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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向志将被游街的事,已经风传了几日。这是一件令人震惊同时又异常兴奋的事,这件事和枪毙八相一样,使小城骚动不安。八相之于海阳这座小城,就像人脸上多余的痦子,抹去也就抹去了,虽然有些匪夷所思。而向志的游街,在小城最是奇耻大辱,引得万人空巷同时千夫所指。

我听到向志游街的消息虽然有些惊奇,但那时人分九等,向志属于城中异类,人中下品。他父亲在解放前当过保长,日伪时期又是维持会长,解放后做了猪中、牛中,即介绍猪牛买卖的居间人士,靠嘴皮子混饭谋生。这种中人,在城里是最被人看不起的,向志也因此受了牵连。人们说起猪中、牛中,还有另外的贬意,即一般猪中牛中还兼带牵着公猪、公牛,游乡串巷,四出配种,所以这样的中人,又有拉皮条的意味。我认识的向志,是一个很有些艺术家气质的青年,比我高好几届,毕业后失业在家,会画些花鸟,写几笔书法,长发披肩,脸有些浮肿,也许是常年在家,甚少出门的缘故。他人很和善但话语不多,总是郁郁寡欢。我家和他家就隔着一条小街,也就几座门楼而已,我常见他一个人站在池塘边发呆。男人又留着长发,这也是罪证之一。

向志的罪恶还有些奇特。八相是现行反革命,地地道道的政治犯,以八相这样的德性与身份,人们以为给他判个“现行反革命”再行枪毙,是高看了八相,八相算三生有幸了,哪辈子修来的造化?一个任人耻笑的白痴,居然就成了反面英雄。反面固然不好,毕竟还是英雄。向志就不同了,他的罪恶简直是万恶之最。

男人和母鸡本不该有什么故事,可向志是名副其实的鸡奸犯,他强奸了母鸡。首先传出消息的,是向志的同父异母兄弟向阳,照他所述,向志是个变态狂,强奸母鸡的事,是他亲眼目睹,而且不止一次两次,而是经常。

阿狮早就是这座城里的土皇帝,他对本城的道德风化,负有重大责任和使命。“文革”开始已有半年了,游街批斗老师、走资派、反革命黑手,老百姓已看得麻木。整座小城的风气风化,也是阿狮们的责任,有人对阿狮讲了向志这样有伤风化的丑事,他便先把传播这消息的向阳叫来民兵指挥部。向阳和盘托出,他也想在阿狮这儿争取表现,大义灭亲在所不辞。向志被关了几日,兄弟向阳被叫来对质,全是事实,就连被强奸致死的母鸡,是如何炖了吃的过程,向阳都描绘得栩栩如生。使得生性粗俗,茹毛饮血的阿狮,也觉得恶心,遂给向志定了个“民愤极大,不严厉打倒不足以平民愤”的结论,先交给胡伟标“红卫兵造反司令部”批判游街,再由公安局宣判。

这些审讯的内幕,是阿狮在寮居对无脚蟹说的。寮居里的阿狮,恢复了包帆工会领导的寮居地位。回到寮居这个特殊阶层的阿狮,就全没了“民兵指挥部”司令的威风。经过土改、三反、肃反、反右和四清种种政治运动的老运动员阿狮,还是分得清楚时局与时势的。他知道凡事不可做绝,尤其是在自己的衣食父母这儿,永远都不可过分造次。弄不好,把饭碗也给砸了,最起码将会三餐无鱼。包帆工会并非国家单位,几个工会干部的工资,全靠收取渔船管理费支撑着,渔船流年不顺好,常常借机拒缴,他也毫无办法。他对无脚蟹、华荣这些民间领袖人物,还是毕恭毕敬的。无脚蟹他们也常常话里话外,敲打阿狮,做人得留点后路,别把自己的脚筋给挑断了。

无脚蟹为向志游街一事,破口大骂阿狮,他倒不是同情向志,而是从维护小城脸面出发。但向志游街已不是阿狮所能左右了。

向志游街,像是小城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节日。中国人历来对最隐秘的性事,有着最疯狂的好奇和最公开的鄙夷。胡伟标准确地抓住了这种心理,把小城的“文革”形势推向一个新高潮。

