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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九章

第九章

那一小段时间里发生的事,许多年来,我一直无法重新唤起记忆,它好像从没发生过似的,被抹得干干净净,时间也被洗得洁白纯净,毫无痕迹。

类似八相的反戈一击,对于父亲来说,或许已经习以为常,在他的阅历里,这种事太平常,几乎所有的同事与同志关系,在政治运动中,最终都指向了这种结果。人为了自保,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那是每一个正常人在危及自身时的选择。父亲曾经说过,告密与出卖,检举别人,这些都是正常的革命行为,毕竟只是说出了不利于他人的真相而已。

可是,八相不是一个正常人,他靠本能活着,本能不会让他做出这种恩将仇报的选择。他出手是如此之狠,这无论如何不是善良的饱受人们恩泽的八相的选择。“他本是一个从不知道仇恨也不可能记恨的人。”父亲自言自语。

后来,我去劳改农场看望父亲,说起八相,他说,八相那一记老拳,比当年在苏北被堵截,让日本人砸了一枪托还要严重得多。好久好久脑袋都还隐隐作痛,有时痛得像要炸开。他并不记恨八相,反而说八相是个可怜的人,从小就流落在寮居里,有口饭给他吃,指使他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的。人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总会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聪明人尚且如此,何况心智不健全的人呢?

那天夜里,在海边的盐碱地,我陪父亲走了很多路,走了许久。这是我们父子一生中谈得最多最久的一次。

那时我从海南岛回来,大约是1968年吧。不久,父亲又被抓进牛栏里去。

我想象不出,八相对父亲挥出拳头,是包含着仇恨呢,还是其他?或者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一个动作,一种表现而已,什么也不代表,什么内容也没有。没有仇恨,没有立场,或者恰恰相反,连动物性动机也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这一拳是如何培植起来的?也许,对于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根本就无须作这种讨论。那时的人,在本质意义上,集体地疯狂了。但这依然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何况任何简单化的答案都是无济于事的。

八相在斗争会上出尽风头。小城里一天有好几场大大小小的斗争会,八相作为贫苦阶级的代表,作为被当权派走资派迫害的“人民”,他时常会被请去斗争会上“控诉”,走资派见了八相的确闻风丧胆。他经常在人们呼过几次口号之后,就挥出他那经典性的老拳。公社马书记的鼻梁就被八相一拳打断。

开完斗争会,八相有时会有一顿简单的饭菜吃,有时没有,八相很不满,但是不敢发作。他上斗争会的乐趣除了有一顿饭吃之外,更多的是从那热烈的革命气氛中得到满足,他觉得为自己挣足了面子。他在雷动的口号声中,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仿佛那些口号声是为着他欢呼。

回到寮居的八相,人们对他刮目相看。开始时他很得意,炫耀自己的拳头很硬:“那些干部没一个经打的!”

“那你让我打一拳试试看!”人称无脚蟹的退役船老大茂德冷冷地说:“是你的肉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八相不怕任何人,皆因为他根本就不知怕为何物。平时他也不轻易与人争执,有人欺负他,他也只会双手抱头,一语不发缩在一旁,所以,他在斗争会上猛拳出手,实在令渔民们惊愕不解。但八相还是畏惧无脚蟹的。

无脚蟹是这一带几座寮居里的老大。他很年轻就当了船老大,在海上闯荡到了四十岁。几年前一次海难,他双脚让倒下来的桅杆当场砸断,破船在海上漂了三天,竟然漂回港口。全船的人都在海里失踪了,可他一人半生不死的又生还了。在公社医院里住了半年的无脚蟹,在某一天下午,小街上人最多时分,独自垫着蒲团,两手着地爬回了寮居。

那天,医院和包帆工会的人坚持要用担架抬着他回来,他把那些人臭骂一顿,他连家也不回,独自穿街过巷,在众目睽睽之中爬回寮居。他把还没有生养的年轻老婆打发回乡下去,抛给她一句话:“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从此就住进了寮居。任他老婆如何恳求,他就是一言不发。

没人敢轻看无脚蟹。连包帆工会的阿狮也不敢惹他,倒是时常提着酒肉到寮居里来请他吃喝。

阿狮也是个人物,五短身材,脑袋大得出奇,眼睛大得出奇,胸脯又厚又宽阔,真正的奇人奇相。身材长相活像一头狮子。不足1.5米的个子,身体却是宽阔得出奇,走起路来,像是一堵矮墙缓缓地移动。

阿狮现在是本城“民兵指挥部”的总指挥。八相就是他给招呼去的。

“你是阿狮一条狗!” 无脚蟹恶狠狠地对八相说。

八相便殷勤地给无脚蟹点烟,讨好寮居里的每一个人,发誓从此只管斗争,不再打人。无脚蟹更是冷嘲热讽:“你不做狗能做什么?贱货!”

寮居是用竹子搭起的棚屋,顶棚低矮,八相人高马大,他跪行着给无脚蟹又是点烟又是递茶。无脚蟹很是受用,他对八相本无恶意,平日对他极为关照,我看得出无脚蟹是在为我父亲鸣不平。

寮居自有自己的规则,那是任何年代任何政权也无法改变的规则,由险恶的大海的生存法则来决定与支撑,任何人都无力改变它。在寮居,像无脚蟹这样的人就是“王”,就是“老大”。他们坚守着海的风云,也就决定着寮居的风云。每座寮居都有一个王或老大。世世代代的人都无形地遵循着这个规矩。

寮居里的八相对我谦卑又热情,尽管我对他明显的表示着敌意,但他却好像根本就没对我父亲做过任何不好的事似的。他喜欢用他那双肮脏粘着鱼腥的大手来摩挲我的脸,我嫌恶但是不敢有任何抵触。他竟然笑嘻嘻的,很真切的自言自语:“郭主任很厉害啊!大学问哩!”

