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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七章

第七章

秋天的饮马滩在1966年成为了我的憩园。我十三岁刚上初一时,读过巴金的《憩园》。故事和人物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倒是书名“憩园”很令我神往,似乎有某种魔力。我喜欢憩园的老旧,这无论如何都不太合于一个十三岁孩子的趣味。也许那一年,对我意味着什么吧?我不知道。

1966年的秋天,我常常在无人的饮马滩里流连,那一望无际的海边湿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生植物,它们陪伴着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涨潮时,海水会带进来各种各样的鱼和虾,还有奇形怪状的蛤蜊和薄壳,再就是凝胶似的海草。我常常会把海草带回家给肥婶做菜,那些海草,经肥婶一炒,很生脆。肥婶咧开大嘴,满面笑容地向人夸我:“亚雷最是懂事,和肥婶最亲,最疼肥婶啦!”她常以肥婶自称,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饮马滩里什么东西都有,不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物产丰饶。那时小城人口很少,都是大城里来的机关干部和福里村的渔民,很少有人到饮马滩来。福里村的人,都是出远海捕大鱼的,他们对饮马滩的小鱼小虾小蛤蜊不感兴趣,但对我来说,饮马滩是我童年和少年的天堂,我常常在那里发现奇迹。

一望无际的饮马滩,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实在太辽阔太神奇了。我从没有真正的走遍饮马滩。从山上流下来的河流,把饮马滩一分为二,河流两岸,是辽远的长着密匝匝红树林和芦苇的滩涂,潮水来时,红树林像是浮在水中似的,饮马滩便大半成了汪洋。连芦苇也只见白色的芦花,那种叫做狗尾巴草的长长的弯弯的花穗,在起伏的潮水中摇曳,婀娜多姿。

潮平时的饮马滩非常宁静,大部分滩涂都裸露着,红树林和芦苇也显得特别苍凉翠绿。特别是那种叫“戏班”鸟的翠鸟群,它们属同一种鸟科,却花色各异,非常艳丽,如旧时戏班五颜六色的戏服,因而得名“戏班”鸟,它们会成群结队的栖息在芦苇白色蓬大的花穗上,任风轻轻地摇动。它们也轻盈地腾跳,有时就在枝头上交媾,那姿势真是美极了。

只有一条小路可以进入饮马滩,潮平时,小路浸着浅浅的海水,因为没有风浪,海潮经过漫长的路途,从草根和芦苇中慢慢地漫过来,海水平静地一点点滤过来,晶莹透彻,没有一丝波纹和响动。赤脚从小路上趟过,海水冰凉冰凉的,心里却温暖温暖的,空气里有微微的海腥气,那种感觉就犹如童年时,把脸帖在肥婶胸脯上,既冰凉又温暖。各种各样的海鱼,在无人的、宁静的、海水轻漫的小路上,自由自在地游动。阳光透过丛林和芦苇的间隙,在小路上投下了斑斑驳驳细碎的光影,那些鱼也因为斑驳的阳光,变幻着艳丽的颜色。有时,在海潮与河流汇合处,会听到赶海人放开喉咙吼着咸水谣的歌声,会见到他们赤身裸体,在海滩与芦苇丛中赶小海的身影。通常他们都会驾着一张泥橇——那种由单块木板加上一双扶手,可以在海滩上如飞滑行的工具——在红树林中悠悠地穿行,捕掠退潮时让海水隔置在水洼回游不出去的大鱼。赶海的人通常都是把衣裤圈在头上,赤裸着身体在饮马滩的海涂上劳作。他们从不避讳任何人。事实上,女人们很少会到饮马滩来,即使偶尔碰上,谁都不会在意。

1966年以前的饮马滩,是非常原始同时充满着生命的野性的,一切都像几千年前就天然地发生着的状态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

肥婶和凤卿姑也到过饮马滩,她们来寻找我,我故意把她们往深处引。有一回,撞见了赤身露体在海涂上抓鱼的中尉,大家愣了一下,就都各自赶路,装作没有看见。只是凤卿姑有些脸红。中尉一闪,就隐进芦苇里去了。他不忘扔出来几条鱼,吆喝着让我拿走。

