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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在想象中完成》在线阅读 > 正文 第8章 虚构传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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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8章 虚构传说(8)

  老猎狗已全然失去了过去的威风,许多时间它前腿撑地,后腿跪卧在床边,只半睁半闭着眼,但它机警敏锐的耳朵仍然没失掉猎狗的本性,倘若有一丝陌生人的响动,它便快速跳出,使出残存的力气发出汪汪的吠叫。李氏不给它吃东西,用粗棍打它,试图把它赶出家门,老狗不暴不躁,照旧在房前屋后走来走去。有一天李氏用青布蒙了狗眼,把它带到玉龙山纵横交错的盘山小道上放了,第三天,猎狗又走进了王氏的房门。狗娃眼见老狗消瘦下去,常端起饭碗蹲下,趁李氏不注意时,给老狗刨些饭在地上,老狗慌忙舔食干净。猎狗喜欢狗娃,狗娃也喜欢猎狗,常常追逐嬉笑,形影不离。

  李氏白天忙碌不停,田里地里屋里屋外,繁重的活路压得她筋疲力尽,晚上睡在床上浑身酸胀。偶尔闪过一丝快活的回忆,如小小的涟漪,很快融入深潭一般的黑夜。李氏粗糙不堪的双手宛如院坝边上刀痕累累的核桃树,赵家村人用刀砍开核桃树皮在汁液流淌的伤口上撒上米粒,第二年疤痕密布的树上就会长出更多的果实。李氏不明白谁在她的心上手上砍出了深深浅浅的痕迹,更不懂人为什么终日劳碌总是没抓住什么东西,只觉得瘦弱的身躯被糟得粗糙而虚弱。李氏手触身体时,竟然觉得像两块老树皮搓合在一起,发出嚓嚓的干响。三十刚过的李氏青灯面壁,心静如水。

  心如止水日子灰暗的李氏在方圆十多里的赵氏乡邻眼里成了一个传说中的背影,妇女们老远望见她都要走近来亲切地招呼,老人们谈起赵大麻子的婆娘时露出了啧啧的赞叹。李氏孤苦的内心感到了一些虚幻的满足。

  这年冬天,天地间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革,使延绵几千里的龙门山脉亘古静止的空气也躁动起来。当上贫协主席的赵之城在赵家村着实威风了一阵。最先发现他的变化的还是李氏。李氏常看见赵之城把黑色的短布上衣不是老老实实地穿在身上,而是双手叉腰,披在肩头的衣服露出了不同以往的气派。赵之城不再形单影只,后面常跟着几个工作组队员。赵家村人默默地适应了这一新的变故,他们像以前听从赵二爷一样接受了赵之城给予的一切安排。

  赵之城所办的大事中有两件大事还是激起了赵姓人家的义愤。第一件事是清理赵家祠堂;第二件事是让寡妇李氏搬进祠堂居住。

  清理祠堂是赵之城革命的第一次壮举。那个冬日,灰蒙的雾霭把赵家村严严实实地罩在混沌之中,赵之城带来了几个红脸大汉,冲进祠堂,把祖宗神位稀里哗啦地甩到祠堂外,祠堂里很快尘土飞扬。赵二爷走向祠堂时赵姓子孙都跟在身后,赵之城看见黑压压的人流在雾气中缓缓移动,感到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慢慢逼过来。赵二爷在靠近赵之城时挥动拐杖劈头盖脸打去,赵之城连呼了三声哎哟之后,突然伸手一把推倒了赵二爷,倒在地上的赵二爷双眼发直,乱蓬蓬的胡须如蒙上白霜的杂草在寒风中飘拂,赵二爷的嘴里发出了呼天抢地的哭音!

  “这个不要祖宗东西的家伙,造孽,造孽!”

