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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12章 牧场(5)

  一个假期快过去了,我每天都去下套,就是套不到。臭姑姑每天得意地围着我叫,忽闪翅膀飞来飞去,从一个墙头,落到另一个墙头,动作极其飘逸、轻盈。我和这只鸟的战争就这样进行着。鸟每天都胜利,我每天都失败。鸟站在墙头上,歪着脑袋,傲慢地看着我。我不敢看鸟的眼睛,偶尔看到它那蓝莹莹的眼睛,就会让我惊慌失措。我有些恐惧,甚至寒冷,脸上、头皮、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掉头就想逃跑。就这样被一只鸟打败了,心有不甘,我停住脚步,镇定了下来,又重新鼓舞勇气。

  开学的前一天,我感觉到一事无成,内心空落落地来到废旧的羊圈。我先是把手伸进洞里,清理出了成堆的壁虎的残缺尸体。我很胆怯地往出掏那些壁虎的残尸,边掏,边感到很恶心。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接着,我又把墙洞鸟窝里六个臭姑姑蛋掏了出来,看着那像鹌鹑蛋一样长着花斑的蛋,我恼羞成怒,突然就疯狂了,血顶脑门把蛋都扔到地上打碎了。蛋摔到地上碎了,每个碎蛋里都有一只已经成形的小鸟,小鸟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显得特别突兀、狰狞。我的眼睛喷火了,感觉天地都冒着黑光。

  打碎了有小鸟的蛋,臭姑姑在天空飞了一圈后,回来发现了,就疯了一样,用头往墙上撞,又往我身上撞。我怕臭姑姑用它那坚硬的嘴叨我,就两手捂着头仓惶地往家奔跑。到家门口,我见臭姑姑并没有追来,就站在门口喘了一会儿气,定定神,两眼滚烫,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进了家门。晚上睡觉却仍然感到惊魂未定,结果在开学的头一天夜里做了恶梦,臭姑姑在我的梦里飞了一夜,嘴里叼着一个特大的马尾巴套,追我,我就到处奔跑,最后那鸟套住了我的脖子,我被勒得尿炕了。

  我和那只鸟一个暑期的战争,就这样停战了。

  其实,套臭姑姑不是我最喜欢玩的。我最喜欢的是看屎壳螂推粪球。我们有一句歇后语,叫做屎壳螂搬家--滚球子。屎壳螂滚动出来的粪球,按品质:人屎最臭,羊屎最糟,牛屎最好。夏天里,在牛群卧过盘(卧盘:就是牛吃饱了草之后,找到一个阳坡,花草柔软的地方,趴下来卧在那里休息,然后边反刍,边拉屎,边悠闲地用尾巴抽打牛蝇。)的地方,最好是牛群刚刚离去,那样的牛粪新鲜。这个时候,走进这个草被压倒的卧盘里,就要低下头,小心地在草棵间寻找,这种小心不是怕看不见牛粪,是怕踩在脚上。你会惊喜地发现有一大盘湿牛粪,只有牛才会拉出这么大一盘牛粪,人和羊都做不到,胃和肛门天生就没有牛大。

  这时你要有耐心,小心地蹲在那盘牛粪旁边等待。过一会儿,你就发现这一大盘牛粪竟然晃动起来了,然后就露出一个一个小洞,接着就露出目光明亮,带着黑毛毛的小脑袋来。一个大的牛粪盘会有上百个小洞,就会齐刷刷地露出上百个小脑袋来。小脑袋缩回去之后,就会变成上百个大圆球,顺着小洞口往外挤,一会儿就把小洞口挤成大洞口,然后就可以看到一双钳子似的带毛黑手往外用力推,其实那不是手,最先露出来使劲儿的是最后面的两条腿。粪球子推出来,屎壳螂也就跟了出来。待上百只屎壳螂都推着粪球,浩浩荡荡离开牛粪盘,也就是它们的营盘时,刚才那盘新鲜、完整的牛粪,就变得百孔千疮,一片狼藉了。

  如果是秋天的牛粪,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观。屎壳螂推走了粪球之后,牛粪盘里会留下很多金黄色的玉米、粉红色的高粱、有点银白色的糜子。这是牛吃了秋天的庄稼之后,没有反刍好,排出来的。屎壳螂对粮食不感兴趣,就留在了这里。明年的秋天,我们就可以在这盘牛粪的遗迹,意外地收获几颗玉米、高粱、或者作炒米的糜子。