守灯塔的中尉,是少数几个常年在饮马滩赶海的人之一。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住在灯塔里,一只舢板、一条水布,还有远方。中尉好像是以赶海为生。每隔几天,他就会驾着舢板,到城里寮居那边的渔货码头,把鱼虾卖给那些女鱼贩子,从小城带回来酒、米、青菜和烟。

我很羡慕中尉的日子,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小时候我对母亲说,何不把我送给中尉做儿子,搬到灯塔去住。母亲惊奇之余很是担心,她总是很认真地和我说:你应该去读北大。我问: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因为你必须要有远大志向。我抗拒:我不要志向,我只想去出海。她便让凤卿姑把我看紧,别让我去灯塔。

我觉得中尉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但我发觉母亲并不这样看,她从没去过灯塔,从没去过饮马滩。她似乎很知道中尉,我弄不清她对中尉的真实态度。但我明白,他们是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发觉妈妈总是在说上海的生活。我不喜欢听她讲那些,那些离我很遥远的资产阶级的生活。

家里有许多旧上海的遗迹,比如老沙发、日常用品,还有一些国外的灯饰,连家里用的铁锅,也是德国造的,由母亲从上海带回来。妈妈始终生活在旧上海投下的阴影里,而我的世界却在灯塔,在饮马滩。

肥婶有两个儿女,一男一女,男孩夏谷比我大两岁,女儿夏霞大我四岁。直到1966年秋天,我们一家被扫地出门之前,他们都住在我家中。我们一家就有了八个孩子,肥婶和凤卿姑从早忙到晚,照顾我的父母和孩子们,很是辛苦,于是我常常帮她们做事。我尤其喜欢生炉子,那时生火,将劈柴架在炉膛里,浇上一点煤油,火就劈劈啪啪地燃烧起来,非常令人兴奋。

我从小就喜欢玩火,特别是在冬天,靠在凤卿姑身边,蹲在火炉前烧火,暖暖的。火给我冥想,在等待水沸或饭熟那短暂却很漫长的时间里,我会从火光里看到许多东西,那些平日里想望的东西,都出现在熊熊的炉火中,好像看到了未来的生活,海上船老大的生活,船老大就是我我一边往炉膛里煨上几个小地瓜,一边漫无边际地想象着,地瓜煨熟了,捧上地瓜就往饮马滩跑。

饮马滩离家不足五百米,走过一座丈把长的小桥——花灯桥就到了。凤卿姑寻不到我时,她会站在门槛上,向饮马滩方向,放开嗓子呼唤。只有她知道我会在那儿。我在饮马滩里,常常可以听见她的呼喊,故意不回应她。我知道过一会儿,她就会到饮马滩来。

我喜欢她牵着我的手,在饮马滩无人的小路上行走。尽管饮马滩实在太辽阔了,但是,我熟悉每一处地方。由于每天一次的涨潮,海水冲上来许多金色的沙子,饮马滩的滩涂到处都是温软的沙层。沙层洁净而且坚实,双脚走在沙层上,有一种很惬意的感觉。双脚每踩上沙层,都能够感觉到沙层下面各种各样生命的蠕动,有点硌脚的一定是硕大的有着美丽硬壳的沙白蛤;稍微刺脚的,是状如手指,多汁肥美的手指蚶;滑溜溜吐着粘稠的体液的,是泥螺,适合生腌,非常可口。在多泥的滩涂,远远的可见色彩斑斓的跳鱼,在无人惊动的时候,它们会猛地从泥孔里直立地腾跳着,此起彼伏,一听见响动,瞬间便偃旗息鼓,钻进泥洞里消遁得无踪无影。每一丛红树林的根部,都会粘附着密匝匝的各种各样的牡蛎。饮马滩是一个安静的世界,除了少得可怜的几个赶海人偶尔会来赶赶小海,几乎没有人来惊扰它。老叔偶尔也会来这里赶海。

