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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在饮马滩最严寒的时候,小城发生了一个非常严重的事件,民兵指挥部破获了一起现行反革命案件,主犯是我们学校高中三年级的学生。

根据后来公安局“布告”上的描述,这是一起反革命集团案,为首的主犯叫王群,他纠集六名反革命成员,进行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反革命活动,纲领就是那篇反革命文章《海边乌云》。这篇文章先是在《红卫兵战报》上刊登,流传很广,后来在台湾“人民之声”广播电台向大陆广播,随即作者之一主笔王群和六名同学被公安机关逮捕。这六名成员中,有一名女同学,她就是肥婶的女儿夏霞。父亲也因为夏霞牵连进这个案子中。

父亲在学校扫地和敲钟不到三个月,于1967年元月被公安机关关押,这回是正式逮捕。

根据后来夏霞回忆,逮捕她的时候,她也如坠雾中,她并不知道有《海边乌云》这篇文章,她也没有读过这篇文章。不过,王群确是她的初恋男友。她曾经和王群,跟他的几位同学,在王群的集体宿舍里坐过几回。由于这个缘故,她成了同案犯。

《海边乌云》根据1966年初的一次海难而写,那次海难,有六十多艘渔船在海上遇难,六百多渔民葬身海里。

1982年,王群案件被宣布为错判。王群等六位同案犯被平反昭雪,但其中有三位已死于狱中。多年以后,我才从王群手中,读到这篇《海边乌云》。文章五千多字,写得才气横溢,海觞国觞情觞溢于言表。很难想象,这是出于60年代一位不到二十岁的高三学生的手笔。

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基本案情是因为几位同学的父兄死于海难,王群热血热心,执笔写了反映事实的文章,文中控诉当时官僚主义弊端,把海难往深层分析,揭示了其中部分人祸的原因。当时在《红卫兵战报》上发表,并未引起公安机关注意。后来台湾方面广播了,这才作为一个通敌的案子,对作者及有关人员实施逮捕。

夏霞说,那天,她在乡下家中,突然来了公安局的人,说是查户口,就把她带走了。审了她几次,她确实不知道《海边乌云》的事,任是如何逼供,她也无法胡编,她只是一个劲地哭闹。公安局多次诱导她,要她承认参加过什么“反共救国军”的秘密组织,她对公安局说她不是不想承认,只是她实在什么都不知道。几天后,她才见到王群和另外几个同学。

她说那天见到王群时,她吓了一大跳。王群已没有人样,开始她认不出王群,他的脸、眼睛和嘴巴全肿了,额头还结着血疤。王群戴着脚镣、手铐,其他几个同学也都戴了手铐,但没有脚镣。

王群什么都认了。他承认他是“反共救国军”的中校司令,通过电台接受台湾指令,其他几位同学分别是大陆滨海工作组组长、执行委员等,分别为上尉、中尉等等。只是对夏霞,他坚称与她毫无关系。连谈恋爱都没有,只是对她有好感,想追求她,所以请她去宿舍坐坐,如此而已。

这个案子,在五天内破案。王群被判了十五年,其他几位分别被判十二年、十年不等。夏霞因为知情不报,被判劳动教养一年。

这件案子本来和父亲根本没有关系,但王群在刚开始时为自己辩解,说这篇文章写于海难发生后的半个月,也即1966年3月初,当时文章的节选约两千字,曾发表在学校黑板报《海声报》上。《海声报》的主编是我父亲。

公安局如获至宝,认为抓到一条大鱼,推断小城的头号案子,是由小城的头号三反分子郭大风主谋。父亲毕竟不是幼稚少不经事的高中生,在公安局,他坦承知道《海声报》登过这篇文章,他是主编不错,但他并无经手审核这篇文章,文章是由胡伟标审核的,而且不是现在破获的文章全文,只是其中的两千字,这两千字仅仅是写了事件经过,无涉其他。当时的《南方日报》也刊登了类似文章,父亲准确地说出了文章刊登的时间。

父亲知道此案重大,他是无论怎样逼供,也拒不承认是主谋,但这些都还不是父亲逃过一劫的原因,而是由于父亲作为小城头号反动派,还有其他问题缠身,他被宣布作为案外案另案处理,到运动后期再数罪并罚。

公审“反共救国军”反革命集团案那天,小城万人空巷,旌旗飘动。王群和六个同学包括夏霞,个个被五花大绑,个个被剃了光头,连夏霞也不例外。每人胸前都挂着写有“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大木牌。

人们似乎对夏霞更有兴趣,她是惟一的女犯。当宣判她劳教一年时,人们似乎很失望。夏霞长得很漂亮,即使剃了光头,也依然很漂亮。她的样子的确很容易被联想到女特务,电影里的女特务。她一低下头,就被女警勒紧脖子上的绳扣,她的头便被向后提起,她漂亮的但是苍青的脸便暴露在人们面前。

因为夏霞,那天我挤到离戏台很近的地方,我想让夏霞看到我,知道我靠近她身边,来为她送行。可是她始终没有看到我。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我想她一定很害怕,她老是想低下头,不敢正视台下的人们,但这样就更受苦,她老被绳子勒得翻白眼。

父亲虽然没有被判刑,但他却因此在公安局中一直关到年底,大约关了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使父亲的身体彻底垮掉。公安局不让家属送饭,家人与他失去了联系。算起来,妈妈自从1966年6月开始,直到次年年底才与父亲见面。

