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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14章 空花幻影(2)

  一床篾席在劈劈啪啪地燃烧着,十多个光屁股的男孩齐刷刷地围成一圈,十多根晶亮的弧线在浮动的水汽中晶莹闪亮,火堆里发出哧哧的淬火声。火苗渐尽的时候,人群里发出肆意的欢呼。

  “射程真远啊!”

  “这玩意儿还能灭火哩!”

  小孩子的恶作剧引来了人们的赞叹。当这辉煌的一幕渐渐结束,人们纷纷作鸟兽散,脸上露出余兴未尽的神色。

  灵车缓缓开来,林燕的母亲怀抱遗像坐进车厢里,林燕的遗体和衣物放在旁边,她的母亲整天没说一句话,我和陈华含泪同她告别时,她哽噎着对我们说:

  “今天是燕儿23岁生日。”

  我感到心里咯一沉,林燕的梦呓在耳边回响,我眼望苍天,欲哭无泪。

  汽车开走了,人去楼空。大樟树下铺满了落叶,中间有一朵遗失的白纸花,在下午的微风中,白花低泣着旋转不定,我感到它是那么凄惶无助。

  困扰了整整一个夏天,志书终于草草成稿。英国女人依然像雨像雾又像风,恍惚依稀又行踪缥缈。我只好在这本志书的第一千零一页的第一个空格内写道:

  “一位英国女性。”

  重新回到医院时,我已步入垂暮之年。我四处寻找旧时相识的面孔,却一无所获。过去住过的那幢鼠族遍布的旧楼房,现在已变成了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

  在三层楼上的资料中心,我见到一位面目和善的老人。谈起往事,老人的眼神迷失在窗外浓厚的大雾之中,办公室异常安静,雾滴在窗外的树叶间追逐响动。

  “陈华早已去世了。”老人伤感地说。话音幽远细弱,似乎从窗外的树叶间飘来的,穿过厚厚的雾障,潮湿而沉重。“这里以前是一幢旧楼,见过吗?”

  “见过。那幢楼实际上是空楼,除了老鼠外,没有人愿意去住。听说,以前死过一个黄毛丫头哩。后来,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时,房梁哗地一声塌下。浑身着火的老鼠四处飞奔逃窜,发出人的悲号。大火甚至烧光了城墙上的杂草,把太平间化为灰烬。”“为什么不灭火呢?”

  “以前这里常闹鬼呢,烧了倒清静。”

  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手里发黄的报纸,仿佛在念诵一段久远的传说。“你知道林燕吗?”

  “你老人家说起林燕呀,不瞒你说,她是我的儿媳哩。哎,上岁数的人想抱孙子哟!”

  说起林燕,老人一改忧郁的神色,眉宇间露出喜滋滋的笑意。

  正在这时,一位姑娘急匆匆地跨进屋里,撞见老人的笑脸便问:“爸,为啥这么高兴呀?——该下班回家了。”“林燕,说你哩!”

  我仔细端详这位叫林燕的姑娘,阔眉、大眼,面色红润,身材粗壮,一副兴奋的神色。与我相识的那位林燕真有天壤之别。

  8号大院的妇人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姐妹们,你们都在看着我哩,真乖。唉,好久没人这么看着我了。这地方真好,四周安安静静,空气香甜而滋润。谁说你们是精神病?姐妹们,你们是我的好伴儿。你们真诚地围在我身边,听我讲述我的事儿。

  还得从那个可恶的8号大院说起,有一天他一去就没回来……他走了,又提上那个黑色皮包上班了。他该听我说,我说他的领带没系好。

  我当时怎么来着,哎,年龄不饶人啦,该死的记性这么差!哦,我当时伸手想给他系好,他该乖乖地站着,以前他就是这样:低下头,弯腰,小眼睛看着我,然后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他的胡子又密又粗,痒酥酥地撩人,小时候我躺在谷草堆里就有这种感觉,撩得人心里甜丝丝的嘴里咯咯笑个不停。现在没有了,我好久没尝过这种滋味了,脸皮老了刮人呗。那天早晨我刚伸出手,他把我的手一拍就跨步走出家门,就像拍一只苍蝇或蚊子。我还在迟疑中,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有一种匆忙逃离的意味。

  我在难挨的白昼中回味昨日的梦境。在梦中我见到了久别的儿子。我儿子飘过村头的小桥,变成一只水鸭子扑棱棱地飞到河里,儿子的嘴像一只黑布袋,小鱼金灿灿地在里面飞来飞去,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湿漉漉的腥味。儿子说饿,妈妈我饿极了!妈妈给你熬鱼汤。我伸手去捉鱼,鱼马上就腐烂了,满河的黑水哗哗地漂走了鱼的腐尸。儿子说妈妈我要你给我说话,爸爸不理我,妈妈你也不理我,我成天呆在屋里听不见一点人声,妈妈你说呀!

