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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我经常听到饮马滩里有人的哭泣。我以为是海潮拍打船舷“咕咕”的叫声,可是细细辨认,确实是哭泣的声音,而且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哭泣声,那种极度伤痛的恸哭。我问中尉有没有听见,他的灯塔离饮马滩最近。

中尉不动声色,很平淡地说:“我听了许多年了。天天都有人哭泣。”他并不以为然,我却非常惊异:“谁在哭呢?”我对大人的话,尤其是中尉和无脚蟹的话,总是信以为真。

“什么人都有。哭了几百年了。”中尉依然很冷漠地说,“你不会懂这些的。小孩子,想这些事干什么?”

“不会是鬼吧?”我见中尉淡然的样子,有些疑惑,那哭声也许是幻听?谁会跑到渺无人烟的饮马滩去哭呢?

“是鬼!”中尉肯定地说,“里面有许多冤鬼,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他很肯定,也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最讨厌大人不把孩子当回事。何况我从小就自视甚高,许多大人没有读过的书,我都读过,连《天演论》我都读过。我家的阁楼,和学校的图书馆的藏书阁楼是相通的。那年夏天,我发现了这个秘密。那堵薄薄的砖墙,让老鼠掏开了一个洞,我从那个洞里窥见了隔壁的许多藏书,还有许多小人书,《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都有,我便常常爬到阁楼里去。那个洞被我越掏越大,最终把那砖墙掏成一个可自由出入的洞口。

我想我读的书不会比中尉少。中尉说到底还是个大老粗,一个守灯塔的人,能读过多少书呢?他的全部能耐,全因为他去过海南岛。灯塔里他的那几本书,也不能证明中尉有多大学问。

中尉居然信鬼!就更说明他没什么学问,那是迷信。小学课本上,我早就读过《不怕鬼的故事》,世界上没有鬼。

明知没有鬼,但我依然很怕鬼。同学向志说他遇到过鬼,他遇到的是长脚鬼。他说有个渔民有一次去“杉铺”,也就是卖杉木的店铺,买了两根做单桅船桅杆的杉木。他扛了两根杉木到船坞去,走到半路,累了,便把杉木靠到墙上,吸了一会儿香烟之后,又去扛那杉木,可是怪了,怎么都搬不动杉木,抬头一看,吓死了,原来杉木变成了长脚鬼的两条腿。那鬼狞笑着问:“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来搬我的脚!”向志说是他亲眼所见。

同学们都相信向志,因为向志和我们虽是同班,却比我们大四五岁。他似乎天文地理,无所不晓。

我想饮马滩有消失了的城市,那城市里一定死过许多人,死人变鬼,鬼自然也就特别多。自从以为饮马滩里有鬼,我对饮马滩便有一些别样的敬畏。

爸爸有一位学生,人称“大把戏”。他本名叫典威,我叫他典威兄。大把戏是文化馆的馆长,写得一手好字,也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些小说散文诗歌文史掌故等。他经常到家里,在客厅里和爸爸说话,一说就大半天不走,有时还和爸爸一起喝喝小酒。肥婶凤卿姑都很喜欢他,也叫他大把戏。他每次来,都先和肥婶她们说笑半天,在院子里各处走动好一会儿,才和爸爸吃茶、谈天说地。

他总是和爸爸讲小城的各种传说,包括考证学校里遗留下来的古碑记。

学校有两百多年历史,创建于清乾隆年间,原来叫“河东书院”。学校建筑自清中期以来,一直没有太多改变,大门外是低矮的拱墙,墙外是大池塘,池塘边有垂柳,大门两侧有两棵十余人合抱的梧桐树,树下是两排刻着捐款建校人姓名的石碑。门匾上是乾隆的题匾“人文化成”四个大字,正中是大讲堂,两侧长长的厢巷,再往外是东西两个后花园。大讲堂的正中后座是主室,主室后又是大池塘。

整座建筑呈现了清中期典型的书院风格,学校里到处有各种石碑,镌刻着五花八门的碑记和词赋。大把戏对每处地方每座碑记,都有说道。父亲经常请他来吃茶。

每当父亲有文友来,我会很感兴趣地旁听。特别是大把戏,他总有许多故事。

那天,我问大把戏,为什么饮马滩里时常传出哭声?开始时他笑而不答,之后他很认真地问我:“你真的听见哭声?”

我不敢肯定,但我确信那哭声是存在的。特别是在有风有雨的日子里,尤其是在退潮的时候。

大把戏对我父亲说:“你这亚雷看来不简单,将来定是作家!他怎么就听出了哭声?”

爸爸神情复杂地望着我:“那不是好事。我倒是想让他去学开飞机呢,做个飞机师,不比耍文弄墨好么?”

我对开飞机没有兴趣。那时我只想当电影演员,像赵丹一样,专门演英雄人物,而且一直演到壮烈牺牲才好。我早就对爸爸说过这个理想。爸爸总是说:“做电影明星和开飞机都一样好,看你自己啦!”

我不明白听到饮马滩里有哭声,和将来成为作家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一直到后来真的成为作家,才约略有些明白。

大把戏很认真地对我爸爸说:“郭老,饮马滩真的有人在哭啊。哭了几百年了。”

父亲会心一笑,对大把戏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就说给亚雷听听吧,或许他将来真能够做你的徒弟,也当个作家呢?”

