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大武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7章 (4)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大武生》 作者:高晓松

第7章 (4)

  两个人正说着,冯姨太也追出来,问道:“一龙,怎么不跳了?”

  关一龙回道:“不跳了,我们哥儿俩说会儿话。”

  冯姨太似嗔似怨:“那今晚?”

  关一龙伸手抱了抱她,朝她笑笑,语气却毫无回旋余地:“你先回吧,改天再去找你。”

  冯姨太知道他今晚是铁了心要晾着自己了,倒也没多纠缠,麻利儿上车走人了。

  兄弟两个缓步走在街头,各自心事重重。此时,夜色深浓,街上分外清冷,昏黄的路灯将两个人影拉得老长。

  孟二奎打破沉默:“师哥,想跟你商量点儿事……”

  关一龙点点头:“说吧。”

  孟二奎深深吸了口气,这才道:“我想回北平了……”

  关一龙一惊:“挺好的戏份,干吗回去啊?咱俩在一块儿多好呵。”转念一想,师弟的功夫不在自己之下,莫非是因为出不了头,所以不高兴?想到这,他接着道:“回头我傍着你唱出大轴。”

  孟二奎仍旧是往前走,并不看关一龙:“师哥,我不是为这个。我不想演大角儿,也不想抛头露面。”

  关一龙奇怪道:“那为什么?”

  孟二奎道:“我有些自己的事。戏早晚有的唱。师父的仇报了,我还有家仇——我不想连累别人。”

  孟二奎说完,停下脚步看着关一龙。两兄弟在清冷的街上对视着,路灯昏黄寂寥的光晕投在地上,二人像小时候初见那样,静静地望着对方……

  关一龙想起来小时候的刑场:昏黄的风沙中,少年孟二奎挺身站在一片白色中,如矗立在大海波涛中的礁石。

  关一龙没想到孟二奎这么多年来依然放不下,讷讷道:“……现在是民国了,摄政王也早死了……”

  孟二奎截口道:“师哥,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谁杀了我全家,就灭他满门’!”平静的语气里隐隐透着杀意。那是血海深仇,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的血腥和绝望!

  关一龙一惊,不禁看着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师弟。他自然也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虽说那是当年少不更事,闲来谈心时说的话,却也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绝非随口一提,但他着实未料到孟二奎竟是铁了心要做到!

  孟二奎道:“师哥,这半年除了给你跑龙套,我也没闲着,除了一个侍女私生的还没下落,其他几个死王爷的儿子我都打听清了,我要灭他死王爷家的门!”

  关一龙想了想,虽然不情愿,仍旧半是真诚半是客套,说了句:“我陪你去!”这里有他的事业、他的情人、他的戏迷,他风头正劲,风光无限,如今让他离开上海滩去京城干杀人放火的勾当,担着杀头的罪责,他实在不愿意,可儿时对师弟的承诺他也不愿意背弃。掂量几番,仍是说出这么一句话。

  孟二奎想起往事,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凄楚,他苦笑一下,道:“师哥,报仇这事生死难料。师父就咱俩徒弟,得有人把余派武生传下去,我报仇,你报恩,戏里不都是这样唱的吗?”

  关一龙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一时无言。

  孟二奎又道:“师哥,我想这几天就走了。”

  关一龙沉默半晌:“……那成,我给你办票。”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两人默默行走在上海市的街头,一路无话,拖在地上的两条长长的影子,半是寂寥半是落寞,无端端多了几分生分。

  第二日,孟二奎特地赶了个大早去了戏院。来到二楼,他踟蹰良久,还是轻轻推开了席木兰的化妆室。里面没人,化妆镜上的灯没开着,光线昏暗,依稀可见妆台上的东西多而不乱,摆放得很整齐。孟二奎轻手轻脚走进去,把一盒精致的粉放在木兰的化妆台上。

  孟二奎深深看了几眼化妆室,收起千般不舍、万种留恋,回头欲走。他知道,她绝不会属于他,所以他不强求也不敢求。谁知席木兰突然出现在门口,看到他也不生气,只是略带讥诮地打趣:“哟,这回走错啦?”

  孟二奎有些尴尬,无措地解释:“不是不是,我是——来给你道歉的,上回——”

  席木兰也喜欢过人、被人喜欢过、与人深深相爱过,更曾被诸多戏迷明捧暗恋过,早看出孟二奎偷偷喜欢她,听孟二奎这么说,嫣然一笑:“没事儿,我都忘了。”

  孟二奎望着她如花笑靥,狠了狠心,仍是将道别的话说出口:“……木兰,我过两天回北平了……”

  席木兰十分意外,大眼睛闪烁着,似是十分不舍,急切地问道:“干吗走啊?”