胡伟标是一个天才,而邱岚则是这位天才的导师。想不到邱岚这位长着一副娃娃圆脸的女孩,会有那么高超的智谋。她设计的纸糊高帽,其实是用铁皮卷起,里面还充填了十几斤重的铁屑,外面再糊上报纸,帽子里层还延出几根绳子,戴在头上绳子垂下,系在腋下固定在脑袋上,这样,即使长时间低头哈腰,沉重的高帽也不会脱落下来,弄不好会把人的脖颈给扭伤。父亲就戴过这样的高帽。

游街的主角是向志,他穿着一件类似道袍般的黑色戏服,足有一米多高的高帽被装饰成一只昂首的公鸡。他胸前挂着一只死去的母鸡,背后挂着一块大木牌,写着:“罪大恶极的鸡奸犯,现行反革命流氓分子向志。”名字还被打了大大的红叉。

向志的身后是一对年轻男女和一个老人。我认出老人是苏州街上的风水先生,人称“乌鬼”的老伯。他在苏州街上有一间黑洞洞的店铺,店铺只开一扇小门,门口撑着一块长方形直竖着的纸板,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代写书信”,旁边露天摆着一张简单的书桌,文房四宝、信纸一应俱全。老伯终日端坐在书桌前,无客人的时候,他也不闲着,写了一张又一张的对联和字幅,他算得上是小城里一个出色的书法家。他也给人看风水、看相、捏骨占卦等等。他做这个行当有些年月了,“文革”开始时,才被破四旧破除掉。老伯大约有六十岁左右吧,样子却老得不能再老。他也难逃被游街的遭遇,他手里拄着一根竹竿,戴着高帽,走得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倒地死去。

那对青年男女,是老伯的一双儿女,一对姐弟。姐姐长得有倾城之貌,是小城公认的第一大美女。从小在父亲阵下学得琴棋书画,模样也极为端庄贤淑。弟弟却像个鸦片烟鬼,其貌不扬,身材高瘦像一根发育不良的竹竿,风吹就倒。他终年穿着一件长及膝下的中长灰褂,头发却修剪得整齐简洁,背有些驼,见人就露出有些羞涩的似有若无的笑意。姐弟俩都无正式职业。小城里的人,除了少数国家干部外,就是渔民,居民大多无业,有些则做点小生意。弟弟靠给人家加工蜂窝煤,收点工本费。我小时候,每天去上学都要经过苏州街,会见到他提着一把铲子,肩着一只铁桶,到海边去铲些海泥来和煤。他闲了便在桥下钓鱼,日子倒也悠闲。姐姐跟着父亲,代写书信,也写得几笔字画。

他们一家五口,住在那长年只开一扇小门黑洞洞没有窗户的店铺里。里面发生的事情,很快传遍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只是事情说得多了传得久了,也没了新鲜感,人们在唾弃咒骂这一家人时,也被这家人的凄美与厚道降服。这家人自甘卑微,在苏州街这条还算繁荣,但是太阳永远照不到的古旧街道上,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地生存着。他们是我见过的最为卑微却又绝顶美艳的一家人,他们以克制、善良求得世人的宽容,以此赎洗着灵魂。

老伯在解放前倒也风光了一阵,算得上半个殷实的乡绅,解放后无事可做,家道中落,便做了风水先生,兼顾代写书信。主要是代那些有海外关系的侨眷写写家书,看看“番批”之类。老伯早年丧妻,一对子女,姐姐无人可嫁,弟弟无人可娶,黑暗的斗室便酝酿了美丽的罪恶,姐弟乱伦,生下了一男一女。这可谓是上天的神赐,男孩无比俊美,女孩貌若天仙。男孩女孩不单明丽如皓月,还聪慧如天使。于现代科学来说,真是无法解释的神话。上帝没有把残障与白痴给了他们的儿女,反而把凡人难以企及的天赐降临在他们身上。难怪风水先生到了风烛残年时,反而生意兴隆,他走不动路了,人们还抬着他上山去看风水,寻找良穴。

这对天使般聪慧纯洁的姐弟安儿和宁儿,在小学时和我同学,他们给每一个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许那时他们还不知自己的身世是如何与常人不同,和同学们相处,并无异样。我读中学时,他们没有跟上来,辍学了。起初,偶尔在苏州街上还见过他们,再后来就见不着了。我倒是有些想念这一对姐弟。他们天然的美,令人难以忘怀。

