甚至我都不应该这样去想,但是我阻止不了我的大脑去想这个问题,甚至无休无止地想来想去。越想越复杂,我感到身心疲惫不堪。

  我先是想把阿妈拿给阿爸的麻袋打开。这个麻袋在拉西叔叔家里,已经放了很多天了,靠着热炕放,里面已经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来了。牛皮绳在麻袋上系得很紧,我解不开这个扣儿。我就不想打开了,我想是阿妈送给阿爸的东西,那我就不要打开了,让阿爸回来自己打开吧。

  里面已经有味儿了,我想找一个冷的地方放。我就把麻袋包放在了门后。那里靠近门口,门缝通风,是屋子里最冷的地方。

  我清扫掉屋里的灰尘,在案头点着了一炷香。生起火炉,热气慢慢升上来,从地上往上飘,香烟飘浮在热气之上,轻轻盈盈。我感觉阿爸好像就在屋里。我开始一件一件整理阿爸的东西。阿爸屋子里的东西我都没见过,但是却都感到亲切,在火炉已经烤得温暖的房间里,我似乎感觉到了阿爸的体温,和闻到了阿爸的气味。我不知道阿爸的气味,我曾经多次想像阿爸的气味,最后闻到的都是庙里烧香的味道。

  阿爸的屋子很大,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会客厅。可是屋子里几乎是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东西。阿妈说阿爸还俗以后,就把整个查干庙都装在了心里,身外之物什么都不要了,连自己的亲人,我们娘俩个也不要了。

  阿爸的炕上铺着一块快磨光了毛的老羊皮,上面整齐地叠着一床很旧的蓝色麻花棉被。我打开被子,想抖动上面的尘土,被子很沉,里面竟然卷着一张宽大柔软的老虎皮。虎皮上红色的毛和黑色的波浪纹路亮光闪闪。老虎的四只爪子还很尖利地留在皮上,尾巴也是很完整的。头部耳朵和额头的王字还很威严,只是眼睛变成了两个圆洞。厅里有一张高大厚重的红漆椅子,可能是阿爸每天坐的。我把虎皮披在椅子上,老虎立刻像活了一样,威风凛凛,神灵活现。我也好像突然身上充满了豪情和力量。

  抖动虎皮,里面还掉出来一本《蒙古族长调集粹》。里面有我在广播喇叭里就听过的,阿爸演唱的《清爽的山岗》和《孤独的白驼羔》。每次牧场的喇叭里播放阿爸的长调,我和阿妈就停止手里正在干的活计,静静地一动不动听阿爸演唱完。就连我家那条老黑狗双喜也会停止狂叫,在那里静静地听。双喜熟悉阿爸的声音。阿爸演唱长调的时候,一般都是在中午,说书人白黑小说完《蒙古往事》之后。到了音乐时间,即使没有阿爸演唱的长调,阿妈也要习惯性地停在那里听。

  《孤独的白驼羔》我也会唱,歌词只有四句,反复唱:

  失去母亲的白驼羔,

  被饿得不停地哭泣。

  比饿更难受的是,

  失去母爱的孤独悲伤。

  我坐在虎皮椅子上,就情不自禁地忧伤地唱起了《孤独的白驼羔》,我觉得我都快要哭了,但是还是没有流出泪来。我知道我不是坚强,我就是不愿流泪。

  我感觉我唱得很好,在阿爸的房子里,好像有一个气场,我呼吸起来很通畅,感到气息源源不断用不完,轻轻松松地就把长调唱了起来。气在丹田、胸腔、喉咙、口腔,都毫无阻碍,顺畅自如,形成了高亢、回转、悠远、哀怨的长调。

  王珏和花达玛也是在歌舞团里住宿舍的。食堂里还开火,是老伙夫瘸腿巴根一个人给做饭。瘸腿巴根是个老师傅。他跟我说,尼玛活佛一住进庙里,就是他每天做饭供养活佛。我来以后,每天吃饭的时候,老师傅都来敲窗子,喊我去吃饭。老师傅很慈祥,我很喜欢他,把他当成父亲一样尊重。老师傅对我也很好,但是他不是把我当成儿子看,他还是很恭敬地把我当成了活佛的儿子,有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把我当成了当年的阿爸。

  有一天,他敲窗子,我在里屋睡着了没有听见。他就推门进来了。我醒来见到他,却惊奇地发现,他很虔诚地跪在了老虎椅子面前。我说老师傅你在干什么?他老泪在脸上的皱褶间纵横流淌。他说:这张老虎皮是查干庙建庙以来的镇庙之宝,老虎椅子是历代活佛的象征。尼玛活佛当活佛时,每天就是坐着这张椅子的。见到老虎椅子我就见到活佛了,我要跪拜。

  从那以后,我也不敢轻易坐到老虎椅子上了,我也把他当成了阿爸。

  王珏和花达玛在食堂里吃完饭,和我一起走出来,就邀请我去他们家坐一会儿。第一天邀请,我没好意思去,我很想去,虽然我对他们的家里充满好奇,但是我还是谢绝了。有一天我去了。进了他们的小屋,他们的房子只有一间小屋,还没有阿爸的客厅大。可能再加上有花达玛这样的母牛一样的女人的缘故吧,屋子显得特别拥挤。我只看到了两个人的行李。我说你们家没有孩子吗?

