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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十章

第十章

父亲被关在“民兵指挥部”。

那是城内一座清乾隆年间修建的三进大祠堂。原来是李氏宗祠,解放前曾经是国民党的县党部,土改时是土改工作队和农民协会驻地,解放后曾经做过县政府,后来县政府搬进了新的办公大楼,大祠堂废弃了一段时间。1963年被作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展览馆,里面陈列了许多“忆苦思甜”的物品,大多是以前地主奢华的家具,称米的大斗和小斗,以及各种刑具。那时,我们中小学生被组织去那里参观,里面有一个专柜,摆放着一位叫马灿汉的国民党中将的物品,有军装、中正剑,胡宗南给他的亲笔信,以及各种书籍和信件,还有他在黄埔军校第一期当教官时与蒋介石的合影等等。我回来跟母亲说起,母亲沉默不语,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我知道我外祖父的名字就叫马灿汉,展览馆里展览的照片似曾相识。我在祖屋外祖母的居屋里看到过那张照片:年轻、英俊,英气勃勃,眉宇间有一种少壮军人不可一世的气度和傲气。我发觉,那段日子母亲心情很忧郁,也很烦恼,没有了笑颜。

1966年“文革”开始,关闭了许久的展览馆又重新开放,只是其中的许多空房子被改装成了牢房,专门关押各种名目的“反革命分子”。大门口也挂上了“民兵指挥部”的大牌子,门口有手持水火棍的民兵把守,出入都要查询证件。完全恢复了土改时期农民协会的作风与做派。阿狮是指挥部的重要人物——工人纠察队的队长。

父亲和几个坏分子被关在同一牢房。“指挥部”不管饭,我每天要去给他送两次饭,中午、晚上各一次。每次送饭,只能送到大门口,有专人来把饭盒拿走,经过检查,最后才送到父亲手中。我无法进到牢房去见父亲。有一次,我把晚饭送到门口,看守正和人聊天,他马马虎虎地检查了饭盒,懒得把饭送进去,便高声喊:“郭大风!出来!”过了一会儿,我见到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老人,一只手叉着后腰,一歪一歪地走出来。那是我的父亲。一个多月没见,他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有一个多月没有公开斗争他了,我想见到父亲,只有在他被拉出来游街时才能见到。我心里非常矛盾,我害怕在那种场合见到父亲。

上一次见父亲,是在他被押着游街的时候,我躲在人丛中,心惊胆战地从人缝里,目送着他佝偻着行走,他的脖子上捆着一圈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握在另一个斗争对象手中。父亲像狗一样被牵着游街,他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高帽上写着“打倒地主分子郭大风!”他总是被套上各种不同的名目与身份被牵到街上游街示众。他弯着腰,手中还敲着一面破锣,口中高声轮番呼喊:“我是罪大恶极的三反分子郭大风”“打倒反革命分子郭大风”等口号。

我无法形容他的表情。木然还是惊惧?他的脸已经完全变形。眼镜被摘去之后,他的脸好像是纸裱过的一样。他被关闭得太久,没有见到阳光,脸有些浮肿,泛白泛青,加上没有整理的络腮胡子,灰白焦黄,活像从阴间来的。我内心充满痛楚,那痛楚没有来由,也说不清。哪怕他不是我的父亲,只要他是一个活物,是人的内心就无法不被深深地割裂,流出汩汩的鲜血。又像有一把长满铁锈的钝刀,带着残缺的刀口,在血肉上无规则地割着。

父亲的目光涩滞,没有一点点光亮,眼睑由于浮肿,包住了半只微微突起的眼球,那眼球充满木然的绝望。他的嘴有节奏地开合着,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的耳鼓充塞着满世界的噪音,眼睛却一直跟踪着父亲。我个子矮,躲在人丛中,又不敢挤到跟前去,有时看到父亲的脸,有时只看到他的纸帽在人丛中一高一低的浮动。他被五花大绑,双手屈在背上,脖子上圈着的绳子时松时紧,他便常常被牵拉得踉踉跄跄。

离那一次游街,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父亲在天井里被看守喝住,他弯腰站在天井中央,正午阳光强烈地照射着他的脸、灰白的头发和焦黄苍青的络腮胡子。他穿着一件发黄发黑的文化衫,脖子上全是汗水,他努力想抬起头来,用他那高度近视的眼睛看我,循着我的声音寻找着我的身影。我知道他离开那副九百多度的眼镜,什么都看不见。强烈的阳光直射他的双眼,我看见两行眼泪垂直地淌在他瘦削苍青的脸上。“郭大风,哭什么!你不满是不是!”看守按住他的脖子,扳住他的双手。“我没哭,”他喑哑的嗓音有着些微争辩与反抗的意味,“亚雷,你在哪里?”我听见微弱、颤抖,带着哭腔的声音,这哪里是我所熟悉的、亲切、高大威严、善于雄辩的父亲的声音啊!