凤卿姑胆子很小,于是我常常独自躲藏起来,我有时爬到红树林枝桠里,让茂密的树叶把我遮蔽住;有时躲进芦苇里去,偷偷看着凤卿姑四处寻找,十分着急的样子。

我曾经梦想着有朝一日长大了,依然牵着凤卿姑的手,溯着河流,穿越饮马滩,去看看河流的源头,但是,这个梦想在1966年秋天被彻底粉碎了。那一年岁末,我离开了小城,去海南岛上山下乡,直到“文革”结束。虽然期间我回到小城多次,但饮马滩已渐行渐远,被城市不断蚕食,最终在十年前彻底地消失了。

这些年来,每当我在无眠的黑暗中,想起饮马滩,想起一切与饮马滩有关的物事,我便沮丧地发现,许多年过去,我并没如童年憧憬:日日在前行,相反却在后退。越是怀念饮马滩,就越是退回旧日时光。一个人退到任何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更少苦恼。饮马滩正是我安妥心灵的处所。

那儿有守灯塔的中尉,赶海的人,有父亲打猎的枪声,有牵着我的手的凤卿姑,有肥婶的海菜、蟛蜞和沙白蛤,还有红树林与芦苇以及无数的每天都在生长着的各种小动物,这些构成了我童年的心灵依托。

还有,那就是关团长的墓。这对谁都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永远不愿说出的华荣和春姑,我就是知情的第三个人。不过那时,我只知道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埋着一个人,埋着一个永远不能说出是谁的人。

直到几年前,抗日战争七十周年授奖名单里,才出现了关团长的名字。于是,年老的荣华领着写军史的人,找到了那棵香樟树,他指认了那个地方。香樟树是饮马滩最后的纪念,为了留存这棵树,福里村的村民们和包帆工会的干部们,斗争了半个世纪。

可是那时,春姑已经不在了。

年老的华荣,我的第二个父亲,老泪纵横,他那被经年累月犀利的腥咸的海风切割的脸,满是深刻的沟壑,像风干龟裂的海涂。他的沉默,是为关团长,还是为春姑?无人知晓。他是个沉着粗豪的汉子,没有人能够真正闯进他的内心。他除了喝酒,说些大气量的话,对包帆工会的干部冷嘲热讽之外,似乎没有与人有更多的交流。

我只是偶尔看见他,给在寮居混吃混喝的八相,扔去几条鱼让他去卖钱,还把船上吃剩的鱼饭,装在小筐里,送给八相。有点痴呆的八相,总是感恩戴德唯唯诺诺的,又感激又谄媚的样子。

我很羡慕八相。他总是能够得到渔船上人们的关顾。他近乎在白痴和傻子之间,可是他又神志清楚。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他当做不正常的人,都会不同程度地歧视他欺负他,但似乎更多人怜悯他,并且关顾他。在渔船进港的日子,他总是有令人眼热的鱼货去卖几个小钱,又有渔船上吃剩的鱼虾可以果腹。自然,八相也非常舍得出力气,凡是有力气活的地方,他都会在现场帮忙,哪里热闹,那里就有八相的身影。他总是比任何人都忙,比任何人都更负责任,小城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是八相的事情。他会煞有介事地发表意见,而且是肯定的坚决的意见。他甚至还会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同时身体力行。

八相是小城的活宝,也是小城不可或缺的人物,凡有什么事情发生,有人便会问:八相呢?八相在哪儿啊?八相是寮居最受欢迎的人,他既是笑料,又是强劳力,最危险最劳累的事,八相都会抢着干。

华荣说八相比雷锋同志一点都不差,就是长得不如雷锋同志俊而已。他高大威猛,在颤悠悠的栈桥上,一担又一担挑水上船,他手脚笨拙,挑水担像在演杂技,有好几次就连人带水桶掉到海里去。人是被救起来了,水桶却让海流冲走,让他帮忙的人只好自认倒霉。八相赔不起水桶,人们也拿他没有办法。

在寮居里,八相是一个典型人物。假如有一天,小城没有了八相,小城也将黯然失色。

许多年过去,只有很少的老人会记得有八相这个人,他是和春姑那一代人同时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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