我是1968年在海南建设兵团见到夏霞的。她于1967年底劳教完毕,次年,1968年就去了海南建设兵团。她的连队与我的连队隔着一条小河,我们常常见面。夏霞完全变了样,终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有许多男知青追求她,她却像个尼姑般,守身如玉。我隐约知道一点什么,我劝那些知青,别做白日梦,别无端地追求我的姐姐。

夏霞和我姐姐亚男同岁,也与王群同龄。1966年,她十九岁,她去下乡时,已经二十一岁了。1982年,王群刑满出狱,同时宣布错判平反。他们都已经三十五岁了。次年,1983年,他们结婚,婚礼很简单,只是请了几位亲戚。王群没有什么亲戚,夏霞的母亲肥婶已经过世,弟弟夏谷多年来音讯全无,她没有任何亲人。我的母亲也算是她的母亲,做了她的证婚人,我和哥哥亚雷、姐姐亚男和弟弟亚雨、亚电、亚雾都出席了婚礼。

那是一场令人伤感的婚礼。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夏霞虽然三十五岁了,但仍然风韵犹存。她70年代末从海南病退回来,在一家服装厂当缝纫工,后来自己开了一间小型的缝纫铺,也就是替人改改衣服,缝缝补补之类。

王群像个小老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中流击水的王群不见了,我完全认不出他来。他满脸烟色,可能患有肝病,头发灰白,腿有些瘸。我记得他并无残疾,可能是在狱中服刑落下的。我不便多问,他也不说。整场婚礼倒有些像葬礼。王群全无新郎的意味,他迟钝、木然,唯唯诺诺,对大家的祝贺,似乎并无多大反应,好像有些神经质,眼睛老是眨个不停。我问王群:“认得我吗?”他想了半天,才回答:“听,听夏霞说过、过。”他有些口吃,表达似乎有障碍。

婚宴看上去还算热闹,但完全是姐姐与夏霞费心安排,她们努力调节气氛,但无济于事。特别是王群的那两位同案狱友,像两个木偶,在那儿坐着发愣,也不与人交流,连举杯敬酒也很勉强,更无话可说。他俩比王群早出狱两三年,被安排在街道工厂做工,也就是在家糊糊火柴盒之类。看着这些年轻时曾经为人民鼓与呼的热血青年,如今呆若木鸡,真是令人心痛。

婚礼之后,我叫住了夏霞,我邀她出去走走。我问她:“幸福吗?”

她反问我:“幸福是什么?”

是的,幸福是什么呢?我们的青年时代,为了一个信念,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利他的事业,包括去上山下乡,为了响应一个号召,献出了十年青春,幸福吗?

夏霞幸福吗?这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她给我的印象,全然没有幸福的迹象。她为了一个人,等了十五年,把自己化成蝶了,等来的却是与十五年前截然不同的王群。这个叫王群的人,这个曾经写过轰动世界,向外界传达某种真实事件的热血青年王群,现在果真能使夏霞幸福吗?或者,等来了王群,等来了王群的平反昭雪,本身就已经很幸福?这个结果并不是夏霞等待的。不是!这个结果包括王群的平反昭雪,都是夏霞料不到的。支持夏霞苦等十五年光阴的,仅仅是初恋的那种感觉,那点承诺。

“是为了承诺吗?”我问夏霞。

“没有承诺,也不可能承诺。在我被抓进去之后,我几乎没有与王群单独见面,哪怕是说一句话的机会。而在案发之前,我们全无预感。何况那时我已离开他去了乡下好久了。”

“那为什么?”我有些诧异。

“不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真的。只是心里有一种很朦胧的东西,在支撑着那些岁月。如此而已。十五年间,我无法与他有任何联系。我只是知道他还活着,还没有死去,至于活得怎样,我一点也不知道。真的。”

“那为什么还要结婚?”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夏霞苦笑:“你别把我看得太崇高,我是最平凡的。真的。我没有谈情说爱的兴致。从被宣判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下决心等这个男人,没有理由。只是我曾经爱过他。是我主动找他,让他爱我的,就这样。”

“肥婶妈知道吗?”我和夏霞都吃肥婶的奶长大,我与夏霞亲如姐弟,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我们之间无须客套。

“知道。”

“她同意吗?”

“她从来没有反对什么。”她轻淡地回答,“还是说说你吧!你怎么样?”

“我无须说,你比我重要。”

“胡说。”

“你对王群怎么看?”我固执著这个话题。

“什么怎么看,看什么呀?”

我知道木已成舟,夏霞是拿自己的命运在赌气,或者有意把自己给消化掉。我知道她心中有许多外人无法知晓的创伤,就连王群也未必知晓。我想,她心中的痛不是光她自己,还有身世、她从未蒙面的父亲、母亲肥婶以及弟弟夏谷。弟弟夏谷更是她的痛,那是无处诉说的伤痛。我不敢提起夏谷。

想到这些,我有些动情地握住了夏霞的手。我想以此缓解她内心的伤痛。

她顺从地让我握着。她在慢慢地用力,那是一种心力,一种在努力克制与抑制内心激动的力量,她努力想通过它传递什么。这是一种只有兄弟姐妹之间方能理喻的传递。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历经岁月无常的磨难所致。她的手很温暖,我想起肥婶,肥婶全身都充满着这种温暖,这种温暖唤起我生命中久违了的东西。血浓于水的思念,在此刻贯通了我们之间的血脉。

多年以后,当夏霞也已不在人世时,每每想起,我内心都会涌起熟悉的通过夏霞传达的温暖。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又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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