  众人齐扑扑地跪下了,面对祠堂发出沉郁的哭声。赵之城一步跨上祠堂高高的门槛,手扶朱红大门用嘶哑的声音大吼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反革命了?”众人听见“反革命”时哭声戛然而止。赵家村人知道反革命比反祖宗的后果要严重很多倍。

  人们抬上赵二爷默默地撤出了祠堂,赵姓人家只好把祖宗牌位捡回家里,供在堂屋内。

  赵家村人在这亘古未见的变化面前,最孤苦无助的恐怕就是寡妇李氏了。李氏的两间瓦房被划为队里的保管室,而李氏母子必须搬进祠堂居住。这当然是赵之城的主意,而赵之城为何要让李氏轻易占去了赵家的风水宝地,捡了一栋圆木好瓦做工精致的高房大屋,李氏始终揣摸不透赵之城的真实用意。

  形容枯槁身轻气微的李氏在革命的疾风骤雨面前不敢吱声,她只好顺从赵之城的安排。

  李氏住进祠堂之后,一改过去轻声细气的样子,每当黑夜降临,赵姓人家听见李氏在祠堂里高声说话,或骂狗娃或骂鸡狗,声大气粗。人们甚至听见从来不唱歌的李氏在夜半三更断断续续说唱不止,无法分辨李氏唱的什么歌,只是一些声音悠长的话语。

  祠堂里现在空空荡荡。旷寂的大屋子安放了一张小床和一把竹椅。即使清明的白日,李氏坐在祠堂里做针线,也能听见针尖穿过破布时发出的声响。李氏的嘴里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冥寂的祠堂因一丝人语而显示了细微的生气。李氏后来积攒了鸡蛋,在春天里孵出了十多只小鸡,白天有母鸡下蛋时的鸣叫,夜晚响起公鸡的打鸣声。李氏每夜听见公鸡打鸣时,绷紧的神经才得以轻松,公鸡的鸣叫似乎驱散了祠堂里夜游的鬼魅,李氏常在鸡鸣之后才能入睡。

  这年春天,龙门山脉的千山万壑间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干旱,太阳甚至烘干了地里的禾苗,吸干了终年不绝的玉龙山上的清泉,赵家村人立即陷入缺水的慌乱之中,一些猪牛中暑而亡,人们愈发焦躁不安。

  一筹莫展的赵之城只好低头求助赵二爷,赵二爷闭眼躺在凉席上不吱声。赵之城柔声轻喊赵二爷,赵二爷还是不语,赵之城连呼了三声赵二爷,赵二爷突然撑身坐起,拐杖在地上敲得疯响,青筋突暴的赵二爷敛足了一口白花花的唾沫喷在赵之城脸上:“呸,不要脸的东西!”

  赵之城一把抹下唾沫:“赵二爷,看在赵姓人家的脸上,求你想想办法!”

  在赵二爷的指挥下,龙门山白莽莽的山体上艰难蚁行着三三两两背负柴火的人们,如细小的虱子一般在龙门山白净的胸膛上爬动。背柴的人们甚至没能释放掉多少汗水,身体已如柴火一般干燥得似乎一遇火星就会燃烧起来。

  黄昏时分,黑夜的羽翼已将村落笼罩在隐隐的暮色之中,龙门山陡峭的山顶上升起了几堆大火,人们在夕阳的光影中放肆地手舞足蹈。远远望去,被团团围住的赵二爷就像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色精灵。入夜,大火映红了天边,方圆十里的人家看见蒸腾的大火纷纷向龙门山上赶来。

