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在想象中完成》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3章 空花幻影(1)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13章 空花幻影(1)

  人影

  那年的整整一个夏天,我的脑子里塞满了一个英国女人的身影。我在写一本记载医院百年历史的书籍。按规定,我将在志书第一千零一页的第一个空格内,填上一位英国女性的名字。据说,她是这医院的创始人。我觉得自己是把一个活鲜鲜的漂亮姑娘风干之后,挂在历史的空格上。“你仔细想想,她是什么样子?”“说不清。”

  我不敢正视前任院长的眼睛,一提起英国女人,那双黯淡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我愣怔盯着老院长的鼻尖。那鼻子就像被风干了水分的萝卜,胡乱地摆在皱巴巴的脸上。“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呢?”“银白色。”

  老院长蜷缩在发黑的藤椅中,破旧的藤条在老院长的身下叽叽嘎嘎。老人的双手比藤条更枯瘦,青筋暴胀,弯弯曲曲,颤抖不止。

  有时那位英国女人独坐凉亭,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头发涂抹成金黄色,蓝色的目光消失在澄明的黄昏景象里。”

  老院长慢慢地说,他凄婉的声调和清晰的形象思维能力令我暗暗吃惊。

  我在笔记本上勾画了一个凉亭,我为自己拙劣的绘画技术深感羞愧。图上的柱子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她有家吗?不,我是说,她结婚了吗?”“她没有结婚。”

  老院长话音滞缓而沉重。他为异国女性的茕茕孤景不停地摇晃着光脑袋。初升的太阳像顽皮的小孩在老院长光溜溜的头皮上跳动。

  “每天清晨,她穿过长长的黄泥土路走进病房,晚上则枯坐房中独自祈祷。

  礼拜堂钟声响后,她会端坐其中,静听童子们的唱诗声在空中渐渐飘散。”

  老人的描述常常在不断重复的词句中停顿下来,像秋日屋檐下的雨滴断断续续。“她叫什么名字?”“谁知道呢?”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屋里凉气袭人,只有老院长头顶的一束阳光使人感到有些暖意。这种感觉与这个季节显得很不协调。老院长的声音终于在一声叹息后结束,浑浊的眼光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星星点点的太阳光点缀其间,细碎的尘埃在光束里自由自在地浮动。

  “鸦片战争之后,帝国主义在中国大搞文化侵略,她就是这么来的。”沉默之后,老院长一反平常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她不过是帝国主义的一件工具。”

  我和陈华住在一幢破烂的房子里。远远望去,在蓝盈盈的苍穹下,房顶像折断翅膀的乌鸦,虽伤痕累累但仍然保持了跃跃欲飞的姿势。

  而今,这幢楼房的内部已被蛀蚀一空,到处散发出朽木的气息。

  我和陈华住在二楼。楼道里寂静无声,脚步叩击腐朽的木板,四壁回音阵阵。

  只有深夜独自一人在流星诡秘的旷野上行走,才会使人产生有脚步紧追而来的恐惧。太阳从楼道尽头的窗户上斜射下来,我们的背后却是脚音杂沓,寒气袭人。

  打开房门时,陈华惊呼了一声,楼道里的回声拔地而起,穿梭一阵之后才渐渐细弱。我站在门口,看清了一位瘦弱的陌生姑娘,正用怯生生的眼神瞅着我们。

  “你是怎么进来的?”陈华问。

  姑娘的嘴唇像秋风中的树叶,瑟索抖动。她的眼睛酷似两个焦急的黑蜘蛛,在墙壁上、地板上飞快爬动;她的双手反反复复地揉搓,指节间发出叽叽嘎嘎的撞击声。这声音使我产生了咬牙切齿的感觉,它和老鼠啃噬木板的声音极其相似。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在漆黑的半夜听见这种响动,恐怖使我紧捂被盖蒙头大睡。

  “看你瘦小如鼠的样子,八成是从门下的老鼠道爬进来的。”陈华走近床边时,小声嘀咕。

  楼里的居民除了我和陈华以外,蓬勃发展壮大的恐怕就是老鼠家族了。老鼠甚至啃烂了厚厚的木板门,在房间里穿来穿去,肆无忌惮地追逐欢闹。

  姑娘在房里呆站片刻,然后开始清理带来的东西。侧目细看,姑娘的皮肤粗糙,黑里泛红;两片嘴唇像抽干了水分的苦楝果,屋里花花绿绿的东西飘散出一股膻气,这膻气使我产生恶心的感觉。