  花达玛说我们家有三个姑娘,大姑娘也像你一样大。

  我说那她们住在哪里?

  王珏说歌舞团没地方住,都送到姥姥家里去养了。

  我说姥姥家在哪里?

  花达玛说在乌兰敖道,也在乡下的草地里。

  歌舞团设置在查干庙里。两道院落的房屋结构都没有改变,只是变了房屋里的内容。第一道院的正殿大雄宝殿作了排练的练功房,第二道的大殿原来是藏经阁,现在变成了库房。除了当年阿爸活佛的房间和伙房没有变,两道院的厢房都把佛和菩萨请了出去,变成宿舍住进了了演员。

  我进过几次藏经阁。那里已经没有一本佛经了,是名符其实的仓库。里面堆满了锣鼓、四胡、马头琴和跳筷子舞和顶碗舞用的碗筷。还有各种款式的演出服、靴子和各种道具。上面都落满了灰尘,房顶挂满了蜘蛛网,乐器和道具间我竟然听到了老鼠撕打、吵闹的声音。

  一天王珏带我进藏经阁。他说让我开眼界,去看现在已经见不到的一些宝贝。他有一把钥匙,能打开在墙角的一个厚重的红漆大木箱,大木箱上是黄铜鼻子和黄铜大锁。打开箱子,王珏像宝贝一样,搬出几个面目狰狞的面具。王珏说这是以前庙上跳萨满舞用的面具,可以降魔驱鬼,后来被歌舞团留下了,我们把萨满舞的安代改编成了歌颂社会主义的舞蹈,戴这些面具跳舞表达喜庆和赞颂。

  那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惊醒,好像歌舞团在演出,有人在拉四胡,有人在敲击筷子跳舞,有人在打鼓,热闹非凡。我兴冲冲地穿上衣服跑了出去。到排练大厅,里面一片漆黑,一个人都没有。我又听见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就穿过排练大厅往后院跑。刚到门口,见花达玛和王珏跑了出来。我说:你们在演出吗?

  花达玛神色慌张地说:不是我们演出,弟弟你不要过去了。

  我说怎么了?

  王珏也显得有些慌张,他说:仓库里闹鬼了。

  我一听也害怕了,就跟着他们往回跑。

  我跟花达玛和王珏跑到他们家里。花达玛说,歌舞团去年就开始批斗内人党,当时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拉四胡的宝力高老师,是科尔沁草原世代相传的、最有名望的行吟艺人,还有鼓手也就是当年绥远蒙古骑兵师的号手永清。永清死的当天晚上,他的老婆跳筷子舞的玉荣就上吊自杀了。不久,你阿爸活佛也不见了。从那以后,拉西就领着人成立革委会出去造反了。我们就没人管了,现在歌舞团完了,基本算解散了。今天晚上,这几个冤死鬼都出来演出了。

  我还是有些胆颤心惊,我问:你们真的看到他们在演出?

  王珏还算冷静,他说:确实是他们,拉四胡的,敲筷子的,打鼓的。

  花达玛说:我的佛爷,就是他们,我趴窗子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们几个,连演出服都穿上了,宝力高老师低头拉着四胡,永清和玉荣脸上那个高兴劲儿呀就别提有多高兴了,玉荣上吊前和我说,她要去和永清团圆,看来他们真的在阴间团圆了。

  王珏说:那些萨满面具也都从箱子里出来,跳起了舞蹈,可是锁它们的钥匙还在我这里呀。

  我终于鼓足勇气,有些颤抖地问:看见我阿爸没有?

  他俩不安地对看了一眼,齐声说:没有。

  花达玛说:怎么会有你阿爸?他不会在那里,他没有死。那几个都是死去的人。

  王珏也说:不会有,没有听见唱长调吗。

  我知道这梦中惊醒的是我的梦中梦。当我真正醒来的时候,才刚到半夜。外面黑暗、幽静。我不敢起来,甚至不敢翻身,一种无形的恐惧罩在了我的身上。我也遗憾这是梦,不是真实的。虽然恐惧,但我还是喜欢有鬼神的那种神秘。

  我相信仓库里面没有我阿爸,我也希望没有。那个夜晚之后,我夜夜盼着仓库里能真的演出,可是演出从没有出现过。我也总是想到仓库里去看看,希望能见到阿爸。可是我不敢去了,从那以后,我一个人再也没有进过仓库。