  午夜时分,赵家村人随赵二爷整装走进龙门寺。他们献上了供果,燃起香蜡纸钱,然后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祭祀了佛主、太上老君以及阎罗诸神后,人们在临时搭成的龙王坛前齐刷刷地跪下,赵二爷头戴面具,脚着银器,挥舞棍棒跳动着,狂跳的赵二爷暴发了生命的全部力量,围观的人群投去赞许的目光。赵二爷跳毕,仰天大叫:“龙王啊龙王!”然后跪倒地上泪如雨下,嘶哑的哭声中人们听见赵二爷放开嗓门唱道:农计三春,春膏唯雨。十日为度,岁乃亨嘉。二月如酥,物因甲折。今由去冬以逮新春,凡三告朔矣。霄池稀隐,零陵燕微,朱鳖不浮,黑来跃。四野之尘渐起,三农之望亟殷。唯愿左叱天冥,右麾屏翳,前驱龙镜,后拥雷装,庶几冤魄离于毕,羊云见于卯,为滂沱,为霹厉乎!某等逊卧石之难举,愧积艾之自焚,冀玉女之披衣,希何伯之命驾,将青黄丽土,皆藉润于一朝,而苍赤戴天,并衔恩于九地矣!

  赵二爷祈毕,人们双手抚地,以额击石,密集的哭声撼天动地,人们齐唱:

  天灵灵,地灵灵,龙王开恩降甘霖。天灵灵,地灵灵,龙王开恩降甘霖。

  祈祷完毕,人们放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又一次烧起熊熊大火,烟雾和着呛人的硫磺味四处弥散,人们围着火光彻夜跳动,直至第二天太阳升起才慢慢散去。

  李氏随众人下山。不一会儿她发现人们远远地走在她身后,和她保留了相当一段距离。黎明的小道上李氏如一颗黑树,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她希望能跟赵家村的妇女们走在一起,听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李氏不明白身后投来的复杂目光,她在纳闷中,放慢了脚步,后面的人干脆站在原地不动,李氏紧跑几步,后面的人群也发出了杂沓的脚音。李氏莫名其妙地仰天大笑,笑声在龙门山壁上四处回荡,人群中响起了小孩稚气的声音:疯子!疯子!

  狗娃子的妈疯了!

  李氏突然浑身一震,她那幽黑的眼睛和愤怒的神情在黎明的玉龙山上显得分外恐怖。李氏转身,怒目注视着身后密集的人群,一把扯落了头上的红绳。棕尾般的长发横打脸面,李氏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拼出全身力气向人群跑去,人们被李氏怪异的模样吓住了,愣怔半刻,如梦初醒,纷纷向玉龙山下飞奔而去,李氏对着空山吼道:

  “疯子!你们全是疯子!”

  焦灼的热浪包围了赵家村,人们彻夜难眠,只好把篾席或簸箕摆在院坝里睡觉。李氏和儿子躺在漆黑的祠堂里,她在恍惚的睡意中猛然惊醒,浑身淌出了一摊糊糊的汗水。房前屋后的田畴上,细密的蛙鼓织成了一道浓密的黑网。李氏烦躁不安。今夜的赵家村依然有嘈杂的人语,而且蛙声似乎格外响亮,自家的老狗也汪汪地吠叫不停,李氏总觉这种聒噪中似乎包含了一丝不祥的预兆。

  李氏抹了两把额上的汗水,才发觉浑身湿透,汗水濡湿了篾席,李氏觉得背心上有一股舒心惬意的凉爽,她翻身时,突然身体重重地跌了一下,似乎从高处跌倒的感觉,李氏自语:“噫,怪了,人倒霉了在床上也要栽跟斗!”

  李氏起身揭开篾席,她感到下面有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弄得她很不舒服。翻开篾席时,她在黑暗中摸到了一种滑腻冰凉仿佛青蛙一样的东西,同时感到一阵轻微的蠕动。李氏慌忙缩手,一阵莫名的战栗使李氏哆嗦地抖动不停。她颤颤抖抖地点亮了油灯,掌灯到床前一看,李氏突然发出了高亢的尖叫,叫声划破灼热的空气箭一般地飞远,赵家村村民清晰地听到了寡妇李氏尖厉泼辣的惊叫声。

