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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八章

第八章

我一开始懂事,就认识八相。

他每天都要好几次经过我家的门。早晨他从家里到海边去,半夜又从海边回到家里去。经过我家门口,他通常都会引吭高歌,无非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他只会这两句,反复地高歌,走调,如同干吼,但他唱得很用功很快乐。我有时夜间醒来,会听到八相由远而近的歌声,是让他的歌声吵醒。

如果在白天,有时八相会突然在大门口和我的父亲母亲打招呼,他总是很恭敬地称我父亲“郭先生”,有时会从装剩鱼剩菜的竹筐中捡出几条完整些的鱼虾,硬是要送给父亲。我父亲总是对他很客气,有时会半开玩笑地问他:“八相兄,这么高兴!又去相亲啦?”八相总是很憨厚又很腼腆的嗫嚅:“郭先生也笑话我啊!”父亲便拍拍他肩:“这是好事嘛!怎么是取笑呢?”

八相有时还会用他那粘满鱼腥的大手,在我头上摩挲着,说这孩子长得跟先生娘一样漂亮,我有些嫌厌又有些好玩,眼睛盯着他筐里那些散发着香味的鱼货。其实,船上的剩鱼是很好吃的,船老大华荣有时也会特意留一些在海上蒸煮的“鱼饭”送给父母。

八相长得高大魁梧,体魄很好,走起路来却有些跛。有说是偷东西被人打瘸的,有说是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残疾,反正我从懂事时见到的八相,就是瘸着走路的。他走路飞快,却因为瘸的关系,肩膀总是一耸一耸的,像风吹着帆船在浪里行驶一般,一起一伏。八相没有正经职业,小城里没有什么工厂,好像有许多闲人。除了出海捕鱼的渔民,小城居民似乎都做着与寮居有关的生意,不是做渔贩子,就是经营渔船上的柴米油盐,修补渔船等等的生意,八相却是纯粹的帮忙,换点施舍。

八相是个孤儿,他的身世谁也不去关心,人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要说八相,就无人不晓。

寮居的24小时,都离不开八相。

渔船进港,嘈杂热闹忙碌的寮居,八相是最优秀的强劳力,虽说有点残疾,但干起力气活来,却是无人可比的。

渔船出海,寮居闲暇无事,包帆工会的人便和女渔贩子们聚在寮居里打牌,那时人们不敢大赌,但每局赌个一毛两毛意思意思却是家常便饭。寮居是个连公安局也懒得管的地方,打渔的人个个像是海盗,印象是粗鲁不堪,何况岸上的人们,还等着渔民们给几条鱼吃呢,所以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八相从不打牌,但他总不缺席,在一旁为大家沏茶递烟,完了人们会给他一点“抽水”,即每人送他三毛五毛,作为酬劳,这就是八相一天的收入了。

冬天有几个月的时间,渔船不能出海,停在海滩上或船坞里修整。渔民们没有了收入,八相的生计也受了影响,寮居里也显得冷清。无事可做的八相找到我的父亲,父亲答应他到学校盐场去帮工。

学校盐场有两个专职的盐工。一到冬天,盐场也到了修整的时节,八相每天便早出晚归,到海边的盐场去挖泥修堰。到了收盐的日子,他和两个盐工一起,把白天收成的几千斤盐,挑到高高的盐坨上去。盐坨拔地而起,有二十几米高,一点点垒起来,再铺上稻草片,防雨淋日晒。远远看去,盐坨像巨大的金字塔。这些海盐暂时坨起来,等待盐务局派车队来运走。

整个冬天,八相就跟着盐工干这活。盐工海金和加顺,都是从乡下招募来的员工,每月有二十几元的工资。八相不算正式员工,只能到学校伙房去吃吃剩饭剩菜,却能吃得很饱,这点令八相非常满意,只是按规定不能发工资,这是早就说明的,他也没什么意见。八相能有这份活计,还是父亲擅自决定的。后来在1966年,父亲被打倒之后,这也成了父亲的罪状。

