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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六章

第六章

肥婶总是很恭敬的称父亲为“郭先生,”称妈妈为“生娘”,是郭先生娘的简称。我很喜欢她称呼我父母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古装戏里青衣的念白,字正腔圆而且拖了长长的尾音。

凤卿姑因为是父亲的远房堂妹,她称呼父亲“大风兄”,称母亲为“大风嫂”。她说话很少,人也腼腆,家中常有客人来,她见了客人总会脸红,低着头为客人斟茶,把茶放下,又低着头退出。她有时差我去,我知道她怕见生,故意不肯代她送茶。她总是柔声地说:“锥雷(我的小名),阿姑惜你没用的。”我喜欢听她这样说,就偏不帮她,惹她说出这些话来。

她说话很简洁而且短促,我常常装作听不见。她竟信以为真,扳着我的耳朵认认真真地察看半天,着急地跟母亲说:“大风嫂,我见亚雷的耳朵有病哩!带去看医生吧?”妈妈听了原委,便对她说:“亚雷坏呢!打他屁股看他听不听得见!我唤他吃糖,远远他就听见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哩!”

小时候,我老是笑凤卿姑是乡巴佬,她也不恼,反很认真地说:“谁叫你老叔是乡下人呢?不像大风兄,去过上海,行过乌水呢!”我问她什么叫行过乌水,她说:“过番呗。坐船到外海!那海水呢,是乌黑的。”我说:“把墨水倒在桶里,让你浸浸脚,那你也行过乌水了!”她就去告诉母亲,慢声说:“亚雷真的很坏呢!但是很聪明。”母亲很是满足,却说:“凤卿你别疼他,疼他没用的。”

爸爸被贴满大字报的那一天,我彻底地告别了童年。

那天,我看见肥婶忽然从矮凳上站起来,很惊惶地跑进父母的卧室:“郭先生,他们来了!”

只见天井外边的大门被撞开了,天井里站了十几个人,每人臂上都套着“红卫兵”袖章,我最先看到的是政治教师罗德宏。

平日里他常到家里来,找父亲说事。每次来总会送点乡下带来的吃食,几只莲藕,或者几根红甘蔗,半只风干的腊鸭等等。母亲总是过意不去,硬拉着他留下来共进午餐或晚餐。平时他见我,总会夸我又长高了。其实我从十岁到十五岁好像停止生长,个子很矮,十五岁时还不到一米五,去海南当知青后才一下子窜高起来。

罗德宏站在天井边沿的石阶上,铁青着脸,虎视眈眈,一言不发,非常威严。他的手臂上也套着红卫兵袖章。

那十几个人当中,有几个是我的同班同学,胡伟标也在其中,看起来他是领头的,他比罗德宏更严肃。他比我大三岁,从乡下考到城里来,是我们初三甲班的班长,学习成绩很好,作文总是七十八分。我的语文老师是个不太出名的作家,他说作文不可能超过七十八分,七十八分就是最优秀的作文了,所以,胡伟标的作文总是七十八分,全班第一。

“郭大风,滚出来!”他扯着喉咙直呼其名,声音响如惊雷。

父亲赶紧从卧室里跑出来,他顺从地站到天井的角落,平日里总是高昂着的脑袋,此刻非常自然地低垂着,像一个恭顺的听差。

“郭大风,现在革命小将正告你!从今天起,你不能乱说乱动,不能到处乱走,搞反革命串连!老老实实向人民低头认罪!”父亲连连点头称是。

胡伟标锐利严肃的目光射向站在父亲身后的母亲。母亲是初三甲班的班主任和英语教师,她平日里很喜欢胡伟标这个学生,皆因为这个贫农的儿子学习特别用功,对老师也非常尊敬,他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

“马凌芳!”胡伟标又直呼其名。母亲慌忙带着僵硬的声音回答:“到!”她说出这个字时,声音颤抖,显得很滑稽。

“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是旧官吏的国民党特务的残渣余孽!你也有严重问题!从现在起,你停职检查,也不准乱说乱动!”胡伟标像背书一样,有些费劲但是极力把意思表达得威严。