  我惊醒了。你不能送走他。你不能这么对待孩子。后半夜我听见外面刮起了大风,我的话音在窗前屋后像风一样飘来荡去,风把它搅成涡在夜幕中流淌一阵之后就被吸干了。他要离婚,我一直不懂好好地做了十几年夫妻为什么要离婚?

  我慢慢走下楼,双脚在水泥地板上踩出单调的声音。这路已走熟了,可人面孔还是生的。人用一张黄皮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天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好好地为什么要离?没有人知道。小时候多好,村里的女人在白花花的棉地里干活,叽叽喳喳地谈论自家的别人的男人,喜怒笑骂中扫荡了多少人世忧愁。谁家的男人凶了,休息时,妇女们一哄而上推的推按的按,男人被甩来甩去猪嚎一样叫着求饶全没了过去的威风。“一、二、三!”女人们叫喊着把男人放在泥地上,山弯弯里回荡着脆生生的笑声。这个院子晃来晃去的总是这些面孔,熟悉又陌生。这院子叫8号大院,我住在8单元8号。

  8是什么东西?像一个圈套住另一个圈,他说8要发,发他的鬼!丈夫——男人就是圈套,婚姻就是圈套,离了婚又结婚如同闯入了八阵图。一些面孔像发黄的枯叶在8号院里飘来飘去,残梦困扰心不在焉。这个院子里深夜常发出叽叽咕咕的磨牙声,有时在树叶的阴影中还能看见一闪而逝的身影,在夜风拂过的时候,又会听见隐隐约约滞重的脚音。听他说,这幢楼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当场死了四个人,死者的牙齿、眼睛全没了,至今没有找到凶手。每日黄昏,有几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站在树阴里,对着同一个窗口指指点点,眼睛瞪大如黄铜,那样子煞是恐怖,我甚至听见了老太太们无声的尖叫。一个老妪豁牙的嘴吧嗒吧嗒响个不停,她伸开枯瘦的五指在空中挥舞,嘶哑的声音梦幻般悠长而恐怖:“晚上千万不要开门呀!”

  晚上他常常很晚才回来,我坐在屋里辨别楼道上的脚音,我感到如同坐在坟墓里谛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嘀嗒,嘀嗒……屋里只有水管漏水的声音陪伴我。

  我不喜欢这水,城市的水里充满了熏人的药味。故乡的山弯里有长年不绝的泉水,从悬崖峭壁上一滴一滴地串成珠帘流下来,人们用竹管一根一根串在一起,泉水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农家的水缸。烧一碗水沏茶,金黄的茶水弥散出丝丝缕缕的幽香,满屋子都能闻见。或者坐在春天的槐树下,在浓郁的香味中悠闲地看着三三两两的槐花在微风中轻轻飘落。现在喝不上这样的水了,现在只能喝着呛人的茶水,坐在电视机前看那没完没了的武打片。每天清晨都能听见咒骂小偷的声音。

  一次,一位老太太说小偷从自来水管道上爬进屋里乱翻一通就跑了。“你为啥不叫人呢?”“天老爷,上次我大喊大叫,可没人理我这个孤老婆子,反而挨了小偷几巴掌;再叫,我这把老骨头也要给敲碎了!”