父亲真的像一个活鬼,从形体到声音,犹如从地狱中来,像《格林童话》中那些丛林中的魔鬼。我害怕到极点,那种恐怖难以言表,不是因为父亲而恐怖,是因父亲被变得如此而感到恐怖。他经历过怎样的遭遇?一个十五岁的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无法体验与想象。我突然想起了小说《红岩》,中美技术合作所、白公馆、息烽集中营、渣滓洞。凡是我读过的小说中,最冷酷、最惨烈的画面,瞬间都成为血腥的洪流灌注在我脑中。我莫辨真假,面前这个像狗一样,被另一个与狗无异的罪人牵拉着行走的人,是我的父亲吗?当时我一定是惊恐万分地注视着这个人,这个已经失却尊严,任人摆布的人。他衰老得了无生气,睁大眼睛摸索着,却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儿子。他着急地喃喃自语,急迫的嗓音里有一种无助的本能的祈求。

矮矬的威风凛凛的阿狮出现在天井的台阶上,他大声喝斥:“郭大风,滚回去!”他斩钉截铁,怒目圆睁,他是指挥部里最威严的人物。他的目光射向我,有些鄙夷,有些不屑地对我吼道:“早死仔,还在这里干什么?谁叫你进来的!赶快走!”

他非常奇怪的形象,本身就是一种威慑,我转过身去,急急地逃走了。在逃离大门口时,我本能地回望天井。

父亲一脸的伤痛和茫然。他硬是被人架走了,天井里变得空荡荡的,正午酷烈的阳光,无情地燎烤着天井里墙根下茂盛的衰草。

我感觉喉咙有一股血腥的味道,随着急迫的呼吸喷涌而出。每天走近这座年深日久的大祠堂,我都有一种屈辱的罪人一般的自卑。我卑微而且无助,面对那些神情冷漠、庄严得凄厉的工人纠察队员,把装着极简单饭菜的饭盒交给他们,任由他们用随手拈来的物件,去搅翻检查饭食。看他们的样子,仿佛那是一份随便给鸡给狗的饲料。

我从来不敢提出要求,进去给父亲送饭。

每一次送饭,我都会在等待送出父亲上一餐的饭盒期间,接受纠察队员们千篇一律、语无伦次的阶级教育。每一次都是对父亲反革命言论罪行的批判。

那时,年纪小小的我,真的从心底里看到了活着比死去还艰难的处境。我看见一个比我更为真实的自己,在送饭的路上,路人鄙视的侧目,旧日邻居们不屑的目光,那种漠视的、有几分怜悯的疏远。我知道在路上匆匆走过的自己,心中有着无数无法言说的伤痛,却周身找不到伤口,全身到处都有血流涌出,汩汩地流着溢满四周的土地,流尽流干身上的每滴血,却不知道伤口在哪儿。整个人都在巨痛的煎熬之中,却不知该捂住哪儿不让血流汹涌地喷射。一种无处诉说,无告的悲痛。我不知道下一瞬间会怎样,会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一切会更坏、更痛苦、更无希望。我看不到任何光亮,无人会伸出援助之手。

我想着自己也许会和父亲一起,有一天被押往刑场执行枪决。不是作为革命者英雄的赴死,而是作为最卑下的反革命,非常可耻地死去。尸身肮脏得连狗也不吃。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在那个年纪,会有那样的想法与幻觉。无须任何人告知,面前的一切,每天经历的一切,都在证明,自己一家都是新社会的罪人。我很自觉地把自己连同父母,都摆放进革命小说中敌人、罪人的一方。甫志高、王连举,这些人的下场,就是父亲的下场,我的下场。我胆战心惊地活着,对任何人都无话可说。全世界的卑微,我所知道的卑微与低贱都集中在我身上。我连昂起头来走路的资格与勇气都没有。

我甚至想起了祖父、外祖父,一代一代的追溯,尽管对他们的事情,对我先祖的家世一无所知,但是,我不得不继承的,便是那可耻与罪恶的血脉,那血脉污染了这个洁净的世界,他们喝穷人的血,吃穷人的肉,他们理应受到革命的惩罚。理应戴上纸糊的高帽,去游乡,挨批斗,再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我突然有一种悔悟。一切都很公平,阿狮并不可恶,他有理由喝斥父亲包括我,还有八相,他们的贫穷都是我的家族造成的,他们有理由翻身解放,对压迫剥削他们的阶级进行报复,他们有理由扬眉吐气。

