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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和夏谷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吃肥婶的奶长大,我从小就和他争着肥婶硕大的乳房,从来就不让着他。夏谷更不示弱,只要他饿了,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和哥哥推开,不管我们如何推搡,他只是紧紧叼住肥婶的乳头,拼命吸吮。肥婶有时会强行推开他,让我和哥哥吸奶,夏谷就会用手去抓肥婶的脸,哇哇大哭,哭得惊天动地,然后挣脱肥婶的怀抱,在地上打滚。如果有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住他,他的哭声会戛然而止,或专心致志地去扑一只蝴蝶,或抓一只蚂蚁,破涕为笑,快乐无比,然后把抓来的小动物给我们玩,反过来逗我们乐。

夏谷长得结实,八九岁就已经是个非常墩实的大男孩了。他经常一个人跑到饮马滩去,弄得一身泥一身伤的回家来,肥婶顾不了他,任他一个人到处撒野。我很想跟着夏谷到处玩,也到饮马滩去,但是肥婶绝不允许,她放心夏谷到处跑,却不让我跟夏谷在一起。她说夏谷是个没有父亲的野孩子,跟我不一样。我问为什么,肥婶不回答,只是笑得有些苦涩,转而去跟凤卿姑说闲话。

肥婶经常警告夏谷:“不要欺负亚雷!也不要带亚雷去跟福里村的孩子玩!”夏谷假装听不见。他黑黑的红红的脸蛋上有一对很好看的酒窝,还有一排很白很好看的牙齿。我见到肥婶看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暖。

夏谷不肯上学,他最喜欢的地方是福里村,在福里村,他有一帮不上学的朋友,都是些成天打架、掏鸟窝的野孩子。我真的很羡慕夏谷的生活。

夏谷每天都是一个打胜仗的将军,每天都会带回来一些新奇的东西,比如长得像龙一样的海马、酷似五角星的海星、有翅膀的飞鱼和有着尖长尾巴的海麻雀。有一次还神气地提回来一个硕大的墨鱼胆,他说可以当墨汁用来写字,结果他把家里弄得到处都是腥臭的墨渍,被肥婶狠狠一顿好打。他也不哭,一边挣扎着,一边顽固地弄着他的墨鱼胆,好像他母亲打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一样。他是个凡事极为专注的人。今天迷这个,明天迷那个,他总是沉浸在痴迷的状态里。他是一个又野蛮又忙碌的小哥哥,我从小就喜欢他。

肥婶似乎对夏谷没有多大的信心。她对三个吃她奶长大的孩子,心情各有不同,最忧心的是多病的哥哥。哥哥是她一手带大的,为此她费尽心机,格外关照这个生病的孩子。哥哥去连南时刚刚十五岁,临行前的那天夜里,肥婶总是在屋子里走进走出,唉声叹气,她为郭先生对哥哥的安排很是埋怨,无法理解,又不是非去不可,怎么就舍得把一个老是生病的孩子,还是长子,送到那么远的山里去劳动呢?她去说服母亲:“郭生娘,跟郭先生说说呀!大雷不能去的。”母亲很是无奈。她心也很灰,但父亲的主张,她从来都是不便干预的。就像当年父亲要去延安,还是在热恋之中呢,到底母亲还是跟着去了。她很明白父亲对大儿子的安排。大雷似乎成了父亲的政治人质。这是多年之后我的一点醒悟,这实在是那种处境中的父亲不得不为之的选择。

肥婶终于找到父亲,她硬是提出要让和哥哥同岁的夏谷代替大雷去。父亲苦笑着说:“你就别费心了,哪儿能代替呢!大雷是大雷,夏谷是夏谷,如何能够代替呢?”父亲很难说服肥婶。“那又为什么呢?”不屈不挠的肥婶觉得父亲很不近人情。怎么狠得下心,把这个有病的孩子送到北方那种地方去呢!“大雷是去参加革命工作,不是去受苦,是去读劳动大学!”父亲在欺骗自己的同时欺骗了善良的肥婶。

“那就让夏谷跟着去,也好照顾大雷。”肥婶忽生奇想。“大雷是去上山下乡,是去锻炼,不是去受苦,肥婶你就别操心了。”父亲有些伤感,肥婶的顽强说辞好像触动了他心中的隐痛。