  粪球刚推出来由于挤压,有些不圆。推到草地上之后,屎壳螂头朝下,前两只手撑地,后脚蹬在粪球上,倒退着就开始前进回家了。那雄赳赳的场面煞是壮观。而且粪球在行进的路上,会越滚越圆,越圆越完美。如果不幸,突然遇上一场大雨,在路上的屎壳螂的粪球就会被雨浇散了,所有的辛苦都会前功尽弃。而那散了的粪球,就会肥沃一两棵小草。雨过天晴,在粪球消失的道路上,屎壳螂就像空军飞行员一样,纷纷展开翅膀,在空中黑压压集结成队伍,跟踪牛群,去寻找新的牛的卧盘。

  当然,今天无雨,看到屎壳螂的队伍已经行进在路上,我就开始行动,拦路打劫。

  在这之前,我费了很多时间编笼子。我们草地上除了长草,还到处都是艾蒿、柳毛子。柳毛子,就是一蓬蓬矮墩墩的柳树林子。我劈下一捆柳树条,坐在阴凉下先把笼子编好。笼子一般要编两个,一个细条编成圆形的装粪球,一个粗条编成三角形的装屎壳螂。粗条的缝隙大,憋不死屎壳螂,还要留出一个门。待我拿着两个笼子,又跑到那盘牛粪那里时,那盘牛粪已经是一座空城,一片废墟。

  我开始沿着屎壳螂留下的路线追击。很快,我就追上了这支负重的黑色队伍。我先逮屎壳螂,黑色的几乎个头差不多,没有太出色的,我一般不要。我在找金壳螂,也就是金色的屎壳螂,这种家伙个头庞大,身上金光闪闪,是屎壳螂家族中的贵族,非常美丽迷人。这种金壳螂从来不让我失望,每次我都能抓到一只。天高云淡,我今天运气最好,连续逮到了两只。我把这两只金壳螂放进笼子里,没要它们的粪球。它们的粪球推得不圆,这种漂亮的家伙活儿干得不好,一般都比较懒或者比较笨,但是由于形象好、头脑好,便成了屎壳螂家族的奴隶主。我找那些黑色的小屎壳螂,也就是那些臭奴隶,它们力气足、手艺好,推出的粪球又圆又大。我今天的笼子编得大,装进了十多个又圆又大又硬的粪球。顺便抓了几个黑色的屎壳螂放进笼子里,回去有压扁的好让它们再推圆,没事的时候,还可以放出来,看它们推着粪球比赛玩。

  如果错过时机,屎壳螂们已经把粪球都平安地推回了家里,我就要到屎壳螂的家里去抢,打家劫舍。屎壳螂的家一般都住在比较细腻的沙土里,我很有经验,在沙漠里,拱起的一堆堆花状的沙土下面,一般都是屎壳螂的家,它们要把很多土推出来,在里面才能挖出一个大的地洞。它们的粪球就储藏在地洞里。

  如果土是干的,证明里面的屎壳螂,已经藏好了粪球不再出来了,或者还没有回来;土是湿润的,证明这个家伙推着粪球刚进家门。我就会扒开沙土,闯进屎壳螂家里,把粪球抢走,如果屎壳螂和我抢,我就把它也一起带走。

  我今天满载而归。回家我把两个笼子很友好、大方地送给了雅图。我炫耀地说:看漂亮吧,送给你玩。

  雅图很高兴,你自己编的蝈蝈笼子?真漂亮。

  我说不是笼子,里面的东西喜欢吗?

  还抓了蝈蝈?太好了!雅图拿过来脸贴在笼子上往里看,然后就尖声大叫:这里是什么呀?不是蝈蝈,好像是屎壳螂。她又看另一个笼子:这里还装着粪球子,你咋把这些东西拿回家里来了?太臭了!太恶心了!