  他常在午夜的钟声中回到家里。有几次他垂头丧气地回来,钟声从呼啸推搡的风中挤进门来,楼道里空寂无声,我看见风如一个女人的怪发一样在楼梯间飘拂不定。男人的面目总是那么疲乏无力,现今的男人都那么恹恹地佝身偻背卑躬屈膝逢人就笑,跟女人上床也心不在焉,难怪世上的雄狮丸夫妻快乐器畅销。弯弯村的男人常常趁月色朦胧潜入女人的房里,夜半时分,混乱的声音急促而舒放,在醇醇的夜晚令人心旌摇荡。可惜我很久没有享受这种乐趣。我感到自己的肌肤已被岁月之风刮得粗糙不堪。从前,男人的大手也曾温柔地滑过,撩得人如三月桃花通体舒放。每日每夜我蜷缩在被窝内,用手轻抚松弛的肌肤,摸遍万水千山也难找到那种感觉了。那时我就在恍惚的幻觉中走入梦境。我感到一个强健的身影发出昏黄的光泽慢慢向我靠近,两个胴体优美地舒展在故乡的蓝天下。天空好蓝好蓝,我似乎走进了一个奇妙的天地。我们伸开四肢,躺在同天空一样澄碧的青草上,青草发出甜丝丝的清香,我们在熏风中陶然欲醉。

  这样的梦我不知做过多少次,梦醒时分辗转难眠。四周浓厚的黑暗推不开,我听见夜的长啸如鸽哨声无形而尖厉。我翻身起床,怀抱孤枕长叹几声,那叹息声孤独而滞重地在屋里飘来荡去。

  你不靠近我也罢。女人老了如过眼黄花,你不喜欢我我不怨你。可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三天两头不理我。你不能不跟我说话,我毕竟是个女人。女人是什么?关在笼子里的女人不如一只猫,猫可以发情叫春哩!他怕我说话。我们刚结婚时,我是快乐得成天嘻嘻哈哈,进进出出都想唱歌。他总要捂住我的嘴说楼下住着他的上司。上司是一个聪明绝顶夜夜失眠的老头。“这8号大院清清静静,哪像你这样不严肃?!”他说。严肃个屁,一本正经像僵尸的脸!我们村头那帮人可不这样,想说就说想放屁就放响屁,地里干活嘻嘻哈哈不觉累,想唱歌就唱呗!男人们哄笑着拍锄柄:“妹子,再唱一曲哩!”有女人嘀咕:“骚狐狸!”嘴上却嗔笑:“妹子,再来一曲哩!”唱归唱,心里不舒坦就回敬:“你老公喜欢骚哩!”

  你们说,姐妹们,那么个糟老头,我唱歌关他屁事!还有你这么个窝囊废,你的女人唱几句就把你吓破胆了!

  从前跟他吵,现在可不吵了。跟他吵他就恹恹地垂头而坐,不说不闹不理人,跟了这么个男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不唱也就过了,生活中没有歌也能过日子。后来男人回来我就跟他说:“你跟我说点什么,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嘛!”男人说:“跟你没共同语言。”什么叫没共同语言,我说的又不是洋文。男人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吭。

  我想,这不说话也罢了,日子还得继续。我这样不唱不说,死人一般地这么多年,你为啥还要出绝招:离婚!离了婚的女人又咋个熬日子?

  晚上,我在漆黑的楼道里徘徊,我喜欢这种黑暗。我隐藏在暗处观察世人。

  我信手敲开了一扇房门,门没上锁我闪身而进时敏捷得像一只猫,一声尖锐的惊叫拔地而起。我看见一张惊恐得很夸张的面孔,不觉笑出声来。嘿,嘿,怕什么,我又不是怪物,我只是一个女人!电视屏幕上突然发出深蓝的幽光,阴风惨惨凄厉如人语,一个长发女鬼面目狰狞可怖,在深黑的树林间飘来荡去。女主人惶恐的眼睛在女鬼和我之间跳来跳去。我立即明白我闯进屋里显得非常唐突。我嗫嚅着分辩,我是你们的邻居,住在8号,他不该这么对我,他说要离婚。“你离婚关我们什么事?”坐在沙发里的男人像一只机警的猫头鹰,他冷冷的话语打断了我,女主人抖抖索索地躲进男人的臂膀中,男人推开女人快步跨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请你出去,我们要看电视!”