  惊醒的村民刚欲跑向祠堂,突然狂风大作,猛烈的旋风把尘土柴草一齐刮向高空,远远近近的竹林树木在风中挣扎着摇晃不停。人们躲进屋里看见瓦楞上飞沙走石。黑沉沉的天空劈开一阵惊天动地的炸雷,人们感到雷霆从头直穿脚底,在大地的深处咆哮。在急遽刺破黑暗的闪电中,赵家村村民看见两根巨大的火龙龇牙咧嘴,在天空痛苦地扭动不停,它的身旁,巨大的热浪把空气灼得如炉铁一般鲜红透亮。人们惊恐地张大嘴巴,屏声敛气,盯住空中的怪物,看见它在祠堂上空飞舞,强烈的光芒把祠堂照耀得金光闪亮。

  祠堂洞开了朱红的大门,人们看见李氏瞪圆僵直的黑眼和夸张的大嘴组合成了一副奇异的面孔,一头黑压压的长发飘散在风中,李氏的双手如树枝一样在狂风中东倒西歪。人们后来都说,在炫目的光影中,披头散发的李氏极像祠堂的厉鬼。

  火龙在祠堂上空停留片刻再次腾空而起,人们惊异地看见它向龙门山游去,劈啪一声脆响,似乎是物体撞击折断的声音,接着,龙门山上泛起了一团耀眼的火光。明亮的火光中,天空撒下了金黄的雨点,雨脚从龙门山上密密麻麻地铺排开来,地上扬起的黄尘如烟雾铺天盖地,又很快被雨点挟持而下,田野全是哗哗哗的水声,地上马上泛起了千朵万朵水花。

  大雨铺天盖地连下三天三夜,梓河如一个狂怒的巨狮咆哮汹涌,黄水淹没河边的桑树已没有一丝踪影,河水流进村落淹了瓦房茅舍,人们听见土墙在洪水的浸泡中轰然坍塌。妇女仍纷纷跪在自家的神龛前焚香祈祷。赵二爷组织了赵家村的精壮男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登上龙门山祈求龙王退水。鼓手们捶断了鼓槌,以双手击鼓,鼓面上开了血迹,在滂沱大雨中人们仰天痛哭,哭音和鼓声撼动了龙门山脉。赵二爷走向龙门寺时,看见寺楼的飞檐已被击断,留下一片焦黑,空气中仍弥散着呛人的焦糊味。赵二爷命人杀鸡,飞刀砍下,十个公鸡脑袋在地上翻滚,血顺着雨水冲下龙门山。赵二爷甩开斗笠,跪在寺庙前的空地上,众人也跟着跪下。赵二爷用哭音唱道:

  戌戊年七月十四,赵姓村民跪拜祈神:唯神,诏命临民,职司守土。冀四序之常调,群蒙福隐,必使雨阳应候,物阜平安。庶几寒热咸宜,共庆时和而岁稔。

  尚飨!尚飨!众人齐唱:

  天灵灵,地灵灵,速退洪水救黎民,天灵灵,地灵灵,速退洪水救黎民。

  鼓声再次响起,人们围成一圈,在雨中跪拜,赵家村的女人们守在家里,也听见了随雨气弥散而来的鼓音。

  浑身精湿的赵二爷很像一只瘦弱的老公鸡。赵二爷念完祷词后试图站起来,突然仰面跌在地上。男人们手忙脚乱地把赵二爷抬回村来,三天不进水米的赵二爷在临死前,伸出嶙峋的细手指着赵家祠堂断断续续地说:“赵大的婆娘,不清白的女人,赵家祠堂被占,赵姓人家不得清静哟!”

  有关“走妖”和洪水的口碑,后来在赵家村里久传不息。人们都说不洁的女人侵占了祖先的圣地,老祖宗在发怒哩!

  李氏后来整天唧唧咕咕,逢人就讲两条大蟒蛇藏在篾席下的故事,赵姓子孙们谨记赵二爷的遗训,成天躲着李氏,无人倾述的李氏每天手抚老狗坐在阳光中唠叨不停,婆母留下的猎狗现在成了李氏相依为命的伴侣,猎狗已老得不能动弹,安卧祠堂度着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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