  趁她拿上饭碗出去时,陈华跃身而起,把摆放在屋中央的那堆东西一齐甩到楼道里。然后摇摇摆摆地走到破碎的镜子边。镜子里的陈华脸上泛起复仇的快意,厚实的嘴唇鲜红如血,疯狂欲滴,我甚至能听见她肆意倾泻了对一个陌生人的仇恨之后,吧嗒吧嗒地咀嚼着快意。

  晚上,楼道的杂物又被搬回寝室,花花绿绿的东西给这破败的房间带来了生动的气息。

  “我叫林燕,刚调来的。请多关照。”

  我刚进门,姑娘就急急忙忙地说。许是经历了下午的准备,说话时仍然结结巴巴的,声音细碎,那怯生生的情形叫人顿生怜悯。

  “知道了。”陈华的语气明显柔和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嘛!”住在这样的楼房里,真有沦落之感。

  夜里外面狂风大作,树枝像细长的手指抓扯着窗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点点滴滴的雨水顺着玻璃流淌不止。

  屋里,老鼠又开始啃噬木板门,楼道里传来鼠族追逐的欢声。

  我一觉醒来,窗外已风平雨歇。在此起彼伏的鼠叫声里,隐隐传来两声抽泣,然后是叽叽嘎嘎的指节断裂声。再仔细分辨,游丝似的,瞬间又没有声息。

  在酷热的夏季,我被这魔影一般的英国女性搅得坐卧不安。无论白天黑夜,她那沉重的阴影萦绕在我心头,我发疯似的四处走访打听。

  在这个小城,有一位敢于同时光赛跑的老妇人。她曾经在英国人开设的教堂里当清洁工。当我在早已荒废的教堂旁边的草房里见到这位老人时,我才发现,她已被冷酷的时间蹂躏得遍体鳞伤。

  老太太有一副吓人的面孔:鼻子、嘴巴细小,脸上皮肤像斑驳的蛇皮,弱不禁风的躯体很像麦田里的稻草人,似乎一丝微风经过,稻草人就会随风而去,在茫茫宇宙中化为一缕游魂。

  老太太见到我时,显得坐卧不安。她用颤抖的双手不断地摩挲着脑袋。脑袋上缠了几圈黑帕子,中央露出一团光光的头皮。

  “英国姑娘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呢?”我问话的声音很细弱,生怕老妪被重语击倒。

  老太太的嘴唇像秋风中的叶片,颤抖许久却没发出清晰的声音。她的一只手缓缓地落在头上的黑帕上。“可能是黑色,我想。”

  我的脑海中迅速飘过这种景象:她有一头秀美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软边遮阳帽挡住了阳光,使她的脸完全笼罩在阴影里,躲过异国人群复杂的眼神,如小鹿般惊惶地穿过破败的街沿,走进教堂里。

  老太太的手长久地停留在黑帕上。那双手也是斑斑点点,我的目光犹如抚触了动物的毛皮,背上升起一股冰凉的感觉。“她的皮肤是什么颜色呢?白色或者黄色?”

  老太太的手又慢慢移动,这移动的手很像鹰爪。老太太的全身唯一灵动的就是这双鹰爪。老太太的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上。英国姑娘难道也有这么一副斑驳粗糙的皮肤?

  这老妪不是恶意中伤,就是脑袋出了毛病,我想。老太太的嘴巴已被岁月打上了封条,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脸已被时光风化了,僵直在尘埃里没有任何表情。

  让一位耄耋老人回忆从前的一位漂亮姑娘,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我起身告辞,这种徒劳的走访已使我疲乏不堪。

  老太太重新蜷卧床上,屋里弥散着颓败的腐草气味。这种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整整一个潮湿沉闷的夏季,这气息如鬼魂缠身,经久不散。

  林燕曾在大山区的一家医院工作,偌大的医院黑森森地吓人。她抱怨说,在医院工作令人担惊受怕,老跟死神打交道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发病的。

  因为是异乡客,刚到医院时人们纷纷谣传她有大靠山是带“长”的,只是林燕浑然不觉,仍然在病房里忙忙碌碌,话音细碎,脚声轻轻,瘦小的身子更加细弱,终日神色惶惶如过街之鼠。