  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变成女鬼从窗户上飘出去,我收住话题狼狈而逃。

  我好像是一个翻墙入室的扒手被当场捉住,惊慌羞辱一齐袭来。我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时,正好和那个秃顶上司撞了个满怀,我慌里慌张地道歉,老头一声不吭地爬楼,在楼道的拐角处,我听见他用浊重的痰音说:“神经病!”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从8号楼道上夺路而逃。秋天的淫雨像郁闷的妇人在高大的芭蕉叶上絮说着心事。院子里寂静无声,在依稀的树影中,我闻见一股腐物的臭气,夹杂着浓郁的桂花香味。我已多年没见过桂花了。在八月空荡荡的稻田边,残留的谷香里就有袭人的桂花香味。夜风轻拂的初秋时节,我常在迷蒙的月色中走进村边的桂花林。细碎的花蕊居然发出浓烈的气息,弯弯村的姑娘小伙子在这片树林里制造了激动人心的传说。

  8号大院的人们每日回家就紧闭房门,没有人走进幽森的树林间,品尝桂花的清香了。

  他没有回来。每天晚上,我躺在死寂的床上瞪大眼睛试图望穿浓厚的黑暗。

  困盹时我又开始做梦。我的梦中冉冉飘来一只手,在紫色的背景上,这只手臂柔软如丝,汗毛闪闪发光,五指和手臂鲜红透亮,红光闪烁。它如蜻蜓一般飞来,歇在我的胸上。我感到一丝细微的兴奋像飞蛾一样在脑袋里嗡嗡作响。这只手像透明的翅膀慢慢张开,覆盖了我的前胸。这手在我的全身急切地爬行,胸膛里有八面大鼓擂响,脑海里有一束耀眼的光柱在剧烈震颤,我想大叫想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狂叫像儿时站在山垭口面对群山的嘶吼。一束亮光袭来,这只大手瞬间化为乌有。

  我为自己感到耻辱。我被这种怪诞的梦幻扰得彻夜不安。在破碎的困盹中,各种各样的梦如斑斓的蝴蝶飘来飞去。儿子、故乡的田野和花香、陌生男人的温存以及恐怖的鬼怪装饰了我的漫漫长夜。

  有时夜半醒来,我再也无法入睡。我拧亮灯,取出枕下的扑克牌。我喜欢玩扑克,却没有人跟我玩。弯弯村一望无际的棉田里,飘散着熏人的潮气和农药的涩味,三三两两的小孩在碧绿的棉叶和白生生的棉桃间翻来找去,多余的棉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旷野的风偶尔吹来一丝清凉,小孩们耐不住酷热,纷纷摘下草帽,男孩们打着口哨吆喝同伴休息,姑娘们扔下背筐往地边跑去。在阳光如炽的正午时分,田野里四处无人的时候,他们围坐在石头上玩扑克。有一天,英子翻底定主之后,英子甩底牌扔了三个八,六娃子一把抓住不准往回拿,嘴里大叫:

  “落地生根!落地生根!”

  英子嘤嘤地哭了。那天中午,英子出牌时叹息得如大人一样沉重老道。“我的“”!我的三个“精”啊!我从来没有一齐摸上三个“精”,却给糊里糊涂地扔了!”

  白天我又不知所措。时光总是无边无际。秋天的上午常常残留了夜晚的雨雾,我倚窗而立,眼望白茫茫的天空发愣。我看见一群鸟儿排成人字劈劈啪啪地飞远,甚至能听见翅膀划开空气的细微颤动。鸟儿飞走之后,我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对面灰白的水泥建筑上,全城都是长年绷着灰脸的冰冷楼房,哪儿有故乡满山苍翠、满目青绿啊,洗得人眼清清亮亮,洗亮的眼睛看人格外明媚传情。城里的人,这8号大院的人都有一副灰溜溜的眼睛,对人说话也是躲躲闪闪,像兔子一样机警。

  好端端的人走出田野聚到一起,怎么就变得半人半鬼?我在纷乱的思绪里朝下张望,希望能看见一个熟识的面孔。院子里只有一群老妪围聚在芭蕉树下,老太太们的谈话细碎而急促,表情很诡秘。我有一种走进人群的强烈渴望,我想也许这些老太太悠闲的心境能容纳我这个疲惫的人。我像遇见久违的亲人一样快步跑下楼走到宽敞的坝地。我听见一位老妪用颤抖的声音在讲述一个故事,周围的人显然被她的讲述吓呆了,脸上刻着惊恐的神色。

  老太太大约是讲述自己的经历。一天上街,她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迎面走来一位面慈目善的中年妇女,亲切地叫她太婆,并说:“太婆你行动不便,让我来扶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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