但是,游街,和向志这样的人一起游街这一事件,斩断了他们生存的最后一线希望。

就在游街当晚,向志还被羁押在民兵指挥部,这一家人服毒自杀。服毒事件全由这一对年轻姐弟导演,或者说是有倾城美貌的姐姐一手导演。她把毒药和在稀粥里,让一家大小吃下。也许是那天遭逢游街,一家大小都没胃口,又适逢那晚有侨眷携着新到的“番批”,拍开他家店门,请求代写书信。来人发现这家人,个个东倒西歪,神志不清,连忙报告了居委会。好在小城医院就在苏州街上,前行不足百米。这家人得以死里逃生,但却活得更加艰难。关于这家人的各种故事,传得更加离奇,流传得更快更广。阿狮也听取了华荣、无脚蟹的忠告:别再打这家人的主意了。也算是阿狮为自己积积德。何况这算是小城的一桩丑事。家丑不可外扬。

苏州街上这家店铺门前,没有了那张简陋的书桌和文房四宝,没有了那竖在桌旁的“代写书信”牌子,偶尔有人携着“番批”,急急地去拍开那扇门,又匆匆离去。这个黑森森的黑屋子里曾经发生怎样骇人的一幕,永远无人知晓其中的隐秘。这是一家从来都不和邻里街坊发生任何亲近关系的人家。他们生活在卑微又自闭的世界里,从老人、大人到孩子,都自觉地绝迹于市井生活。

我曾经想努力去探寻这家人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企图进入那黑洞洞的没有窗户没有阳光进入的黑屋,但绝无可能。这是一个留给人们无限假想,却从未向人们泄露一点点光亮的畸形的家庭。

过了些时日,一切似乎又复归正常。老伯依然如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这家的姐姐显得憔悴,弟弟更佝偻,像个小老头。那两个天使却不见踪影。

关于这一家人,我在后面还会说到。

向志经历过那次游街之后,变成了一只真正的死猪,他反而勇敢起来。他在斗争会上,并不讳言他性欲的难以自控,他甚至公然声明,只要革命小将批准,同意他自宫,他愿意将这个骚扰破坏革命形势的阳具阉割。他说他翻阅了医书,证明这是一种阳亢的疾病,他希望小城医院,能够医治他的病。

在现在看来,当时的向志实在是非常前卫的思想启蒙者。而在当时,他的这一番话语,反而招来更严厉的批判和无情斗争胡伟标严厉愤怒地指出,这是阶级敌人反攻倒算,阶级报复的反动伎俩。

当然,向志对自己的肮脏行为,也在思想上加以上纲上线自我批判。他发表了一番在今天看来令人忍俊不禁,在当时看来却合乎时势的自我批判:

“由于长期以来,没有认真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没有深刻改造世界观,没有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斗私批修,让修正主义、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钻了空子,没有改造好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万恶的下体,做出这种有损毛泽东时代、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坏事来。我罪该万死,向毛主席请罪”他说得真诚,几乎是声泪俱下。他恳求革命小将,别再逼他说出具体的行为。就是那样了,那样了,他反复念叨着,他说他已经认罪,绝不再犯,该判刑该劳改该枪毙他都认了,只求求革命小将放过他,别再游街了。

邱岚带头呼起口号,她坚决批判向志的狡猾抵赖。在她心目中,向志是个魔鬼,不但反动而且流氓透顶:“坚决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向志!”口号声七零八落,她没有胡伟标的权威,小城的人们也还不太习惯听从一个女孩子的号召,以为这种内容的批斗会,女孩子是不宜参加的,何必如此嚣张地出头露面?但是,她的号召还是有力量的,有几个革命小将冲上台去,揪住向志,把那只死鸡往他的衣服里塞。

向志不敢有任何反抗,任由人们摆布,他被拖倒在地上,混乱中有人踩住了木牌的绳子,绳子勒住他的脖子,他挣扎着。我看见他的口张得大大的,非常吓人。没有人注意到向志的危险,几个人围着他殴打,用脚踩他,人们在他身上表达了自己的神圣与义愤。一场持久的混乱,在众目睽睽之下持续了十几分钟。围殴的人们愈打愈勇,邱岚又带头呼起口号,口号声显得有些惶乱。