母亲一反常态,居然比父亲表现得勇敢,她很大声、很正气地说:“你们可以去调查的,我父亲是开明乡绅,为共产党做过事的。我有什么严重问题?老郭是老郭的事,我是我的事。你们不能这样!”母亲从未这样大声与人说话,在我印象里,她总是躲在父亲身后。父亲是小城名人,是城中教育界惟一的高级知识分子,又是人大代表,常常有许多会议,许多应酬,家里也常有各种官员造访。母亲从来都是能避则避,避不了便偶尔应付一下,她不愿抛头露面。今天她居然如此大胆,如此理直气壮。

胡伟标愣了一下,马上变得更加严厉,他带头呼起口号:“坚决打倒三反分子郭大风!坚决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马凌芳!”天井里的红卫兵个个义愤填膺,口号声整齐有力,喊了一遍又一遍。罗德宏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但从他身上辐射出来的威严,笼罩了整个院子。我当时觉得他真像电影里的希特勒,乖戾而且威严。平日我就觉得他个子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今天更是如此。

即使是在那样的环境和氛围中,那时,我真的觉得罗德宏和我的同学胡伟标很伟大。我一点也没有因为他们对我的父母直呼其名,呼来唤去地批判而憎恨他们。那时我还没有学会仇恨,也不敢仇恨。我只是认为他们是代表贫下中农,代表无产阶级,代表毛主席和党中央在战斗。父亲母亲“敌人”到什么程度?我害怕他们会被抓去劳改,或者拉去枪毙。我突然想,也许这是他们当年去不成延安的报应?

他们呼完口号,我的另一位同学,女生邱岚突然从人堆里站出来。她今天完全变了样子,戴着军帽,穿着一套有些肥大的旧军装,腰间束着军用大皮带,铜扣很大很方正的那种。她手中抖出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打倒三反分子郭大风!”父亲的名字上打着三个大红叉,像是死刑布告上判了死刑的罪犯那样。我惊得差点喊出声来。邱岚把大字报贴在父亲背上。她个子很矮,又有点胖,父亲个子高,父亲本能地弯了弯腰身,粘满臭哄哄浆糊的大字报就贴到了爸爸背上。

我站在离爸爸不远处的地方,胡伟标和我的同班同学们对我视而不见。他们个个目光炯炯,放射着坚毅、仇恨的光芒。我这才注意到,他们都穿上了军装,个个都飒爽英姿。我心里很是羡慕。这时,我才发觉,凤卿姑始终紧紧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满是汗水,她紧张得全身发抖。我把手从她的手中挣脱开,我感觉到一阵耻辱。同学们一定看到我刚才害怕与紧张,让一个女人抓着手的样子,我心中非常懊丧。

他们把几张大字报贴在大门板上,大字报上的大字触目惊心:“坚决把牛鬼蛇神郭大风斗倒斗垮斗臭!”还画了牛头马面,分别写着父母亲的名字,名字打上红叉。“坚决把三反分子郭大风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一只大脚下踩着两个变形的小人,一男一女,“打倒人民公敌郭大风!”

人民公敌?这是指蒋介石呀!只有蒋介石才称得上是人民公敌。父亲竟然也成了人民公敌!我只觉得天塌地陷一般,我的骄傲和不羁的童年结束了。苦难顷刻如潮水一般向我涌来。

红卫兵走了好久,爸爸和妈妈也早已回到卧室,我隐约听到母亲抽泣的声音。我想到卧室里去,看看父母怎样了,但我仿佛受了刚才的革命洗礼,心中开始滋生一种对父母的敌意。也许他们真的是坏人?我开始痛恨这个家庭。他们一定是做了我不知道的坏事。否则,共产党怎么会这样对待他们呢?共产党总是对的,是英明、伟大、正确的。政府总是对的,是人民的政府。