  她把手中的两个笼子都甩了出去。然后跑到正在烧火做饭的我阿妈那里告状:阿蒙把粪球子和屎壳螂装在笼子里,拿回家来玩,恶心死了。

  我阿妈很慈爱地笑着说:他从小就爱玩这些。咱草地的孩子都这么玩。

  笼子被甩到了地上,没有坏,门却摔开了。一只金壳螂跑了出来。这个家伙,我说它就是聪明吗,不推粪球,跑得倒是很快。一眨眼,就跑进了每天引牛粪火的柴火堆里了。我就扒开柴火堆去寻找,柴火堆里一片漆黑,我正要去拿电棒来照,忽然看见墙角里有了亮光。正是金壳螂躲在那里,它的两眼明亮,很威严地看着我,我有些惧怕,就不敢抓它了。

  堆上柴火,我就起来了。屋里外面走了一圈,我还是放心不下,心里老想着金壳螂那双明亮的眼睛。鬼使神差,我又掀开柴火堆,金壳螂不见了。我放下柴火,也就放下心了。

  半夜睡觉,我觉得脸痒痒的像有虫子在爬,用手拍,没拍到,却把自己给拍醒了。又觉得头发在动,一伸手就抓住个东西。那个东西在手里乱动,我一害怕,就甩到地上了。开灯看是金壳螂,仰着躺在地上蹬动着腿爪起不来了。

  我下炕把它抓起来,它的眼睛还是亮光闪闪,我却不害怕了。我觉得那双眼睛很美,有点像女人的眼睛,好像还很忧伤,不是威严。再仔细看,眼睛的光也在黯淡,竟然看到了它的内心又苍白、又脆弱。我就又把它关进了笼子里。

  那年夏天,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玩屎壳螂的兴致,也没给它们放粪球,这两只可怜的金壳螂,就在笼子里,挂在我房间的窗子上活活饿死了。

  每天出去放牧,或者去上学,都要从牧村的东头走,那是进入东塔拉经常走的熟路。我却要绕着路走。刚开始雅图不知道也跟我绕着走,后来她发现,我总是很奇怪地先从牧村的南头出去,再拐向东,多绕出一段路来走,就问我为什么要这样走路?

  她说走东头是近道,要省很多脚步,应该直接走这里,何必往南绕一下。

  我说我不喜欢从村东头那家的门前过。

  她说那家有很凶悍的狗咬你吗?

  我说没有?

  她说那家是你的仇人吗?

  我说不是。

  她说那家人很霸道会打你,不让走吗?

  我说不会。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肯从那家门前走?

  我说不敢。

  她说你为什么不敢?怕什么?

  我想说那家有鬼,而且是女鬼。但是我不能告诉雅图,我怕吓着她,其实更怕吓着我自己,我还没说出声,就已经胆怯了,好像鬼就藏在我的心里。我怕说出那家的姓氏和名字,怕见到那家的房屋和灯光,甚至怕见到那家的牲畜和活着的人。

  那家的一切都令我惊慌失措、魂不守舍。我不但怕从那家的门前走,甚至在其他的地方,见到那家的其他活人,那家的牲畜,都让我恐惧。那家带给我的恐怖,一切都是配套的。那家的房子与众不同,四个角是向上翘起来的,从房前看像一张阴郁的怪脸。窗户比别人家的要小,对称的开在门的两侧,像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家的人耳朵也是像兔子一样向上翘起来的,眼睛比牧村里的人也要小,也是对称的长在鼻子的两侧,目光忧郁、恍惚。而且更奇怪的是,那家的牲畜,牛、羊、马的耳朵也是向上翘起来的,而且也都是小眼睛。牛眼睛像马眼睛那么大,马眼睛像羊眼睛那么大,羊眼睛像兔眼睛那么大,狗眼睛像鸡眼睛那么大。远远的,我就能认出来。我总是感觉那些向上翘起来的尖角,和黑夜一样魔幻的小眼睛,像阴雨天连绵起伏的乌云,漫无边际地向我压来。我就整天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

  我是在躲避,其实那家里没有更凶悍的狗,也没有凶恶的人咬我或者打我,但是我就怕从那家门前过。因为那家里曾经死过一个人,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漂亮的小眼睛汉族女人。是从很远的关里,可能是山西来的吧,那一家都是关里的汉人。那家的女人是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的。我当时亲眼目睹了死亡现场。