  我每天都想着那里。想着仓库里死去的那几个冤鬼。我已经不是害怕了,我竟然不害怕了。我只是想梦里的那几个人是不是真的是歌舞团的人。

  腊八晚上天冷,改善伙食。老师傅给我们煮了猫耳朵汤。就是把羊杂汤烧开,把荞面和好,用大拇指一块一块捏成猫耳朵形状煮在里面。

  老师傅把煮好的猫耳朵汤端到桌子上来之后,按照惯例,王珏和花达玛每人倒一杯酒敬给老师傅,表达对老师傅的尊敬和辛勤做饭的谢意。我也学他们的样子给老师傅敬了一杯酒。老师傅把三杯酒很从容地倒进嘴里,说天冷,让我们多吃点,就拐着瘸腿要回厨房。

  那三个鬼每天在我的心中渐渐长大,快要把我撑爆了。我再也不能在心中养他们了。我就喊住老师傅,我说:歌舞团去年死过三个人对吗?一个女人是上吊自杀的,还有两个男人是被革委会打死的。

  花达玛惊惶地放下筷子,上来捂我的嘴说:我的小佛爷,小点声,快不要乱说,是谁告诉你的?

  我指着花达玛说:是你告诉我的。

  老师傅却不惊慌,好像还很惊喜,他说:你知道死的是三个什么人吗?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我说一个是拉四胡的宝力高,一个是打鼓的永清,还有永清的老婆跳舞的玉荣。

  花达玛似乎要跳起来了,我的小佛爷,我可没跟你说过这些。

  老师傅好像很高兴,他阻止花达玛乱叫:他是活佛的儿子,他不需要你告诉,他就会什么都知道的。

  我问花达玛:你再说一遍,歌舞团有没有这三个人?

  花达玛说你都知道了,还让我说什么?但她还是说了。说完这回令我感到惊奇了,花达玛说的内容竟然和我的梦境一模一样。只是他们不承认在仓库里看过他们演出。

  吃完饭,我回到阿爸的房间里,坐在老虎椅子上,感觉心里的鬼消失了,心中安逸平静了。

  每天吃完饭,我就在屋里等待着,阿爸是活佛,是能出现奇迹的。所以,我坚信阿爸会突然推门进来,每当有这个想法,心里就有一种惊喜。

  旗镇里好闻好看的东西很多,我都很迷恋。早饭过后等闷了,我就一个人到街上闲逛。旗镇上到处飘散着醉人的酒糟的味道,很浓烈。我听说旗镇里有一间酒厂,色队长卖羊皮换回的老白干,就是这个酒厂生产的。我没有进过酒厂,但是闻味道知道酒厂是在火车站附近。其实也能看得见,酒厂有一根高高的烟囱,每天像羊群里的骆驼一样,耸立在旗镇,向天空喷吐黑烟。到了晚上或者早晨,酒厂烟雾弥漫,几乎把整个旗镇都蒙上了一层面纱。我闻到这个味道,看到烟雾,就莫名的兴奋,心里有一种高贵感。这种味道是旗镇里所特有的,我们的草地里绝对没有。

  出了歌舞团的门,向右转就是一座小桥,小桥流淌的水很脏,散发一股臭味。我问王珏,他说每人每天拉到厕所里的屎尿和每家倒出的脏水,都从地沟排到了这条河里。脏臭的河水却令我厌恶,但我喜欢小桥。这是我长到十三岁,见过的第一座桥。桥有三十米长,有两个桥洞,桥洞和桥身用石头垒成,栏杆是木头做的。我们花灯牧场,有清澈流淌的曲水和宽阔的西拉沐沦河,却没有桥。我在语文课本上第一次见到赵州桥图片的时候,对桥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们草地过河是不用桥和船的,水浅的时候,可以骑马趟水过河,水深就骑马绕道而行。那时在课堂上,我想汉地的人是因为太懒,不喜欢绕道,或者没有马,才造了船、修了桥。原来我们的旗镇上也是有桥的,现在我站在桥上,真实地面对传说中的桥,感觉那种气势就是比骑在马上要威风。

  我早晨起来喜欢到桥上站一站,晚饭后也喜欢到桥上站一站。看到骑自行车和走路的人从桥上经过,是一种很愉快的感觉。这座桥骑在水上就像一个马鞍子,架在马的脊梁上。马鞍子的两侧是放脚蹬子的,人走路的双脚就踏在那个上面,桥的两侧是道路,也是人走路踏脚的地方。我想这些的时候思绪有点乱纷纷的,但是我似乎好像在旗镇里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而具体想明白了什么,我又说不清楚。

  这个旗镇就是一匹马,没有人看清楚的一匹马。旗镇上每个人都是一根马毛,马毛太渺小了,看不见一整匹的马。我篡改两句古诗:不识马的真面目,只因生在马身上。我感到很得意,在嘴里常常不出声地吟诵,多少年都印在脑子里不会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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