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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之神》 作者:吕铮

第十八章 崩溃

第十八章 崩溃

检察院庄严肃穆,国徽高悬,那是一栋灰色的建筑,沿着大理石台阶,可以看到面前那道深邃的走廊。

“我当时在门外,没听到赵顺和任毅的谈话。”小吕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周济广说。

“我要你说,是事实。”周济广语速不快,他直视着小吕的眼睛,从那里读到的,是惶恐和不安。

“我说的,就是事实,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小吕面无表情地回答。

“听说你现在被调到内勤了,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吗?”周济广继续问。

“我不知道。”小吕没有预料中的手足无措。

“你是除了赵顺之外,惟一能作证的人,你知道吗?”周济广说。

“我不知道……”小吕摇头,“我不知道您要我证明什么。”

“很简单,我想知道赵顺和任毅所说的一切。”周济广说。

“我真的,没有听到。”小吕坚定地说。

“有顾虑,不敢说?”周济广问。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小吕直视他,眼神里竟然是道冷漠。

“赵顺说当时有一个录音笔录下了全部对话,你能协助提供一下吗?”周济广对视小吕,那道冷漠迅速消散。

“在……在这里。”小吕说着从包里拿出了录音笔,递了过去。

“里面有什么?”周济广没有按动播放键。

“什么也没有。”小吕低头回答。

周济广点了点头。“你不该轻信一个疯子,更不该受一群正常人的控制。”周济广平淡地说。

小吕不敢抬头,他在躲闪周济广的眼神。

“你到底是该相信一个说真话的疯子呢,还是该向一群说假话的正常人妥协?”周济广依然平淡。“带着你的空白录音笔,一起回去吧。”周济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眼泪顺着小吕的脸庞流淌下来,他收起录音笔,低头走出了检察院。刘权驾驶的警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小吕知道,自己出卖了良心。“等赵顺这件事过去了,就把你从内勤调出来。”江浩的那句话反复在他耳边回响,让他挥之不去、摆脱不了。

黑与白、是与非、正义与邪恶,在电影里是那么分明,好人和坏人都该有鲜明的性格和外貌,警察,是该用手枪去评判善恶的,这些,小吕曾坚信。而就在几分钟前,这些曾经摆在圣坛上供人膜拜的偶像被他亲手摧毁了,就这么随意拿起身边的工具,打碎了那美好却弱不经风的梦想,竟是如此轻易。是虚伪吗?这个词用得太轻,该是肮脏和卑鄙吧,为了自己的所谓前途,为了所谓的自保。自己不再是个幼稚的孩子了,该饶恕自己说是无奈或善意,这是个理智的选择,小吕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将不能回头,自己将成为那些曾经令他生厌的衣冠楚楚人群中的一员。

大雨滂沱,精确地说,是这个城市的局部大雨滂沱。这是场罕见的冬雨,令人窒息的沉默,就这样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冬雨击碎、打烂。视线在十米以外都是模糊的,冬雨正用如此暴力的手段来唤醒这个世界,掺杂着冰渣的雨点从几千米的高空飞驰俯冲,直到用自己的身体在地面撞击出痕迹,也许那是种无谓的牺牲,但正是它却创造了如此暴力的美丽。

让一切胆小的鼠辈们逃窜吧,大雨似乎在咆哮着。向着这曾经占领世界的沉默和压抑,歇斯底里地发起次次冲锋,对手只是参照物而已,无论他们多么强硬都毫无关系,此时要做到的,就是用尽生命积蓄的所有力量,俯冲下去,用头颅、拳头和血肉之躯化成一道耀眼的轨迹,毁灭敌阵中的有生力量,命命相抵,不留余地。

赵顺大声地在病房里哭泣,痛彻心扉,歇斯底里。泪水倾泄下来,弄湿了双手,浸湿了衣衫。他失败了,彻底失败了。他不该相信任何人,不该把赌注押在任何人那里,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知道,自己失去的不但是最后一个机会,还将是最后一个案件。他转而狂笑,依然痛彻心扉,他笑自己的天真幼稚,笑自己的无知无能。他彻底绝望了,自己是个懦夫,是个废物,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搭档死去,眼睁睁地看着家人离去,眼睁睁地看着案件搁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囚禁。他彻底相信了,自己是个病人,是个疯子。警察,那只是他曾经的称谓而已。大雨滂沱,似乎想淹没他的声音,“我不是警察,不是警察!是个疯子!”赵顺几近疯狂地抵抗着。