我开始一点一点地回忆着平日里父母的一言一行,他们和老师们、 客人们的谈话内容,心中过滤着那些谈话,真的有许多对社会的评论。父亲爱发议论,他在同行中以口才了得出名。

父亲多才多艺。1963年,为配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忆苦思甜”,表演过一个单人节目《郭琵琶诉苦》,他扮成一个旧社会贫苦农民,被地主逼得走投无路,成为一个乞丐,四处乞讨。他演得活灵活现,那些日子,他在各种宣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主题大会上,即兴演出《郭琵琶诉苦》,惟妙惟肖,以至于会场里的人,以为真有一个叫郭琵琶的人,到现场来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我记得他甫一出场,便佝偻着腰(为此他还蓄起了络腮胡子),故意整得乱糟糟的胡子和满头灰白头发,蓬乱地盖住半边脸,看完节目,我都认不出是我的父亲。他完全是假戏真做,加上主持会议的人为了好的宣传效果,也不说破,许多人都以为是真人真事。

父亲刚才站在天井里的那一幕,使我想起了《郭琵琶诉苦》里的郭琵琶。戏里戏外父亲竟是同一个人,只是性质变了。戏里是阶级兄弟,戏外是“人民公敌”,我在这两个形象里跳进跳出,弄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实的父亲。刚才父亲就像郭琵琶一样佝偻着身体,当他弯下腰来,让红卫兵邱岚把大字报贴上他后背的瞬间,我真的犹如五雷轰顶。

这是我的父亲吗?是那位在人们眼中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父亲吗?是在学生们面前有无限权威,高大魁梧、威严无比的父亲吗?我自然无法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他的心一定在滴血,他一定会想起当年,他给自己的父亲头上套上纸糊的高帽,拉着他去游乡的那一幕吧?对此他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成年之后,我来不及和他作更多的深谈,他就突然去世了。在他去世许多年之后,我依然无法释然他人生中的许多疑问。

我没能和父亲有更多的交流,真是我此生的遗憾。我自以为,在几个子女中,我是最有资格和父亲对话的。事实上,在1966年我上山下乡之后,他在断断续续获得自由的那些短暂的日子里给我写的信,有上百封吧!几乎每周两封。那些信里,表达了他对我这个儿子的厚望和附托。他在信中对我的鼓励与前途的推测,都非常精准。

我正是依照着他的想望,从绝望与无路的地方,一点点地走出来,成为了他想让我成为的那种人。而我却对他知之不多,尤其是他的青年时代。在阴阳相隔之中,父亲的性灵正在一点点地渗透进我的魂灵中,我越来越明白这其中的奥秘,阴阳两界的确是相通的。

只是有一种伤痛是无法弥合的,即便是时间,也不能够使它痊愈。它与生命同在,或者比生命更长久地潜行于人心之中,终成一种疾患,无药可救。

当我在21世纪和煦的阳光下,追述父亲的1966年。追问那个年代人心黑暗的原因,还是无法寻找到答案。

许多年后,在一次偶然的场合,我分别再会了当年的政治教师,后来成了“文革”红人,再后来又成为被清查对象,最终还是逃脱了惩罚的罗德宏和非常潦倒的胡伟标。他们在最顶峰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到三十年、四十年后的景象?没有一个中国人能想象出那之后的中国将往何处去。尽管在“文革”中,有许多人在悄悄地讨论这个问题,也有人因为公开了这种讨论而交付了生命,但是,依然无人知晓中国的未来。

那是一个诡谲的时代。诡谲的人心和诡谲的环境。它的诡谲,让后来的人们,怀疑那是曾经的真实吗?我想,即便是罗德宏和胡伟标们,现在细想当年,曾经的那一切,也像是一场恶梦吧。

关于我后来偶然见到这两个人的情景,我会在后面讲述。他们晚年,那种诡异的凄惨,是善良的人心所无法理喻同时难以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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