“大雷很光荣。”父亲最终说出一个无法争论的结果。肥婶当然明白光荣的意思,但是,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奶大的孩子,多病体弱还要去受苦的事实。她根本就不相信父亲的话是发自真心的,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没有说清、说明的东西。以她在这个家庭中生活了十几年的经验,她渐渐明白了这并非先生的真心,也许有别的什么苦衷。她不再说什么。

那晚,我不时被抽泣声惊醒,朦胧中见到肥婶抽动的肩膀,她似乎整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哥哥就要走了,父亲要亲自送他们一行去连南,大约四十多人吧,集中了全城十几所中学的学生,父亲所在的学校,仅哥哥一人成行。哥哥倒没什么情况,他似乎反而有些兴奋,看得出他对新生活的向往。

这天半夜,肥婶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为夏谷准备了行装,天亮时,夏谷糊里糊涂的和哥哥一起出发了。夏谷是在去了连南之后,才由父亲补办了手续的。

多年之后,父亲已去世很久,我曾经问过母亲,哥哥当年并不是非去不可,父亲为什么那么坚决要把哥哥送走呢?母亲很简单地回答我:“他不带头,行吗?如果需要你父亲去,他也会去的。何况是你哥哥?”

哥哥的命运操纵在父亲手中,父亲的命运又操纵在谁手中?1965年,偌大的中国,有多少知识分子父亲,会把自己尚未成年而且多病的长子,送到荒僻的大瑶山连南去读所谓的劳动大学?

哥哥在辗转多年之后,年过半百,于五十岁时作为无业青年回到家乡,后来经朋友收留,去朋友的建筑工地做保安,他的文化程度是初中。而和他同往的夏谷,再也没有回来。此事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哥哥。关于夏谷的事情,我在后面会叙述。那一年,夏谷也是十五岁,比哥哥大几个月。

1965年6月的那天早晨,与我共同生活了十四个年头的夏谷,和我吸吮同一双乳房的夏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但我记住了这个小哥哥脸上那对顽皮而好看的酒窝,于是有无尽的难以言表的心痛。虽然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但是,也许是共同吮吸同一个母亲乳汁的缘故,我常常会在不经意之中,感觉到他曾经紧贴着我的身体,传达到我心中的抽动,偶尔会在冥冥之中,听到他肆无忌惮的尖厉呼喊。

那呼喊似乎从很遥远的山中传来,又似乎是从我的身体内,在血液的流动中传递出来,既切近又遥远,既真切又虚幻。像是人声,又像是风声,或许根本就没有确切的声音,只是一种莫名的感应。我明知夏谷已经消失很久了,可那个活泼泼的野蛮得可爱的少年,却又分明从未离开过我们童年走过的任何地方,消失的饮马滩依旧,灯塔依旧,福里村依旧,夏谷依旧。

我有时想,也许有一天,有一位高大的、伟岸的,身披旧风衣,满脸络腮胡子,神色疲惫但是坚毅又很苍凉的男人,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就是夏谷吧?夏谷从列宾的油画《突然归来》中走出来。1963年,我和夏谷捧着那张从《知识就是力量》画报上撕下来的油画,读着油画背面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文字,两个少不经事的初中生,燃烧在一种莫名的英雄主义大火之中。夏谷指着油画中那个从门外走进来的陌生人说:“这人就是我。”当时,我们谁也不会去留意相互间这些无意的话语,那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游戏。

油画后面的文字说:这是一位被流放多年的革命者,从流放地西伯利亚突然归来时,面对家人的情景。

我和夏谷还因为谁更像,更像是这个流放的革命者,有过许多无谓的争执,甚至打起架来。

那真是最为心酸的梦想,最狂桀的光荣。多年之后,我不得不在心里说,对着无人的旷野,对着也许已经不在的夏谷说:你确实比我更像那个十二月党人,那个流放者。因为你确实比我更悍野、更蛮荒,也更苍凉。你是属于山、河与太阳的,而我不是。