这声音在空洞的楼道里反复回响,让人不寒而栗。而那夜,除了教授彻夜未眠外,其他人都已酣然入睡。在这个地方,任何时候的哭泣和喊叫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人们该对此适应、习惯。

“别对婊子动真情,别为口号去献身,见到领导要服小,遇事先把水搅浑……”另一个病房也传出了叫喊声,武疯子被吵醒了。

周济广合上赵顺的案卷,熄灭了办公室的灯。空洞的楼道反复地回响着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他推开那扇玻璃大门,撑起了伞,毫不犹豫地投身到了这场凌晨的暴雨之中。

大雨后的阳光灿烂,被冲刷洗涤后的整个城市,显得格外清新。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这是一个冬季常见的好天气。老马穿着一身运动服,沿着街边慢跑,虽然他已年近六旬,但身材仍保持得很好,如果不是微微驼背的话,从背影看着还像个小伙子。

“马叔儿,回来了。”经侦总队门岗的保安笑着说,“好久不见了,您这么长时间干嘛去了?”

“嗨,这不是让省厅装财处给借调走了吗?”老马一脸灿烂,“一晃两年了,也快,再回来折腾半年,就回家抱孙子喽,呵呵。”老马冲保安挥了挥手,慢跑进了办公大楼。

经侦总队里一如往昔的繁忙,虽然还未到上班时间,但大楼里已人来人往,拿警戒具外出抓人的,准备材料汇报的,彻夜审讯刚刚下班的,繁忙是刑警的文化。老马悠闲地到各屋转悠,和不同的领导、同事打招呼叙旧,说两年来的情况,几乎都是同一个内容。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工作了十余年的地方,竟然感到陌生了,在跳脱了繁忙之后,闲适已经成了老马的生活状态,“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老马想到了这句话。省厅装财处不搞案子,每日的工作清闲简单,是个警察养老的地方,老马在那里当了两年的“会儿”,明着说是借调,其实是总队领导为了照顾他即将退休,而安排的闲职。像他这么一个即将奔六的老同志,哪个单位还能狠着用他呢,所以老马这两年的主要工作内容,除了应付些日常的工作之外,大概就是锻炼身体了。装财处离老马家不到三公里,每天早上慢跑上班,三十分钟到单位,之后洗个澡儿,中午和几个同事开单位车到体育馆游个泳,晚上再慢跑回家。这两年,老马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生活,经过锻炼保养,十多年的脂肪肝没了,四十多年烟瘾戒了,酒少了,高血压也缓解了,那种曾经一直伴随他的激进和焦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活着啊,就该是这个样子。”老马诚恳地对罗洋说,“现在快退休了这么一回想,什么级别啊、职位啊,都是身外之物,案子破不破是能力问题,当不当领导得看有没有时机,这两点咱们都控制不了,只有好身体咱们能控制,这才是重要的啊!”老马语重心长。

“呵呵,老马,我看您这两年真是没少修行啊。”罗洋笑了,“这说话一套一套的,开始重理论了。”

“呵呵,狗屁理论。”老马也笑了,“我就是提醒你小子,别没事老一天两包烟,整天瞪着眼睛熬夜,案子没有干完的时候,趁着年轻该锻炼锻炼身体了,不是有句话嘛,叫年轻时人找病,这岁数大了就病找人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金玉良言。”罗洋点头,“但我和您还是不一样啊,您这还有半年就回家抱孙子去了,谁还催您往前冲啊,我啊,没戏。这领导还天天给我加码呢,这星期一刚上班,就把星期六的活儿都给你安排了,健身,那是奢望啊。”罗洋摇头。“而且现在探组还就我和刘权俩人了,案子却一个不少给,您说我能闲得下来?警察,就是奔命的行儿啊。”

“就你们俩了?”老马费解,“顺儿呢?那小子干嘛去了?”