大把戏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强调这不是传说,而是史实。第二天,他特意带来了一本《海阳县志》。逐字逐句地念给父亲听,我觉得父亲对这段记载并不陌生,他饶有兴味地听大把戏又一次激越的叙述。他们之间有诸多讨论切磋,那时,我对他们的议论,全听不明白,连一知半解都说不上。我只对故事感兴趣,对《海阳县志》那些古文没有任何兴趣。

许多年过去,那个惨无人道的故事,始终萦绕在我的脑际。在我此后的人生漂泊中,海阳县作为故乡的一切渐渐淡忘,而这个故事里那些惨死与无告的魂灵,却时时在咬噬着我的心灵。它带给我惊惧,令我忧伤,也给我无尽的想象。我时时想把这个故事,以某种方式予以表达,但始终不能,是真的不能。我以为我尚无足够的心智,去写出这个故事所深深包容着的东西。

这个故事和一座消失的城,有着血肉的联系。这个故事几百年来,安静地不受惊动地深埋在《海阳县志》的故纸堆中,无人敢于去骚扰它。想必自有它的道理,连大把戏也这样说。当我长大之后,有几次回乡,见到已经年迈的大把戏,旧事重提,大把戏已然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

大把戏在“文革”中遭遇很惨,他曾是我家中常客,与父亲交往过密,受了牵连,他不得不主动检举揭发父亲的反动言论,却把自己描画得更黑,反成了我父亲“反革命俱乐部”的中坚分子。我父亲平反昭雪时,他也落了个不好的名声。在人们眼中,他成了一个卖友求荣,陷害革命干部的小人。大把戏对此深感委屈,却又无处伸张,他总想对我解释什么。但我又能安慰他什么呢?惟一能为他辩解的,应该是我的父亲,但我的父亲早已去世。当我说及这些话题时,他轻描淡写地说:“全靠你们去发掘了。”

我知道他话中有话,但时过境迁,那一切都没有再去谈论的意义了。我想消解他心中的块垒,还是关注那个话题。

我问他:“那消失的城呢?”

“消失了,就不再是城。你想想看,有那样故事的城,城还是城吗?”这是大把戏最后留给我的话。大把戏也在几年前仙逝了。一座城市的文史与人文故事,也由于一个叫做大把戏的人的故去而掩埋。

这部小说中提到的许多人,不管年轻或者年老,大多都成为了过去的人。有时细细回想,自问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原本天年未尽,也还没有到老死的年龄,可一个个相继逝去,他们大多生于“二战”之后,倒是那些生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人,现在仍然活着,鹤发童颜,大有人在。

消失的城,却有永不消失的哭泣。哭泣绵延了四五百年,直至饮马滩最后被石屎森林所覆盖。石屎森林残忍地覆盖了饮马滩,同时也就残忍地覆盖了那绵延的哭泣。我相信那凄厉的哭泣,依然还在深埋着饮马滩的地底下呜咽着。

过了许多年,我在接到中尉临终的噩耗时,远在千里之外,我又一次听到久违的饮马滩的哭泣。

那是一个男人哽咽的哭泣。

奇怪的是,这部小说中的许多人,最终都走进了饮马滩,消失在饮马滩。在饮马滩彻底消失之前,他们都提前抵达了。

这又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曾经把大把戏给我讲的故事,转述给中尉听,那时无脚蟹和春姑、华荣都在现场。现场就是灯塔。记得是在某年的清明节,那时“文革”还没有开始。岂知他们对故事均有异议,也都各自有自己讲述的故事。

“文革”结束后,我到北京电影学院进修,才知道日本有个叫黑泽明的导演,他拍过一部电影叫《罗生门》,看了《罗生门》之后,我始明白同一个故事,不同的人来讲述,是可以有相去很远的不同的版本的。

无论如何,大把戏的根据是《海阳县志》,那是正史的编撰。白纸黑字,言之凿凿。中尉对此嗤之以鼻,他不以为然:“那是官家的编撰,能信么?”

无脚蟹不无幽默地调侃道:“你说我这脚,是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英勇断掉的,你说真不真?当然是啦!这样说阿狮最欢迎啦,把功劳也记在包帆工会对我的教育啦!”他用力拍拍他的断腿,“再说我无脚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断了腿也不怕,是不是?我自己最知道,砸断腿的滋味,可是苦得要死,怕得要死。那又怎样说?”

华荣却说:“说那么远干吗?那是关团长阴魂不散,他死不瞑目啊!”

本来春姑对这些并不在意,听华荣说起关团长,她眼圈红了,有些动了感情。四十岁的人,刚才还十分风情的样子,此刻却哽咽起来。华荣见状,自知失言,便走开去,呼三喝四地叫唤大家去吃饭喝酒。

我那时并不知内情,也不懂得男人女人间的私情。现在想来,春姑未必全因了关团长,毕竟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了。也许是那些往事牵动了她对自己身世的唏嘘。因着与关团长的那点传说,她被划了个坏分子的名份,被当做婊子一般,何不偶尔也婊子一回?想想一个年轻女子,守着活寡,又不为着谁赐个贞节牌坊,倒把自己给供起来,挂在墙上给世人鉴赏,怎么着都是一份伤心。春姑的伤心与凄凉,只有她的黑夜知道。

那时,我甚至想,饮马滩里既然无鬼,我也不太相信大把戏关于饮马滩那个故事的演绎,那饮马滩的哭泣,也许是春姑受了欺侮,躲在饮马滩里痛哭?那一回,我在灯塔不就见到春姑在饮马滩头,等着中尉去相会么?中尉摇着舢板去见春姑,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双双消失。

这显然是一个最为合理的解释。其实,不论是无脚蟹,还是中尉或华荣,他们都没有否认饮马滩里有哭声这事实,只是各有演绎而已。饮马滩里的风声、雨声,连同日日夜夜永不消逝的海涛声,听起来都与哭泣有着某种相似的况味。也许归结于我的幻听,已成为一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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