母亲在盐场“学习班”里集中学习。换一个说法,就是被关进学习班。“学习班”只是那个时代较为文明的说法,里面依然鬼哭狼嚎。

我见不到母亲,她暂时还没有被游街,而她最为担忧的就是时刻会有被游街的危险。她终日心神不宁,时刻都在惊恐中等待游街的时刻到来——这是在我好不容易见到她一面时,她对我说的话中泄露的。她悄悄地嘱咐我,把家中几件旗袍烧掉,她惟一担心的,就是红卫兵强迫她穿上旗袍,剃个阴阳头,然后拉去游街。她已经陪同父亲游过几次街,只是还好,没有受到太多的污辱。对母亲而言,死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被抓去游街,同时穿戴30年代的“奇装异服”,这是母亲日日夜夜都在忧虑着的事。我心中明白,母亲倘若被拉上街头,就意味着一家的毁灭。

妈妈所说的那几件旗袍,其实早已在红卫兵抄家时就被没收。母亲心中惦记着那几件旗袍,是因为怕受辱。旗袍会让她恢复上海的记忆,可那些记忆是一种罪行,也是一些引发人们对罪行的记忆。所以,她特别害怕。那次我见到她,我已经感觉到她的反常,那种绝望的反常。她总是记着她的旗袍,那些象征着妖怪和不正经的旗袍,是如此地令她不安。母亲真的很可怜,她从未受过这样的惊吓。其实,她与父亲一起经历过许多的磨难,那次去延安,在苏北被日本人堵截,就已让她魂飞魄散,解放后历次运动,也令她惊魂未定。可她的预感比预感的应验更令人惊惶,只要一天不应验她的预感,她就一天不得安宁。她像一只惊弓之鸟,抱紧自己的羽毛,在角落里抖抖索索。假如她的预感突然降临,那么,她必死无疑。她早就做过如此表述,她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哥哥在粤北的连南劳动大学自顾不暇。他从小体弱多病,患有严重的哮喘,一到冬天,整夜整夜地喘个不停,无法安睡。1965年夏天,父亲将他送去连南,连南是个高寒的民族地区,气候与生存条件非常恶劣。一年多来,他有半年时间住在缺医少药的乡村医疗所。自父亲出事,他便没有信来,后来才知道他的所有信件,都被父亲的专案组截取了。

哥哥是爸爸政治前途的牺牲品吧?

在成年之后,哥哥对父亲耿耿于怀。哥哥虽然外表看起来懦弱,但实际上,他还是尤为强悍的。他在连南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为灰暗的。严寒和艰苦的生活,使他这个家中因为害病而备受呵护的郭家大少爷,如入地狱一般。起先是他一到连南,才发觉家庭出身是大地主。原来父亲填的家庭出身“自由职业”,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组织上另有一套档案,显示为出身是大地主。这是对一向自以为出身革命家庭的哥哥的巨大打击。

后来,哥哥发现所有去连南的同学,无一不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他们被送到人迹稀少的连南,无异于集体劳改,用苦役与思想改造,为其出身的罪恶家庭赎罪,哪里是什么红色的革命接班人?哥哥的情绪低落可想而知。他身上长期以来的自尊与自豪感,荡然无存。

父亲送走哥哥,也可说是出卖了自己的儿子,但这并不能挽救他的政治生命。他一年多来的努力,最终也没能让他、他的全家包括幼小的儿女们摆脱苦海。相反,他是最先被揪出来并被作为本城头号“三反分子”打倒的。

父亲被打倒后,工资被冻结了,每月只发给十五元生活费,只够他个人在批斗期间的伙食费。妈妈进了学习班,每月发三十五元,组织上留下十五元给妈妈费用,另外二十元每月10日发给我们几个儿女家用。

姐姐就用这二十元撑起了养育我们姐弟的五口之家。

我完全不知道二十元是什么概念,姐姐也从不说起。她已经十八岁了,但依然天地不知,比我还幼稚。她终日不敢出门,蜗居在那间破屋里,为人织补渔网,每天大约可赚一两毛钱。这已经算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了,足够买一斤大米用。

夏谷是个野蛮的孩子,这令肥婶很伤心。她不止一次地对父亲说:“郭先生,你看怎么是好?夏谷这么顽皮,我都无脸见人。”父亲总是哈哈笑说:“我看夏谷没什么不好,不比亚雷差吧!”夏谷就在旁边,听着母亲与郭先生的对话,他很不以为然,似乎在听别人的事,他依然专心致志地用小刀削木头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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