开始时八相还没犯事,属于革命群众,有人揭发了父亲,说他是利用八相,是笼络革命群众,假慈善,收买人心,用心险恶。

那天在小城戏院里开斗争大会,父亲被五花大绑,七八个红卫兵押着他从戏院大门口沿通道走过来,押上了戏台。绳索松开后,他被勒令站在戏台正中,低头,弯腰,双手向后伸直,作飞机状,他高大的身躯痛苦地弯曲着。

我被安排在第二排靠右侧的座位,我在低处很清楚地看到父亲低垂着的脸。他九百多度的眼镜被强令摘走,眼睛像金鱼眼般暴突着,他本来就瘦削的脸,皮包骨而且苍青,面无表情。他的中山装上衣掉了两粒扣子,胸口敞开着,里面的白衬衣扣子几乎全掉光了,衣领杂乱地团在一起,脚上黑色的宽口布鞋,掉了一只。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他刚才的来路上搜寻着,我终于看见父亲黑色的敞口布鞋,孤零零的、很是凄凉的,倒扣在台阶下边。我的脑海里突然涌出这样的情景,父亲的布鞋,像一只倒扣在肮脏海涂上的破船。

我的心中一片空白与迷茫,只觉得眼睛有些刺痛,有些模糊,不自觉地擦了一下。这个动作马上就被报到筹委会那儿去。

斗争会还没结束,我就被邱岚和几个同学叫出了会场,在一间空教室里,被教育了半天,说是在父亲的斗争会上我流泪了,就是同情“三反分子”,没有真正和反动父亲划清界限。为此我被勒令在班会上作了检查,认罪。邱岚勒令我在下次斗争会上,必须主动上台斗争父亲。

其实那时我并没有流泪。自从父亲那一天在家里被红卫兵宣布为“三反分子”,第二天他就被带走了,两个多月来,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这两个多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简直是翻天覆地。

在父亲的批斗会上,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我好像被押到刑场上,和父亲站在一起,马上就要被执行枪毙。我的心脏顿时紧缩成一团,害怕到连害怕都感觉不到,我只是在那一瞬间停顿了思维,同时成了一具没有感觉的尸体。

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台上被批斗的父亲,有时幻变成了郭琵琶,有时成了延安的王实味,有时成了南霸天,有时又成了被父亲戴上纸帽游街的祖父,我自己却成了当年押着祖父游街的父亲。

尽管眼中出现这些幻觉,但心灵却已经麻木麻痹了,我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只是感觉自己实在没有理由降生在这个世界。我埋怨父母把我生下来,却没有给我安全,起码给我一个不受人歧视的出身,我已经彻底地自认我和我的父母,包括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以及一切与这个家族有关的人,都是有罪的。我甚至还很庆幸自己生于这个时代,而不是更早一些的清朝明朝或唐朝汉朝,不至于被株连九族,被施酷刑。似乎还有一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改过自新的机会。因此我从心底里感谢共产党,感谢筹委会的主任、同学胡伟标和罗德宏老师,感谢他们把我与父亲区别对待。我当时真的并不仇恨他们,反而是羡慕他们的革命精神和革命的权力,可这些对我而言是奢望。

最令我吃惊的是,八相居然也上台去斗争父亲,他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谁也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但凶神恶煞、立场坚定却是毫无疑问的。八相努力显示自己的威风,他是作为学校盐场的工人阶级上台揭发的,他叫嚣了半天,我才听明白,他说他是我父亲派去盐场当特务的,他把自己也兜进了莫名其妙的圈套。

胡伟标带头喊起了口号,八相出其不意地挥拳打向父亲,父亲无声倒地。八相出手极狠。父亲满脸是血,我发现他微蹙着眉头,双手捂着脸,非常痛苦的表情。他努力地用手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会场有些骚动,但马上被强烈的口号声掩盖了。

后来事情的发展怎样,我始终记不清楚,任凭我怎样回忆,也无法想起那天我被带走之后的情景,包括那场斗争会是何时结束的,受伤的父亲是如何被押出会场或抬出会场,去了哪里我一点都记不起来。关于那天事

情的结局,我彻底的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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