  那天阿妈被那家请去给即将生产的女人接生。阿妈像以往一样,很习惯地带上了我。我阿妈是我们科尔沁草原首屈一指的接生婆。可能因为我阿爸曾经是活佛的缘故,草原上的人们都叫我阿妈佛娘。人们可能相信她离佛的距离很近,也可能她真的是很有神通,反正大家都很信任她,希望她能给自己带来平安、吉祥。谁家有红白喜事,在生死现场只要她出现,人们的心里就好像有了主心骨。还有就是她的面孔,人家都高兴或者都痛哭的时候,她总是很平静。她的本事和理智,赢得了人们的信赖和尊敬。甚至有的时候,草原上的人们在背后都要夸张地把佛娘神化。当面没人敢说,她不喜欢。

  整整一天一夜,阿妈忙得满头是汗,手忙脚乱,还是没有救活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生出孩子后还是死了,阿妈没有回天之力。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却活了,抱在阿妈的怀里显得无精打采。我亲眼目睹了那张死去的脸,和泡在血里的裸体。那张脸苍白,极其美丽,虽然一声不吭,却显得很安静。她的身体一丝不挂,大腿根部和屁股血迹模糊,看不清楚,两条腿却细长白嫩,让我过目难忘。当我弄明白了那是一个死人的时候,就很惊恐,怕得腿都软了。当天晚上就尿了两次炕,一次是在梦中,一次是我明明感觉是醒着的,要起身下地去撒尿,却两腿沉重,内心害怕,也没胆爬起来。我很清楚见到,那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就站在我的头前,我吓得像晕过去一样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就又尿了一次炕。

  从那以后我对那家的房子就极度恐惧,从未再进去过。可是那张苍白的脸,和泡在血中也是苍白的裸体,在以后多年的黑夜里,都在我的眼前悄然晃动,有时白天也出现。

  几年过去,我仍难以淡忘。有时我一个人独处一个环境,或走在空旷的草地,或者在一个房子里,我就会一下子想起来那个女人,马上就感觉她在我的身边,仿佛都能清楚地闻到鼻息的气味,然后就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和泡在血中的裸体,尤其是那双颀长、白嫩的腿。我从没见她面容苍老,她总是那么年轻、美丽、安静。她一出现,我就会全身发冷,眉毛头发都竖了起来,身上会起一层硬硬的鸡皮疙瘩,整个人都有僵硬的感觉。她是灵魂不老,还是因为永远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经常问自己,没有答案。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我之所以怕见到那家的一切,就是因为,只要见到,就总是要联想到这个女人。从此以后,我就恐惧脸白的女人,当然像雅图这样虽然脸白,但她的红鼻子带动整张圆脸充满了血色,我并不害怕,虽然也不太喜欢。

  雅图没来的时候,尤其是在夏天,我感觉到那个女人的恐怖像夏天飘动的云影,掠过草地,到处蔓延,无所不在。这个心中的秘密,我从来没有跟阿妈说过,给阿妈的感觉,我总是慌里慌张的样子,像后面总有啥东西在追我的魂儿。常常是手里拿的东西好好的就会突然摔掉,走路会被地上一个很明显的东西就给绊倒。反正就是魂不守舍。长此以往,阿妈基本确定我是一个心不在焉、马虎大意的人。尤其是和那个女人家发生点什么关系的时候,阿妈指派我去她家,我总是找借口搪塞过去。虽然心不在焉,但是我在阿妈面前还是一个诚实、听话的孩子。由于这件事,我不但不敢马虎大意,而且还要特别细致,由于掩盖的巧妙,阿妈从未发现过我的破绽。我就这样在战战兢兢中,严守自己内心恐惧的秘密。

  到了我已经上中学的时候,夺去他妈生命的那个儿子狗蛋,也上了牧村里的小学。我见到那个翘起两只耳朵的小眼睛孩子,也总是要绕开走,不和他走在一起。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又累又饿,冲进家门就喊着阿妈找吃的东西。可是刚迈进门口我就僵硬在那里了。阿妈把那个叫狗蛋的小子领到了我们家里,那小子圆睁着小眼睛,正在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呢。阿妈见我进来,就说让我看着狗蛋吃东西,她就出去了,说是要去牧业队找色队长派人帮忙,我家的一头黑白花母牛,陷进了漫沼的烂泥里,把腿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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