  孟二奎没想到她会对自己留恋不舍,不愿拒绝回答,只有些为难地解释:“……家里有事。”

  单纯的孟二奎,论心机哪里是席木兰的对手。席木兰看他如此,明白此人很轻易就能被自己拿住。她心中讥诮,面上却是一片冰冷,赌气道:“有家了,那你走吧!”说完,坐到化妆台前,假装不愿意搭理孟二奎,一双眼睛却紧张地盯着镜子中的孟二奎。似乎是为了掩饰情绪,她随手开了化妆镜上的一圈照明小灯。

  孟二奎通过化妆镜看到席木兰紧张的样子,连忙解释:“我没家。”

  席木兰紧张的神情这才有些松懈,望着镜子里的孟二奎,似嗔非嗔:“你刚说家里有事,怎么又没家了?”

  孟二奎道:“我是去……”想想事关重大,且此行凶险,他咬咬牙,“我不能说!”他不愿意骗席木兰,可也不便告诉她真相。

  席木兰从镜子里看着二奎紧张不已却又颇为无奈的神情,笑了笑,忽然发现桌上那盒粉,忙拿在手上细细看。镀金的粉盒,上面雕的大红色玉石木兰花,一眼看过去,精美华丽。席木兰摸在手上,瞧出这粉盒虽说不上名贵,却是做工精致,绝非便宜货,特别是图案还暗含了自己的名字,显是精心挑选的。

  孟二奎解释道:“这洋粉给你买的……算个念想吧。”

  席木兰故作惊讶,双目含情,凝视着孟二奎,语气依旧似嗔非嗔:“怎么着,想着不回来了?”

  孟二奎讷讷道:“……回,也许……也许回不来。”

  席木兰开玩笑道:“你不会是回去娶亲吧?小媳妇管得严?”

  孟二奎忙道:“不是。”

  席木兰追问:“那你到底去干吗?有那么见不得人吗?”看似不经意的一问,目中却十分关心。

  孟二奎红着脸,不说话。

  二人对着镜子,默默相视良久。席木兰忽然严肃起来,看着孟二奎,正色道:“……你可得回来,我还盼着跟你唱一出呢……”

  孟二奎心中感动:“回。无论如何也会回来!您扮吧,我走了……”

  孟二奎转身要走,席木兰忽然回头叫住他:“二奎,你来上海那么久,还没好好逛过吧,明儿我请你逛苏州河?”

  孟二奎停住脚步,转过脸来看着席木兰。他心中高兴,满面含笑,忽然想起关一龙,又问:“叫上我师兄吗?”这次逛苏州河也算是席木兰为他送行,既是送行,没道理不叫上关一龙。

  席木兰神情不悦,一转脸:“随便你。”

  孟二奎虽然瞧出她不高兴,第二日仍是叫上了关一龙,三人一起游河。

  这一日,天气晴好,三人雇了一只明瓦篷的乌篷船,沿河游览苏州河两岸风景。船工用脚摇着橹,席木兰、关一龙和孟二奎三人坐在船舱里,船头一个女子在弹琵琶。

  琵琶女以崇明派手法弹出闲适优雅的曲调,伴着缓缓的水声,映衬得两岸风光旖旎,春色大好。

  苏州河两岸原本遍布田地、芦苇地,曾有人形容苏州河“秋风一起,丛苇萧疏,日落时洪澜回紫”。随着上海的发展,苏州河两岸渐渐变了模样,田地越来越少,建筑越来越多。如今两岸行人如织,芳树葱翠,碧草如茵,一树树桃花云蒸霞蔚,英国领事馆、礼查饭店、百老汇大厦、文汇博物院、新天安堂、光陆大戏院、公济医院大楼、邮政局大楼、自来水厂、天后宫、河滨大楼、自来火房、圣约翰书院等各色建筑在两岸参差而立,掩映在柳色花阴后面。苏州河岸的大好风光,在这风雨飘摇亡国灭种的危难关头,生生伪造出一副煌煌盛世的气派。

  关一龙看着两岸的繁华,顿觉前途大好,胸中开阔,他对孟二奎道:“我打算再唱几年,就把这戏院盘下来,自己做老板,再编上几出新戏,教他几个徒弟。到时候,二奎,你就是师叔啦!”

  孟二奎笑笑:“师父要是在,得多高兴呀。”

  席木兰也打趣道:“到时候你就是真的关老板了,我们这一班子人都得靠你吃饭呢!”

