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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1940》 作者:马濯华

第8章 独臂寇挥写血书为天皇再战 唢呐王城门卖艺喇叭声激昂(2)

  他先吹了一曲《狮子令》,这是一支喜庆欢乐的曲子,晋北、陕北一带农村婚礼上,总少不了要吹上几遍。明快热烈的旋律,立刻使街上的一些行人朝着他围拢过来。一曲终了,响起两三声喝彩声。唢呐王打起精神,又吹了一曲《对花》,也是一支在晋北和陕北流行的传统小调,仿佛两个人一问一答,十分热闹,还不乏诙谐。

  接连几支曲子吹下来,唢呐王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汗珠。饥饿的空肚子不装人的门面,听曲的人们也实在不抬人的面子。明摆着是闯江湖卖艺的人,听曲看热闹的总有二十几个人,却没有一个人给些施舍,助个钱场。也许他们也太穷了,也许他们不喜欢这个不明来路的外乡人,也许他们太冷漠。就连馍铺的掌柜也没有个表示。按理说傍在谁家的门脸儿卖艺,就是帮谁的人气儿,掌柜的总得给点小钱儿,算是领情的表示,和气生财嘛。这情景使唢呐王很有些尴尬,虚弱的身子也禁不住直打晃。

  这时候,从人圈外面挤进一个男人来。这个人个头不高,身体单薄,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双腿有点罗圈儿,头上的毡帽沿放了下来,护着两耳。

  他朝唢呐王喊道:“外乡人,这搭里的人穷得很,没人给你钱!”

  有个穿光板羊皮袄的人认识他,喊道:“尤素福,你有钱,你给点吧!”

  这个叫尤素福的人并不理说话的闲人,他走上前,拽住唢呐王的袄袖:“兄弟,别再吹了。你跟我来,我请你吃馍!”

  说着,他不等唢呐王说什么,紧走几步,把唢呐王拉进了馍铺。

  尤素福拉着唢呐王坐到一张桌子旁,朝着小伙计一伸右手,说:“伙计,五个烤馍!”

  小伙计用手抓过五个烤馍,一转身又端来了两碗面汤。唢呐王抓起一个烤得焦黄、散发着小麦和葱花香味的烤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转眼间,两只烤馍已经下肚,又喝了几口面汤,他这才朝着也在吃馍喝汤的尤素福打量了几番。

  唢呐王说:“老哥,你咋心这么好!”

  尤素福没接话茬儿,只是说:“吃,吃!”

  等唢呐王又吞下两个烤馍,尤素福这才问道:“兄弟,你知道这里是啥地方吗?”

  唢呐王说:“知道,知道。这里是乌达,是宁夏地界了。”

  尤素福说:“听你的口音是山西人?咋来这了?”

  唢呐王鼻子一酸,声音变得哽咽:“老哥,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我心里有话不好张嘴哩……你说得不错,我是山西人,小地方偏关人。日本鬼子抢走了年轻女人,杀了强壮汉子,烧了房子和窑洞……我的婆姨和娃儿也让鬼子掳走了。我报不了仇,也没脸收拾家园,就出来了……四海为家吧!”

  尤素福叹了口气:“兄弟,看得出你这一路受苦了……天下的苦人多着哩。也不知道你大名怎么称呼?”

  唢呐王双手一拱,作了个揖:“老哥,我本名王福禄,因为唢呐吹得好,人送外号‘唢呐王’。你老哥的大名是……”

  尤素福摘下毡帽,露出头顶上的白布小帽,说道:“我是回民,宁夏宁朔县人,小名春生,我的经名叫尤素福。我是个‘散班阿訇’。兄弟,我也是心里有话不好张嘴哩!”

  唢呐王说:“老哥,天下穷人是一家,能说说不?”

  尤素福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空茫:“我家里穷,二十八岁才成了家,婆姨给生了个儿子,日子虽说清苦,可也总得往前奔。两年前,我那四岁的儿子得了一场急病,没钱抓药给他治,三天后就死了……我那婆姨哭了一场又一场,觉得活下去没盼头,心眼一窄,跳了渠,寻了短见……我知道了婆姨的死讯,当时也就气迷了心,又哭又笑的,然后睡死过去两天三夜……打那以后,我就不想再进我那家门了。事后乡亲们都说我疯了、傻了。其实我知道自己,我是心死了。我就走街串巷的和人们说《古兰经》上的事,讲经布道,心里便觉得透亮,伤心断肠的事也就慢慢地忘了……”

  说着,尤素福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露出一本羊皮封面、小开本的厚厚的《古兰经》。尤素福珍爱地摩挲了几下,又用布把它包了起来。

  唢呐王有些好奇地问:“《古兰经》上都说些啥?”