  林燕出入寝室时,往往给人一种微风飘过的虚幻感觉。她总是将两根手指轻轻按在门把手上,让门悄悄打开,然后侧身,猫腰,踮脚,闪身入门,踏雪无痕,无声无息。在燥热的夜晚,我常倚窗而坐,潜心阅读。她进屋后发出轻微的咳嗽声,我才猛然惊醒。有时我被身后的轻微响动弄得猛然一惊,汗毛倒竖。

  一个骤雨初歇的夜晚,我端坐窗前,突遇停电,空旷的楼道里冥寂无声。在微弱的夜光中,我的眼前突然伸开几根发亮的手指,一双大手缓缓飘浮在黑暗之上,片刻就隐没了。身后响起指节撞击的叽嘎声,旋即又消失了。我屏神凝息,心乱如鼓,想发出大叫,最终还是一声不响。正在这时,电灯亮了,我猛地转过身,林燕笑盈盈地站在门后,那笑容如冬日的雪光,寒气杀人。

  所以,陈华上夜班时,我很害怕跟林燕一起呆在寝室里,害怕那份虚幻的恐怖袭击我不堪一击的神经,扰得我彻夜难眠。

  夜里,又响起老鼠的叫声。老鼠把厚重的木板门啃穿了,大摇大摆地在寝室走动,如入无人之境。外面月光如水,窗前的树枝飘浮在迷蒙的月光里。在如水的月光中,总使人想起英国女人独坐凉亭的动人情景。“3岁,不,不……”

  林燕在床上突然响起含混的呓语,蚊帐在剧烈的晃动中掀开了,林燕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瞪大的眼睛幽光闪闪,她的脸因莫名的预示而变得很古怪。

  “怎么啦,林燕?”等她稍微平静之后,我问。

  “唉,做怪梦了。一个算命老头说我只能活23岁!”“梦终归是梦,哪能信以为真呢?”她疑惑地摇头。

  我深感自己蠢笨而拙讷。我不能用言辞织成虚幻的网让她相信梦毕竟是虚幻的,我只好引开话题。“你知道这里曾有一位英国女人吗?”

  “不知道。人如种子,偶然地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消亡。不管英国人,还是中国人,都如此。”

  林燕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在这种清澈的透悟里,我的多愁善感是多么天真幼稚。岁月的尘埃已掩盖了许多往事,我又何必苦苦寻找呢!

  在档案馆堆积如山的旧书前,我发现一本残破的志书,上面有这样的文字:

  疗疾之所来历之说,城中一老翁有言,恐不足信。

  据传,异国有奇人焉。肤白,毛发繁杂,口吐咿呀之怪语,国人莫知其详。

  奇人身着黑袍长尾逶迤其后,其状甚为怪异。一日,夷人行至田间土埂,遇农夫有事于田畴者,盘辫绕颈如蛇蟒,大为惊异,伫立观之。农夫见状皆弃农趋之围聚夷人。夷者大惊,眦目视之,农夫见其目闪幽光,尤以为怪。一齐大呼,夷人慌乱,一下跌落水田中。

  此事酿出大乱,夷人谍报领馆,知府总兵遣员查办,遇县官体谅民情,不了了之,遂赔白银二百两。夷人以此修建疗疾之所。

  那年夏天,我总是被莫名的情绪扰得彻夜难眠。窗外蛙声如鼓,楼道里鼠声如故。我披衣起床,站在窗前,天空中晨星闪烁,淡淡的雾色笼罩在田野之上。

  窗边是土坯砌成的低矮城墙。城墙上野草丛生,乱蓬蓬的杂草中有一间破败的瓦房,这是医院的太平间。从进医院的那天起,我就害怕从这儿路过,特别是刮风的夜晚,风在瓦楞上低吟,在空寂的屋里走来走去,又逃跑似的冲出太平间,丝丝缕缕的凉气挟带着幽灵气息从身后直逼而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一只毛绒绒的长手抓住了我的辫子,一双透明的大脚靠近了我的脚后跟。我的胸膛里有如八面大鼓直响,脑袋里划过一个尖厉的声音:

  姑娘,快跑!

