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路过一条狭窄的小巷，世空随着马兰花进了一家缝纫店。店里坐着两个姑娘，一胖一瘦，瘦得瓜子脸，满脸雀斑。听到脚步声，瘦的抬起头来，胖的依旧将缝纫机踩得达达响。马兰花问老板娘呢。瘦的女孩指指挂在山墙上的一个门帘。马兰花又冲门里喊一声。门帘一闪，从房间走出一个个头矮小，满脸雀斑的妇人。马兰花将布放在一张写字台上说做衣服。妇人问是给谁做的。马兰花一指世空，说给他做的。妇人说新郎做新衣，新上加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世空说这不是一个绝好的上联吗。那妇人说，看来你对对联有研究。世空说在乡下时常看。妇人说那你对下联。世空说上一句新字起头，下句用老字不就来了。妇人说你说出来听听。世空说老人拜老师，老而更老。妇人连声叫好。马兰花说：你不用叫好，我这老公，别说对对子，就是作诗填词都是好的。妇人说，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马兰花说那时才和他认识，不敢说出来呀。妇人笑请世空和马兰花到房间里坐。里间生着炉子，炉旁大理石桌、茶几一应俱全。凳子很矮，世空与马兰花像日本人一样坐下。喝了茶，女裁缝道：“早听说灰水城出了个大才子，原来是你。”世空摆手道别这样说，我一文不名的。女裁缝说听说你做了篇赋？世空说那赋没有写下去。女裁缝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意到文成，意尽而罢。比如唐代的祖咏应试，试题要求写十二句六韵的五言排律，可祖咏只写了“经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就搁笔了。主考官问怎么不写了，他说意思写完了。世空问女裁缝怎么知道的。女裁缝说，就你们文人能知道，我们就不能知道？世空说原来我是班门弄斧了。马兰花见世空和女裁缝说的投机，在旁说：“还成了知已了呢。是来做衣服，还是来谈诗的？”世空讪讪地往门外走。女裁缝说慢着。世空回头。女裁缝说叫小梅给你量身材尺码。雀斑女孩走过来给世空量身材。世空偷眼打量胖女孩，但见一张俊俏的脸，高挺的鼻子，红润的嘴唇，雪一样的腮。然而那女孩只低首做衣。在里间，女裁缝对马兰花说：找个好男人是个依靠，但不如儿子更可靠，明个湖神庙会，你到那许愿求子。马兰花问有那么灵吗？女裁缝说心诚则灵，我嫁这里，多年不生是到湖神庙许了愿，才生个儿子。世空进来听到，在旁说哪有那么灵的。女裁缝说：“就看你的心诚不诚了？”世空说不是所有事靠诚心换取成功。马兰花说我只问你去不去。世空说我去。

　　却说八月二十五这日，世空穿着新做的衣服与马兰花往月牙湖来。路过湖南路，世空说咱们到垃圾巷看看。马兰花说是不是垃圾巷有相好的，现在想了。世空摇头否认。那你进去干吗。世空说想过先生。以前，他经常挖苦我，很烦他。才离开几天又想他了。世空说着摇了摇头。到了垃圾巷，却是关门上锁，并不见人。世空心里沉重。

　　到月儿湖，但见一片金光，倒映在水中的湖神庙仿佛空中楼阁。一些小摊早摆在湖边的柳树下了。为了打发时间，世空到一水果摊边买了二斤苹果，三斤香蕉，站在一棵柳树下吃。一个苹果没吃完，马兰花忽弯腰说肚疼。世空说凉东西不能多吃的。马兰花说以前怎么不疼？现在都几月了，秋水如刀刮。是不是要生了？你别开玩笑了。快找个医生给我看看吧。世空走出柳荫拦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将马兰花和世空带到湖南路一家门朝西的私人诊所前。世空扶马兰花进了诊所。医生问马兰花以前肚有没有疼过。马兰花说疼过。又问什么地方疼，马兰花直按心口指。医生就叫马兰花在一张木板床上躺下。看视之后开了药方。马兰花将药吃下，世空领着马兰花再向月儿湖走来。

　　二人再到月儿湖，湖岸上已有许多游客。世空拉着马兰花在一人少处站了。湖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并无船只莲花。向西望，隋堤烟柳，妩媚生辉。等了许久，亦不见一莲一船。有人下了湖岸到小卖摊买上二两瓜子慢慢地嗑。十点光景，有人喊莲花船来了。果有一队花船缓缓从树荫中移出。每条船上并排站着二十来个青年，每人手中握着根精致竹竿，船行至月牙湖，船舷两边忽地伸出许多个标致脑袋，迎着阳光和游客，挥动着一面面彩色的三角旗。船依然向前行驶。经过世空、马兰花面前时，那些船调整了方向，向北行去。二十名年轻的女子从水底跃出，踩着船舷翩翩起舞。歌声响起，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是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总之那曲子太优美动听，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听了一半，人的心仿佛早已飞走，飞向慰蓝的天空，飞向谁也不知有多远多美的天堂。不知怎的，世空听了感到无限的伤感。马兰花一脸的甜蜜与阳光。听了一会儿，又禁不住要赶过去看。船上的女子自然青春亮丽，每人一把乐器。演奏许久，又甩手抛出一条条彩带。彩带比雨后的彩虹还美丽十分。天上的彩虹是静止的，而那些女子手中的彩虹则活泼如二十条彩龙飞舞。湖岸上发出一片又一片赞叹声。过了许久，那些女子停止了舞动，修女一样的站立。开始吹号，每吹一下都要甩下手臂，晃动下脑袋，一如乡间丧事的狂欢会。在这个世风日下的时代，一切艺术再无雅俗之分。我们可以在阳春白雪中看到下里巴人，也可以在下里巴人中感受阳春白雪的高雅。粗俗的文字，可以夹杂文明的国语。高雅文学也有庸俗的性描写。至于春节晚会光膀子的歌星比比皆是。船上的女子在表演了让观众目不暇接的彩龙舞之后，其演艺便滑向庸俗。世空感到索然无味，拉着马兰花走向湖神庙。