“您还不知道?”罗洋惊讶,“赵顺的事。”

“什么事儿啊?”老马疑惑。

“顺儿哥疯了,现在在精神病院住院治疗呢。”罗洋平铺直叙。

“什么!”老马大惊,“赵顺疯了?不可能啊!他怎么会?”老马一连三个疑问。“我这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呢,还办着案子呢?这是……”

“哎……”罗洋长叹。“要不说天有不测风云呢,就在几个月前啊,顺儿哥在弄一个案子时把嫌疑人打了,之后就犯病了,先后进过两次医院了,都没治好,最近又严重了。”罗洋又叹了一口气,递给老马一支烟。

“不抽不抽。”老马摆手。“这……这怎么可能,那小子那干活儿的劲头,不像能犯这个病的人啊,是不是……”老马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和他离婚有关系?”

“不知道。”罗洋摇头,“您要说他干活的那个劲头,是没人比的了,但是,他犯的这个病听说就是和他这个劲头有关系。”

“他得的是什么病?”老马问。

“听说是什么强迫症和焦虑症。”罗洋回答。

“疯了?赵顺?”老马皱眉。

“疯了。”罗洋点头。

“那是个多能搞案子的人啊!”老马叹息。“就这么疯了?”老马疑惑。

“哎,谁能想得到呢?眼看着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进去了,哎……”江浩把老马拒绝的中华自己点燃。“进去了以后啊,我还找过他的前妻,人家根本就不来,这住院的费用和手续还都是咱单位办的,您说这事弄的。赵顺啊,平时就不爱和人交流,脾气暴,干事儿直,按照人家医生说的,这些都是病状啊。”江浩摇头。

“干刑警的哪个不是这样?”老马说。“上边有指示,手里有时限,案子还一个压着一个地来,这要算是病状,那我原来也有。”老马不忿。

“别说是您,就按着人家医生说的那些症状,我估计咱们这些人十有八九都存在一定程度的问题,赵顺是比较严重了。这不,我前几天还跟蒋总队长请示了,邀请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大夫给咱们民警做个心理辅导,这活儿啊,不干不行,但这身体呀,也得懂得保养不是?关心、关爱民警,得出点实际行动啊。”江浩说。

“嗯,江队,您是好领导。”老马点头。“要是当头儿的都能像您这样,这底下当兵的就不至于这么苦了。警察啊,这是个奔命的活啊!我现在快退了,也没什么干头儿了,我就说啊,这案子压在手里的感觉不好受啊,一天不破了你就一天睡不踏实,就跟后面老有人拿枪督着你似的,但这案子是干不完的啊,人也不是总能连轴转的机器,就算是机器也有个调整啊、加油啊、维修啊什么的,更何况是一帮大活人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老马说。

“呵呵,是啊,您是活明白了啊。”江浩笑道,“哎,但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咱不干也不行啊,你说这案子窝手里,也对不住这每月的工资不是,警察这行,拿的就是这个辛苦钱啊。”

“哎,是啊。”老马点头。“也许这就是警察的职责吧,忠于职守,无私奉献,加班加点,兢兢业业,呵呵……”老马摇头,“这形容警察的词儿都是变着法的让警察受累啊,干这行儿就得做好付出的准备,我呀,也是愧对这个职业了,一辈子下来活儿没怎么干好,这家也没照顾好啊。”

“嗨,您这是怎么话说的。”江浩摆手,“咱这谁不知道啊,您这曾经可是经侦总队的一把尖刀啊,5·15专案、4·17非法集资,哪个不是您牵头破的啊,你可别谦虚了。”

“别,哪是我牵头破的啊,那都是领导的功劳,我就是一具体干活儿的。”老马淡然,“现在不行喽,这刀钝了、弓松了,该入库休息了,呵呵。”

“您这次回来,是给我们指导来了,您可别谦虚。”江浩笑着说。

“指导谁啊?我也就能指导指导我家那小孙子喽。”老马笑了,“对了,江队,这赵顺现在在哪个医院呢?”老马问。

“他……”江浩停顿了一下。“他现在就在市精神病院里,怎么,您要去看看他?”江浩问。

“得看看去啊,毕竟算是我徒弟啊。”老马说。

“嗯……那里是每周二、四可以探视,这样,明天上午我让刘权开车带您去。”江浩说。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给他带点水果什么的,看看他情况。”老马说。

“没事,赵顺的事就是我们队里的事儿。一会你找刘权,就说是我说的,明天上午开车去,那道儿也不近呢,还有,买水果开票,别花自己钱。”江浩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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