无脚蟹又冷冷地抛过来一句:“别理他,疯狗!”

我每天都到寮居来,坐在栈桥上看海。

学校早已停课闹革命,父亲被关在“民兵指挥部”里,妈妈和有问题的老师集中在盐场办学习班。哥哥去年被父亲带头送到粤北山区所谓的“劳动大学”,说是读书,实际上就是劳动。父亲把一个有病的大儿子送到那种地方,令全家包括肥婶和凤卿姑都大惑不解。当时小城就有许多议论,哥哥却没有说什么,他从来都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何况父亲的话总是对的。

父亲大约早在去年就已感到时局有政治压力,不惜牺牲儿子的前途。

姐姐本在一所小学代课,父亲出事了,她被勒令退回。她天天在家里织鱼网,每天大约有一毛钱收入,几个弟弟都辍学在家。

我们家也早已被扫地出门,由包帆工会里父亲的学生出面作保,租住在一间十平方米的破屋里。那屋在我们搬进去的前一天,刚刚死了一位上吊的老人,没人敢住,屋主便租给我们,每月租金一元钱。

我不愿意回那间陌生的破屋,那里潮湿阴森,墙上满是青苔,门口堵着另一座倒塌的大屋的女儿墙,像一座尖尖的山峰,站在女儿墙下,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幻觉。每天我早早出门,很晚才回到家中。白天只有两个地方可去,寮居和灯塔,只有这两个地方,离街市很远,听不到游街斗人的鼓声和锣声。

坐在栈桥上望海,时间仿佛停顿了,心也停止了搏动,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恐怖。

白茫茫的海上什么也没有,既没有船,也没有人。闭上眼睛,身体向任何方向一倾,就会毫无知觉地掉下栈桥,让海流冲走,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这不是一件需要考虑很久的事。我好几次已经倾斜了身体,可发觉自己的双手,还是紧紧地拽住了栈桥上的马钉,那铆住两块木板接合处的长长的马钉。

海流强劲地冲击着栈桥的柱子,特别是在退潮的时候,栈桥像一根风中的钢丝,坐在栈桥上,你会觉到栈桥大幅度的晃动。我不怕它的晃动,我倒期望不是我自己掉进海里,而是栈桥坍塌把我带到海里去。

寮居里的男人女人,都习惯性地大声说话,在海边,风大浪大,说话的声音定要压倒海风海浪的喧哗。惟有无脚蟹的话语是低沉的,就像涨潮时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卷而来。他总是盘踞在寮居靠窗靠海的角落,那个角落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他的脸经常处于一半光明一半阴暗的光照之中。

那张脸很峭立,从任何角度看去,都有一种骨棱棱、明暗分明的印象。尤其是他的眼睛,在巨大的眉骨下,显得高深莫测。他终年穿着一件宽大的唐装大褂,那种用薯郎和上牛血和鸡蛋清调制而成的染料染成的赭红色的上衣,腰间系着一根剑麻织成的腰带,下身穿着一件筒裤。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截去,露出两截滚圆的创口。他盘在那儿,像是一尊佛。

无脚蟹受伤之前,去过我家。他比华荣更魁梧。那时他嗓门很大,与父亲毫无客套,大大咧咧的。他常常邀父亲到船上喝酒,父亲也从不拒绝。他受伤以后,我跟着父亲去见他,就在这间寮居里。

那年我刚满八岁,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一个残缺的人,第一次惊骇人间的残缺。父亲跟他说了许多话,我只记得父亲说他是保尔·柯察金,又说他是吴运铎,还说到鲁宾逊。在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这些人是谁?为什么叔叔是这些人?爸爸很费劲地给我讲这些人的故事。我从此把无脚蟹当做英雄。“他是行过乌水的。”当年凤卿姑也这样说过父亲。我将来也一定要去漂洋过海,行过乌水,那是男人的事业。

我想他一定很难受。没有腿,只能坐在蒲团上用手爬动。像没有脚的蟹,不能行走,也游不起来,哪儿也去不了。

那天夜里,我尽做恶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蟹,可恶的夏谷(肥婶的儿子),用手把我的蟹脚一只一只的折断。折去脚的身体流了好多的血,血把我漂起来,到处湿漉漉的,我动不了,拼命想爬起来。夏谷和一群孩子围着我,嘻嘻哈哈大笑。我挣扎着失去脚手的变得滚圆可笑的身体,惶恐、绝望、耻辱,无助的嚎哭。没有人理睬我,所有的路人都取笑我。我看见路人都是些熟悉的去过我家的人,老师、同学还有父亲的同事,但是,没有一个人理我,人人都装作不认识我。我看见了肥婶和凤卿姑,我喊她们,想着她们会来救我,可是,肥婶和凤卿姑都好像没看见我似的,走了过去。血把我漂了起来,原来我尿床了。

一连好几天,我夜夜尿床。已经是深秋了,海边天气早早的寒凉。我不敢跟姐姐说。可是,跟三个弟弟睡在同一个被窝里,终是瞒不住。他们告诉了姐姐。

姐姐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把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晒。第三天,姐姐对我说:我们去看医生吧!我知道不会有钱看医生,只是看着她。她说:去乃豪医师家里,让他抓点药。我争辩:我没病。她说: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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