　　庙门两边，摆放着香烛。二人买了香，走进小庙。庙内坐着个老头。马兰花上前买香。老头问买那种？马兰花说香还分多少种吗？老头就将桌面上七八种香介绍给马兰花。马兰花说就要早生贵子香。老头儿递过一把早生贵子。马兰花付了钱，拿着香与世空一起向大门内进。却被一个小和尚挡住去路。原来庙里的老和尚出了个上联，寻人对下联。老和尚的上联是：手拿蒲扇东西扇，风从东来。世空说我已对上了。守门的小和尚说你写下来。十多分钟，小和尚回来说老和尚有请。世空和马兰花进了大门。在大殿前，世空看到一个额头宽广的妇人举香过头，东南西北拜了三四一十二拜。马兰花学着那妇人的样把香举过头顶弯腰下拜，香灰掉在手上，又不敢动。拜过之后，将香安放于香台，便三叩九拜进了大殿。拜了湖神，许了心愿，与世空一道向后走去。拐过殿角，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循着声音世空和马兰花进了一所偏房，却是一男一女在唱对口词，一大簇人在凝神细听。男的唱又来了万昌读书郎，匆匆忙忙往前走，前面顶到黑风庄。那女的唱：姊妹双双离家门。转韵，姊妹双双离家门，来到了自家的打谷场。此回不到别处去，一心心的去采桑。姊妹一心把桑采，采罢桑叶转回乡。女子一段唱完，男的又唱来了万昌读书郎，匆匆忙忙往前走，前面到了黑风庄。我今行走在打谷场，那边走来二姑娘。我对前边留神看，这个妇人太漂亮，我观她一头青丝如墨染，鱼鳞辫子拖在后心上。一对秋波来回转，眉毛高高像月亮，脸不搽粉自来俊，樱桃小口糯米装。身上穿件红褂子，八副罗裙系腰上。我对裙下留神望，金莲不过三寸长。我看这个女子这么俊，我浑身上下都痒痒。我看前面穿红的女子这么俊，对后看穿绿的女子更漂亮，好像前朝西施女，又好比昭君美娇娘；好比三国貂蝉女，又好比天上仙女下天堂。我要是能捞到此人配佳偶，我就是少活十年也无妨。听了一会，马兰花扯着世空的衣襟说走吧。世空说再听会，乖好听的。你不走我走。世空离开戏场。走了几步，到人少的地方，马兰花要小便。世空说小便也要人跟着，好戏耽误了。我找不到厕所。世空说你不能问人吗。我问谁去？那么多男人，你不怕人欺负我。世空想想也是，就带着马兰花四处寻找厕所。最后在院西北一所偏房后面找到了一两间半的男女厕所。马兰花急冲冲进厕所解了小手，随世空顺着原路往回走。路过布道殿，二人一头钻了进去。一老尼在对一群男女解读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老尼说：“琉璃光如来发的第一大愿是正报庄严——相好如我愿。愿我来世成佛时，自身能放大光时，炽然遍照无量无边世界。并以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圆满庄严自己的佛身，而且令一切众生，皆如我一样庄严。琉璃光如来第二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世空越听越激动，想自己像一块宝玉，秀外慧中，洁净无瑕，将来是否也能圆满庄严，成为受人景仰的一代佛学宗师。想着，凝神去听，却被马兰花拉到了诵经房。一个老和尚领着十几个年轻的和尚闭目诵佛。刚进门，老和尚睁开慧眼，招手世空过去。世空丢下马兰花走到老和尚面前。老和尚指墙上的六个“佛”字，让世空用六个同样的字对出。世空用六个“苦”字对出。老和尚让世空作出解释。世空说佛是从苦中修来的，幸福的人是修不成佛的。老和尚口念阿弥陀佛。世空因对出了绝对被请到观光楼上观景。此时已是晌午，湖岸游客稀少。遥望北天，蔚蓝的天宇下漂浮着几朵白云，像出世的仙子。世空心有所动，遂作了首诗。那诗曰：春日洋洋，陟彼高冈。高冈之上，遥望北邙。北邙有女，念之断肠。世空将诗作于观光楼一角，复下到诵经房，寻着马兰花出了湖神庙。马兰花要等晚上看莲花。有人说莲花要等到九月初三。二人于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