  孟二奎听出席木兰话里有些巴结奉承的意思,知道她是在担心天和班的饭碗,忙道:“我师兄他最讲义气了。”这话既有求情的意思,也有安慰的意思。

  关一龙笑笑,望着苏州河两岸景色不说话。

  这时,一曲弹完,琵琶女道:“关老板,您少年英雄,破阵夺匾的故事已经编成曲子啦,我唱给您听听……”

  席木兰闻言脸色微变,那场对决成就了关一龙,却毁了她师父。那一夜的舞台,是她心中永远的梦魇。

  孟二奎注意到席木兰的神色,忙说:“不用了,我师兄他,不喜欢听人吹捧。”

  关一龙瞪了一眼孟二奎:“当初岳江天抢了师父的匾,不也在天桥被说得天花乱坠?轮到咱们了,为什么唱不得?唱!”

  琵琶女闻言,低眉信手弹起来,口中唱词清晰婉转,高潮处又不失紧张激烈:“话说岳江天自以为天下无敌,却不料那强中自有强中手——”

  唱词编得极好,将这一段恩怨讲得清清楚楚——岳江天昔日挑衅余胜英时的嚣张,败给关一龙时的凄凉悲壮;关一龙英雄出少年,丹桂大舞台上大败岳江天,如今在上海滩武生中的风头无两,俱被编入了唱词之中。

  关一龙听着曲儿,微笑地看着繁华的上海,目光炯炯,胸中荡起一股豪迈之气,仿佛这里已是自己的天下。

  一旁的席木兰面无表情,转过脸看看孟二奎,孟二奎也正盯着她看。

  席木兰问:“二奎,你以后怎么打算呢?”

  孟二奎老实回道:“不知道,也许……其实也……没想好。”

  席木兰问道:“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关一龙听着二人的话,突然截口道:“他打算去相亲。”

  席木兰惊疑地看着孟二奎,面上又是不悦又是生气。

  孟二奎无法解释,唯有苦笑。

  火车票是下午四点钟的,三人游了苏州河,又一起吃了饭,算是给孟二奎饯行。孟二奎除了几件随身衣服,并没带其他行李。看样子,不像再也不回来,可他上火车时,又分明是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样子。席木兰看着孟二奎的背影,恍惚中,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北平四月的夜里,尚有寒意。此时月黑风高,夜色凄迷,幽深的胡同里偶尔闻得几声狗吠,颇为凄凉落寞。

  孟二奎从幽深的胡同里转到还算宽阔的街上,凉风吹起落花,偶尔有车经过,将零落的残花无情地碾压成泥。街上很静,孟二奎的脚步极轻,轻到他甚至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此时,他依旧如同在上海时一样的打扮,身穿黑西装,头戴黑色绒面圆边礼帽,站在街角的胡同口,身旁一棵垂柳刚好将他的身影遮住。

  远处有汽车飞驰而来,大开的车灯分外刺眼。孟二奎看到那辆车,呼吸陡然屏住。车子在与孟二奎百米之遥的地方停下来,车内有人推门下车。五王子刚从车内探出头,孟二奎手中枪头斜斜飞刺而出,又快又准,死死钉入五王子咽喉。五王子的手摸上枪头,眼睛睁得溜圆,眼珠子几乎突了出来,似是怎么也不相信有人会暗中加害自己!他喉咙里咕哝了两声,身子便支持不住,倒在车门下,断了气。

  孟二奎第一次杀人,心中紧张,呼吸声急促不稳,转身进了胡同,大喘着奔跑起来……

  第二天,北平几家报纸不约而同都登了前清王子被害的消息。被飞枪杀害的五王子和汽车,缩成黑白照片,被印在一张张报纸上,在北平人手中不停传阅。

  几日后,孟二奎穿着北平人常穿的青色棉布长袍,面无表情地走在街头。他听到报童一声声吆喝,眼角余光扫过报纸头条上的一幅黑白影像——那是几天前的旧报纸了,还有人在看。十五年前,他全家被杀,没有人可怜过他们。周遭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全是看热闹的。他的小妹妹走在死刑犯队伍中哭喊着找妈妈的情形、爷爷人头高高飞起的一瞬间,一直被他记在心里,每到午夜梦回之际,那惨烈的场景便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他对摄政王的子嗣绝不会姑息!

  没多久,孟二奎便走到了热闹非凡的天桥。比起上海滩十里洋场的繁华,这里更加容易亲近,到处充斥着廉价的热闹。唱大鼓的、说相声的、唱坠子的、玩杂耍的,各种艺人云集在此献艺。还有小贩在叫卖各种小吃,金黄的切糕,大红的冰糖葫芦,热腾腾的豆汁,馋人的五香烧饼……小孩子围着盘花糖的摊子是又叫又跳。有小贩朝孟二奎吆喝着,招呼他来喝一杯酸梅汤,孟二奎仿若未闻,往前头去了。

wwW.xiaOshuo 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高晓松作品集
与青春私奔大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