  尤素福神情肃穆地说:“你听,‘把所爱的财产施济亲戚、孤儿、贫民、旅客、乞丐和赎取奴隶’,这样的话就出自《古兰经》。《古兰经》是伊斯兰教神圣的经典。回回教的教义、教规、教律和历史,都写在上面。‘伊斯兰’按阿拉伯文原意是‘和平与顺从’的意思。‘和平’是一种大同主义。世界大同是人人所向往的。‘顺从’谁呢?顺从真主。所以,回回教的一切信仰,可归为十六字清真言,那就是:‘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真主使者’。我这样说,你听得懂吗?”

  唢呐王说:“差不多,听得懂哩。”

  尤素福站起身,给伙计付了钱,又看了看唢呐王,再看了看天色,对唢呐王说:“我说……唢呐王老弟,城北头有座‘河神庙’,我在那里安身。我是个命贱之人,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唢呐王也站起来,连忙说:“尤素福老哥!‘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跟你去河神庙!”

  这些日子,白武耕带着一○六团,作为从绥西撤退、南下宁夏休整的殿后之师,正路经乌达暂驻。八十一军又重新装备了四个团的兵力,从宁夏回族自治区城出发,也正经乌达、磴口一线北上,开往绥西防地布防,准备迎击日本军队的再度进犯,并协同友军,相机夺回部分城镇。一时间,乌达小城周围,南来北往的都是宁夏的抗日部队。

  这一天,天气晴朗,白武耕带着刘子斌、金虎彪等几名军官,骑马到各营、连的驻地巡视,正巧路过乌达城南城门。一行人马穿过城门后,骑在前面的白武耕被一阵弹唱声吸引住了。

  城门街口,唢呐王坐在一方粗粝的青石墩上,腰别一只唢呐,弹着三弦。一个中年盲人乐师,坐在旁边拉着胡琴伴奏。只听唢呐王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唱道:

  打从日本夺了东三省,

  占了北平又占了南京,

  绥远也来了那鬼子兵,

  抢了牛羊还要烧毡蓬。

  ……

  白武耕勒住马,看着唢呐王将那把三弦弹得铮铮淙淙。间奏一过,又听盲人接着唱道:

  西军是来自宁夏的兵,

  打起仗来可是真能行,

  回回和汉蒙是一家人,

  咱们和鬼子兵拼性命!

  ……

  一时间,白武耕觉得浑身的血热得发烫。多好的老百姓啊,三十五师将士的血,在绥西战场上没有白流。他们的口就是碑,他们的心就是秤。

  这种流行于晋、陕一带的“道情”,有说,有唱,又多有钹、鼓和小铜锣伴奏,透着浓重的晋陕口音,也算是这一方绝无仅有的民间说唱了。

  白武耕下了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能弹会唱、腰里别着唢呐的流浪汉。

  白武耕问道:“老乡,是你自己编的唱词儿吗?”

  唢呐王闻言,用手指指盲人乐师,说:“长官,是这个说唱先生编的。”

  白武耕又问道:“老乡,你还会吹唢呐?”

  唢呐王连忙放下三弦,站起身把唢呐从腰间抽出来,说:“会哩,长官,我这把唢呐是祖传下来的!”

  不等白武耕说什么,唢呐王鼓腮吹起了在晋、陕、绥西一带流行的民歌曲调《走西口》。一曲终了,看看眼前人们赞许的表情,唢呐王又振作精神,吹起了同样相当流行的曲调《兰花花》。

  白武耕笑笑,问:“你会吹多少曲子?”

  唢呐王说:“不多,一百多首吧!”

  白武耕又问:“老乡,你是从哪儿来的?”

  唢呐王说:“长官,我是从东边——山西来的,我是逃难出来的……”

  刘子斌同情地问:“老乡,家里还有什么人?”