当围殴的人们终于散开时,只见向志躺在地上,手脚在微微抽动。转瞬,他就没了动静,他静悄悄地躺在那儿,好像睡熟了似的,像个顽皮的孩子,随地蜷曲着身子睡去。

他的身上没有血,衣服差不多全被撕裂,嘴角有一些白沫。

“死了!”有人喊起来,又迅速被制止。胡伟标对着喇叭高喊:“革命同志们!敌人是狡猾的,你不打,他就不倒!反革命流氓分子向志不认罪,我们就叫他灭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

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向志被人拖到台后去。

向志死了。我目睹了一个人如何在瞬间死亡。

我离开会场,拼命向饮马滩跑去,我从来没有这么迅速地飞跑。我趟过饮马滩小路上渐渐上涨的潮水,向灯塔的方向跑去。我又听见饮马滩里哽咽的女人的哭泣,我听得很真切。

远处,传来远方低沉的闷吼。

乃豪医生、向志、不知姓氏的风水先生,他们都住在苏州街上。 这条街就是海阳城市的灵魂。我多次说到这条街,却从未认认真真地描述这条街。这部小说里的所有人物,都与这条街有着密切的关系。

苏州街傍河穿行,小河从山峦深处汩汩流来,这条小河是流经饮马滩的天河的支流,河面三丈来宽,苏州街的起点是小河上游的一道拱桥——红桥。小河穿城而过,流入大海,苏州街依着小河,蜿蜒直至海边的中鞍头。小河从红桥到海边约有五百米,苏州街枕河而行,五百米街区有五座古老的拱桥,其中一座拱桥是建于清乾隆二十八年的“永宁”桥。这条街的历史可能比这座桥更久远,可能形成于四百多年前的清顺治康熙年间。因为那时海阳发生了一件震动东南沿海的事件,即清政府为了制扼已占据台湾的郑成功,在沿海一带实行斥地五十里的政策,把沿海居民迁入界内,引发了当地人民起义,海阳人邱辉聚众万余人,盘踞海阳城,控制盐利,并设市转运华南诸省货物,远济台湾。由是海阳市集盛况空前,中鞍头(码头)便成了海阳闹市货物集散地。海上商船往来如梭,海阳一时名动东南沿海。江浙商人蜂拥而来,纷纷设立各种店铺,苏州街便是江浙商贾移民而来形成。

苏州街是典型的前街后港,每家店铺枕河而建,前门临街,后门枕河,海上来的商船行驶河中,可把货物直接从店铺后门送入店中。

苏州街道由青石板铺成,像极了欧洲的石板马路。苏州街上店铺集中了海阳城里最为有名的中药铺、百货铺、杂咸铺、茶叶铺、水果摊、饼食铺、条铺、棺材铺、牛肉铺、鱼丸铺、凉茶铺、榨油廊、碾米廊、剃头铺、裁缝铺、油漆铺、糖库铺、米酒铺、金银铺以及“代写书信”和“五金”店等等,值得一说的是牛肉铺。

小时候经过苏州街,最吸引人的便是牛肉铺,整个铺面由一块巨大的案板组成,案板一头放置着一头大卸八块的整牛,另一头坐着一位体形庞大的师傅。他光着上身,双手各持一柄锃亮的钢锤,奋力捶打着一块硕大的牛肉,制作牛肉丸,两柄钢锤一起一落,节奏、用力颇为讲究。师傅的肚腩巨大而又松软,像一摊牛肚稳稳当当地垂置于案板上。这个形象在我的记忆中遗存了许多年,一想起苏州街,就想起师傅的肚腩。

苏州街永宁桥头,有一家现熬现卖的“糖库铺”。熬糖的师傅用两条类似鼓槌的木棍,把熬成胶状的糖浆,盘在高高的木桩上不停地扭铰,拉成条状,迅速切成小块,这个程序刚好是糖浆由烫热到冷却到变酥的过程。