  我不由自主脚下生风,劈劈啪啪的脚音在漆黑的夜里回响。

  现在正是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我躲在窗后,凝望窗外神秘的夜空,夜空下的城墙隐藏在草影中,波浪起伏的杂草间袅袅娜娜地浮起一个黑影。我被这景象惊呆了。黑影敏捷地拨开野草,身轻如燕地走向小屋。太平间的屋顶上两只眼睛幽光闪闪,一只猫长嗥一声跳下了房顶,消失在草丛中。

  我慌忙躲进床上,用被盖紧裹全身。不一会儿,门打开了,林燕站在门口,身影罩在幽暗的夜色中。

  “到哪去了?”我问“上厕所。”

  第二天早晨,陈华夜班回来就闹皮鞋不见了。我想了一会儿就说:

  “可能在城墙上。”

  陈华果然在太平间的瓦楞上找到了鞋子,怒气冲冲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昨晚闹鬼了。”

  我幽幽地说,心里余悸未消。

  按照档案的记载,这医院曾经有一块石碑,上面镌刻了对联。每天从日出到日落,我独自在这古老小城的破败街道上走访古稀老人,希望能从中发现古碑的下落。在七七四十九位老者中,只有一人依稀记得那块石碑。

  “医院曾经有一扇爬满青藤的小门,门外竖立了一块石碑,但碑上只有坑坑洼洼的痕迹,看不清刻的什么了。”

  老人在落日的余晖中端坐在斑驳的木凳上,眼睛始终盯着墙壁上的一团黑点。

  一束残阳透过屋顶的亮瓦投射在白色的墙壁上,黑点在光影中分外耀眼。“后来呢?”

  “后来那地方修了一幢高楼,或许是把石碑埋在地下了。”“那英国姑娘住在哪儿呢?”

  老人颤巍巍地抬起身子,木拐杖在地上敲响:“走吧,孩子,我带你去。”

  我搀扶老人慢慢走过低矮的街沿,我觉得自己像捧着一堆细碎的流沙,生怕它一下垮掉没了人形。

  老人终于在我和林燕住的那幢旧楼前站住了,老人的眼神在夕阳中显得遥远而空。我感到他的眼里已升起迷茫的大雾,淹没了面前的房屋,重塑了昔日的情景。

  “这里曾是一幢带露台的小楼房,人们说,那英国姑娘就住在里面。但我祖父曾经对我说,那英国女人是个怪物,在她年老昏花的时候,常常神出鬼没,在教堂、在病房,白天黑夜都能看见她如幽灵一般四处游荡。嘴里念念有词,没有人知道她说的什么。”

  老人说完之后就缄默不语。在送他回家的路上一直神色黯然,我起身回家时,天已黑尽,沉默的老人突然拉住我的手说:“别找了,孩子。岁月带走的东西,谁也没法找回来。”

  声音悠远细弱如空谷回音,使我浑身一颤。在老人的睿智面前,年轻人的热情显得极其虚弱。在回家的路上,烦躁与焦灼的情绪逼得我气喘吁吁。想起老人的话,我暗想,别再为这子虚乌有的神秘女人自寻烦恼。

  林燕倒在了手术台边。其时,她正在为病人做手术。她倒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对于她的猝死,我感到措手不及;又似乎早有预料,在那破楼里的难眠之夜,我仿佛从鼠叫的疯狂中听见了死亡的召唤,我一直不能忘记林燕的那个噩梦,我相信那是预示。

  我和陈华最后见到她是在医院的太平间,林燕的遗体已全身肿胀,脸上浮肿不堪,一缕紫色的汁液藤一样从鼻孔向颈部延伸,死神把她糟得面目全非。陈华靠着我,走出太平间时,天空哗哗地泻下倾盆大雨,我们就这么在泪水和雨水中茫然行走。两天之后,医院举行了追悼会。

  这是医院简陋的礼堂,礼堂前方有一块黑板,主持人草草地擦掉了黑板上联欢舞会的字样,然后信笔写下了龙飞凤舞的白色美术字:追悼大会。

  追悼大会实际上只稀稀拉拉地来了十多个人。人们嘻嘻哈哈地跨进灵堂时突然神色肃穆。灵堂的正前方,林燕的遗像笑得很清纯烂漫,只可惜这笑容被罩在黑框里。灵堂四周摆放着花圈和挽幛,上面垂下五彩缤纷的纸花,舞会的欢乐气氛依稀可见,只是收录机里播放的不是舞曲而是哀乐。追悼会在“林燕”的微笑中按部就班地结束。

  人们起身撤退时,外面突然传来惊呼声:“起火了!”

  脚步立即忙乱不堪,人们你推我攘,纷纷逃离灵堂。冲出灵堂的人刚刚露出庆幸的神色,就被奇异的扑火场景惊呆了。

wWw。xiaoshuo 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冯小娟作品集
在想象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