  唢呐王闻言脸色一变,嘴角哆嗦着,眼泪夺眶而出:“长官!哪还有什么家呀!日本人和咱们的军队在绥西开仗,从俺家乡一带抢走女人做慰安妇劳军。俺的婆姨豆花被鬼子们捆走了,还掳走了俺两岁的儿子虎孩……青壮的汉子都被鬼子们练了刺刀,房子和窑洞也给烧了……”

  白武耕闻言,仰天长叹一声,接着问:“老乡,你打算怎么办?”

  唢呐王擦擦眼泪:“山西是回不去了。走出家门,才知道天下大啦,黄河在俺家乡向南流,这里的黄河却向北流。我踏着冰,走过了两道黄河。个把月光景,我跟着跑买卖的走,喂马遛驼打点零工,还给人家吹唢呐,走了一千多里路……走天下吧,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白武耕大声问:“那你就不想报仇?”

  唢呐王说:“咋不想!可俺……不就是一个除了会种庄稼还会吹唢呐的吹鼓手吗!”

  白武耕一拍腰间的手枪:“当兵吧!当了兵就能杀鬼子报仇!”

  唢呐王愣了愣:“俺?能行?俺能打个甚仗?”

  金虎彪哈哈一笑,说:“只要想杀鬼子,就能学会打仗。我们就是宁夏来的‘西军’,三十五师的,好多人都是回回,穆斯林。问你话的这位长官,是我们白团长!”

  白武耕和蔼地问:“老乡,怎么称呼?”

  唢呐王回答道:“长官,俺叫王福禄。俺是汉族。”

  白武耕点点头:“王福禄,我看中你能弹会唱,能给弟兄们鼓鼓劲。弟兄们当兵打仗清苦得很,想哼个酸曲也没个调调,我想成立个响器班,让你当班长,每月发两块大洋!”

  唢呐王把唢呐别在腰里:“那行哩!俺当兵!俺参加西军!俺要报仇!”

  白武耕对一个叫李九松的青年军官说:“李副官,给王福禄上军人花名册,先分到特务连。”

  李九松说:“是,遵命!”

  众军官牵着马顺街走去,唢呐王高兴地紧紧随在后面。刚走不远,斜刺里冲出尤素福,一把拉住了他。

  尤素福急急地问道:“唢呐王,你去哪里?”

  唢呐王说:“俺当兵了!”

  尤素福怔住,焦躁道:“那你怎么不让我相跟上?”

  唢呐王说:“是西军长官要俺的,说俺会吹唢呐……”

  尤素福急了,喊道:“长官,长官!我也要当兵!”

  白武耕等人停住脚步,看着个头不高、身单力薄的尤素福,都觉得诧异。

  金虎彪说:“老乡,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你能扛得动枪吗?”

  尤素福:“长官,我也是宁夏人,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我肯定不行。我可以给队伍上的穆斯林弟兄们念念《古兰经》,说说经上的事,让弟兄们每天都能听听真主的声音!”

  唢呐王帮腔道:“尤素福原先是清真寺上的‘散班阿訇’哩。”

  尤素福说:“几位长官,我是宁夏宁朔县人,宁朔县的人都知道我尤素福阿訇。儿子得急病死了,婆姨也跳了渠……还不是因为穷嘛!可日本人打到中国来,抢走了多少好东西!杀了多少中国人!打日本得花多少钱!所以中国人就更穷了,不和鬼子拼命行么?不行!不能亡国亡种灭教嘛!我恨日本人,不消灭日本鬼子,我们不是更没活头了吗?”

  刘子斌被尤素福的话感动了。他对白武耕说:“团长,把他也当个特别情况对待,收下他试试,当个‘随军阿訇’怎么样?”

  白武耕想了想,说:“好吧。”

  白武耕又对李九松说:“李副官,尤素福也交给你了。”

  李九松说:“是,团长。”

  尤素福闻言,大喜过望。唢呐王也咧嘴笑着,为他的患难兄弟高兴。

  尤素福捣了唢呐王一拳:“你拔尻子就走呀,不够交情哩!”

  这时,有一名通信兵策马而来,他看见白武耕,勒住了马,翻身下来。

  通信兵上前敬礼毕,报告说:“报告团长,有军部电报!”

  白武耕接过电文纸,轻声念道:“一○六团白武耕,三十五师后撤部队即日起继续南下,经石嘴山、平罗一线返回本省休整。你团仍为殿后之师。限十日内到达军部报到。军长马鸿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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