那一年,我的又一部长篇小说杀青,苦于寻觅不到好的书名。在冥冥之中,生气勃勃的夏谷引领我走进童年曾经的虚妄与争执,我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就叫做“青年流放者”吧!那真是神的声音,一个充满着神圣的名字。我确信夏谷无形的灵魂,已悄然飘至我的小说里。

这部小说,在1993年深圳文稿拍卖会上,拍出了四十三万元的高价,是长篇小说成品中惟一的最高价。

我又一次看见了夏谷的魂灵,在深圳图书馆狭小的空间里、污浊的空气中,无形地飞扬着。这位小兄弟又一次不期而至,像三月南方的梅雨天气,令人的灵魂也附着粘稠的、湿漉漉的风和雨的气息。

哥哥和夏谷的远行,对我的心灵而言是一种朦胧的召唤。家里不单冷清了许多,再没有了夏谷和饮马滩的传奇,我忽然发现,家里突然间弥漫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气氛,那种叫牵挂的氛围,骤然而降。

尤其是肥婶,她的伤口是突如其来的,她明显地消瘦了,她本来结实肥硕的身体忽然就松塌下来。原来坚实挺阔的胸脯,怎么就没有了旧日的模样?像坍塌了的山峰,横亘着废墟似的堆积,原来紧绷着她身体的月白色唐装大褂,现在不但松垮而且拖沓。她那张平日里喜欢诉说的大嘴,突然间就了无声息。她有时会看着我出神,自言自语地呢喃:“天气冷了,大雷他们”又忍不住问我父亲:“连南下雪了吧?先生你说有多冷呢?”父亲总是不置可否。肥婶的情绪,像传染病似的传染整个屋子这个家里所有的人。

哥哥每个星期会给家里写一封信,邮差送信来时,肥婶的脸会绽放出花来。她总是迫不及待地盼望我的父亲母亲下班归来,然后急急帮着把信撕开,抽出信纸捧到我父母面前,期待地等着父亲把信读出声音来。

肥婶不识字,等信与听信成了她生活的一桩大事。她总是迫不及待地打断父亲读信,询问大雷如何如何,她从不主动说起夏谷,而父亲会读出一些关于夏谷的事,或夏谷对肥婶的问安与关心的话语。肥婶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会喜极而泣,激动得全身发抖,泪流满面的笑说两个孩子如何如何懂事。于是,家里有信的日子,就像过节似的,充满着肥婶欢畅的呼吸和欢快的笑声。

每回,在做完家务之后,她会把我叫到一边,让我给她读哥哥的来信。我照着信一字一句地念,听完了她会很诧异,脸上流露一些不安与忧虑:“有没有念错?亚雷。”

“我照着字念的啊!”我很诧异肥婶的反应。

“不对,先生说到夏谷的!”她从我的手中拿过信纸,指划着信纸上的字句,疑惑地望着我:“没有读错吗?”

“是的。不会错!”我坦然望着她,她的眼睛有些湿。接连几次,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哥哥的来信很少提到夏谷,而夏谷从来就不写信,父亲每回读信,关于夏谷的部分,是父亲自己加上去的。

此后,肥婶等信的热切依然不减,但是,她不再欣喜若狂,当父亲读到夏谷的消息时,我看得出肥婶有一种敷衍的神情。父亲善意的伎俩,肥婶已经了然于心。

后来,哥哥的信,每封总会说到夏谷,信末也会署上夏谷的名字。父亲去信哥哥,要求他这样做。每回,父亲都会把信上写有夏谷的地方,指给肥婶看,还让母亲证实。肥婶是能够辨认“夏谷”这两个字的。肥婶喜极而泣的神情,令我很欣慰。我熟悉肥婶的神情,熟悉她身上的气味,她比母亲更令我神迷。

我和父亲母亲都明白这其中的奥妙,我们和哥哥一起共谋了这个美丽的谎言,共同地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次年“文革”开始,我们被扫地出门,肥婶也由组织上决定,被清理回乡下去监督劳动。没有了肥婶的岁月,一切都黯淡了,肥婶走了,安稳的生活也就瓦解了。生活没有了肥婶的乳汁,日子就日益干枯,岁月自然就凋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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