苏州街是一条民间杂耍和艺术的古街,各种操持都有着民间源远流长的祖传手艺。比如中药铺药童用铡刀飞快地切截药材,鱼丸店伙计沉马摔打鱼浆的架势,水果店老板娘用长长的匕首单手飞快刨扬果皮的刀法,卖橄榄的背着长弓篮叫卖三味橄榄的悠远唱腔,还有在苏州街三角地带杂耍的艺人,舞刀弄棍,反串卖唱,耍少林拳卖艺等等,都令人流连忘返。每逢大年初二,海阳城会举办盛大庙会,有扮成梁山起义一百单八将的大型广场舞蹈,苏州街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狂欢广场。

那年,有一位年轻女子,在苏州街上开了一间脂粉店,专门售卖各种女用的口红、胭脂、茶油等等。这间脂粉店,使海阳城骚动了好些日子。那女子明艳动人,她和她的小店成了苏州街上一个粉红色的谈资,给这条质朴古旧的老街增添了一点浪漫、一些暧昧的气氛。这个女子就是春姑,春姑是给古老的苏州街带来现代摩登气息的第一人。

苏州街就是海阳的象征,它东接红桥那边莽莽的森林山水,西临中鞍头浩渺的港汊河道,北边延伸至古香古色的河东书院,南去便是神秘多情的饮马滩。几百米长的古街,至少有五座古老的拱桥,每座桥头都有两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榕树巨伞般的叶冠遮盖了半边河面,无数气根像雨丝一般低垂水面,随风飘摇,水面上漂浮着些许落叶。不管春夏秋冬,每天清晨,河边都有一群一群的少女少妇在洗衣。

梦境一般的苏州街,在百年间,街上行走过日本鬼子,也行走过国民党兵,但他们作为过客,都无力真正撼动这条街几百年间沉淀而成的乡党乡愿与市井的呼吸。但是那一年,当成群结队的红卫兵席卷海阳城池时,苏州街就真正的天翻地覆了,它几百年间修养起来的宁静与安适,开始土崩瓦解,从根部彻底地摧毁了。每一间古旧的店铺,都被粗暴地涂抹上红色的印记。首先是拱桥上“屏卫永宁”的石碑,被砸得稀烂。苏州街被改名为“红卫路”。街上所有的古榕树都被砍掉了,绿树荫庇的苏州街,一下豁然开朗。一条没有太阳的街,突然间照进了烈烈的阳光。历来阴凉温暖的苏州街,变得炎热而且尘土飞扬。

我记得以前,每天晚上凤卿姑会牵着我的手,到苏州街上去为母亲买三味橄榄和纸包的茶叶。每次买十几粒三味橄榄,两泡大红袍,这是母亲一天的零食和消耗的功夫茶。我会边走边数着沿街店铺廊檐上的红灯笼和街路上的宫灯,那是永远也数不准,无法数清的。我从很小的时候,一直数到离开海阳去海南岛上山下乡,也从来没有数清过。

许多年过去,当苏州街已经消失,不再是原来的苏州街时,我终于明白,那是一定无法数清的,正如人在少年时,是无法看清自己未来的前路的。我只能在记忆中,去一点点地寻觅苏州街曾经的踪迹,那些踪迹,其实是和那时的人们重叠在一起,才得以显现的。比如惨死在批斗中的向志;在浩荡的病痛中仙逝的乃豪医生;依然还健在却已经无法行走的风水先生;怀着负疚与不平甚或委屈羞愧终于走向生命终点的大把戏先生;从部队退伍回来多年,在贫病交加中煎熬时日的老同学胡伟标;叱咤风云,在外地游走了一番事业,年老落叶归根,安居于苏州街一隅的邱岚女士;还有罗德宏和阿狮。

他们都与这条古老的老街,有着不解之缘,也一定对这条已经消失变样的老街风情,留有苦涩或者光荣的记忆。所有的记忆都无法永恒,都会因为这一代人,他们与最后的苏州街的告别,而永远地消失。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一代人,亲手结束了苏州街的历史,亲手把苏州街送进坍倒的瓦砾之中,像旷世的大地震一样,把苏州街的灵魂,置于震中的巨大破坏之中。他们清洗了苏州街的灵魂,置换了苏州街的风格,残杀了苏州街的面貌,消灭了苏州街的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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