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戴巷，又见黄金山，乐时鸣看着黑魆魆的山头时，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天渐渐亮了，天气是那样的寒冷，空气是那样的清冽，吸入肺中的空气冰凉冰凉，身上的汗水浸湿了衣服，长途穿越散发的热量又把湿衣服烤干。行走于路途，衣服贴肉，虽觉不适，由于行军紧张，身子热乎乎，倒没在意，突然的休息，骤然的放松，乐时鸣反倒觉得不适起来，身子觉得有一种寒凛凛的感觉。
他在黄金山脚下来回走动着，往事不断地在眼前闪现，和渐渐清晰的山村树木田野叠加，在脑海中飘浮。
安静，死一般的寂静，除了偶尔的犬吠声和一两声轻微的人声外，再也没有其他声息，人们似乎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乐时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11月7日仅仅过去了二十一天，而自己觉得仿佛过了几世几劫，时间犹如横躺的铁轨无限制地向后延伸。
激烈的战斗早已结束，但两位首长的生死还是不甚明了，这寒冷的气候，死一般的寂静，预示着一种极大的不祥，凭直觉他觉得一种可怕的现实已经产生……他猛烈地走动起来，他害怕产生这样的念头、判断，他希望自己用外在的肢体动作驱赶尽脑中那不祥的假设……
他的双脚顿觉麻木起来，犹如电流急速通过，又觉千万条小虫于此爬行，许久许久双脚才恢复到原先的常态。
他有意无意地望着灰乎乎的南方，向着塘马方向瞭望，脑海中则不时地翻腾着留下阻击日军的战友们的面容，28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又时不时地在眼前闪现。
自己呀，什么都管，小到首长的饮食起居、战士们的宿营分配，大到首长、战士的安全，特务连的训练、物资供给都得管。在塘马整训期间，为了部队衣食供应，用尽了脑筋，费尽了心思，物质紧缺，资源有限。尤其是前几天苏皖区党委和旅部召集地方干部召开会议，这住宿、饮食，着实花了一番工夫。尤其是安全问题，本科配合特务连竭尽全力，一连几天，自己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骤然间战火升起，一路上撤退人员纷纷东行。队伍有些混乱，自己指挥本科人员收容掉队的人员，组织他们沿正确的路线向东突围，防止走到河汊死角处，遭敌围歼。还好，队伍行进得很顺利，加之有廖堃金、陈浩和团部特务队的断后，机关人员顺利撤至西阳村。
西阳一到，已近中午，自己带领本科人员找到百姓家，迅速下米烧饭，不致大家挨饿，虽然战事吃紧，转移至此的人员大都吃上了一顿热热的饭菜，才用尽余力迅速东撤至戴家村，后移至杨店、清水渎，隐蔽于树木、草垛、村庄中……
这一切的一切，就发生在前一天，但好像发生在数十年前，是那样的清晰，又是那样的模糊，时间呀，你是无限制地被拉长了，还是无限制地被压缩了，这……
乐时鸣站了起来，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继续朝南面遥望。
天光渐渐发亮，南面的村庄田野，渐见清晰，而寂静依旧。
他多么希望这凝固的世界产生惊天的巨澜，比方突然响起一阵枪声，或者响起一阵炮声、一阵手榴弹爆炸声，或者响起一阵阵呐喊声，突然闪现冲天的火光，弥漫的烟雾，奔腾的战马，纷飞的弹雨……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片寂静，连刚才的犬吠声也没有了。
他希望有战火，有枪炮声，哪怕是很微弱的，只要有，说明还有战斗，说明还有生还者，那么或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骤然，枪炮声四起，火光闪现，寂静被驱赶而尽，声浪卷起一切，天宇破裂，天与地之间的空间被拉开一角，许许多多昨日分别的那些鲜活的面容在罗、廖首长带领下，举着枪，呐喊着，奔涌而出，枪口喷射着愤怒的火舌，敌军纷纷倒毙，血路顿时敞开，战友们冲出合围，带着鲜血、创伤来到黄金山下，呼喊着胜利的口号，拥抱着转移出来的战友，抛帽子，扯绷带，挥舞着双手，喷射着胸臆，狂跳着，奔跃成一道道重见天日、劫后重见的笑脸，洋溢着直冲云霄的战斗豪情，一切的一切汇成一道绚丽的洪流……
乐时鸣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前迎的姿势，他仿佛看到罗、廖两人满身血污的大踏步前来，而且扬起了双手，许多战士紧随其后，奔涌而来，其中有黄兰弟、陈必利、雷来速、杨士林……
“乐科长，出发了！”一个战士的呼声把他惊醒，他下意识的前迎的动作还没有展开便被唤回，他眨了一下眼睛，朝刚才出现罗、廖的方向看去，只见空荡荡一片，什么人也没有，只是田野和村庄比刚才更为清晰一些，一切仍是那样的寂静……
到达黄金山地区，已胜利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突围成功，王直、王胜决定立即把机关部队分散。樊玉琳带保安司令部一个连回茅山，钱震宇、朱春苑同志带了一部分人到西岗，为探寻首长下落，打扫战场，李钊率茅山保安司令部一连地方武装人员、十六旅第一医疗所急赴王家庄。
旅部和机关人员继续前行，穿过黄金山、横山冈，来到丫髻山东面的青龙洞一带宿营。
王直没有睡觉，顶住瞌睡，命电台机要员迅速向军部汇报战斗情况，一会儿军部来电，命旅部和地方机关工作人员向四十六团靠拢，务必查明罗、廖下落，并迅速找出对策。电台、钱币及重要文件被战士们移入丫髻山西面的青龙洞中，它们到了一个极为安全的场所。这青龙洞是千万年形成的一个古老溶洞，洞口极小，仅容一人进入，而洞内有的地方极大，宽阔处有三四间屋大，但大部分地方狭小，仅容一两人通过，且支洞颇多，大洞套小洞，小洞连大洞，其洞口和别的洞口不相通，它垂直而下，然后横向通入山中，隐蔽性极强，外人一般不知，即便知晓，见洞口狭小，进入其中，不久便返身退回。
新四军进入江南，常和日军作战，需要有安全的隐身之处，在当地山民指点下，常隐蔽于洞中。此洞紧挨溧武路，又与磨盘山的医院不远，加之林木参天，确是一个理想的隐蔽场所。
战士干部一进洞中，因劳累了一夜，便在洞中大睡起来，只有值班的战士，紧握枪杆，高度戒备，注视着山下的一切。
部分被打散的战士纷纷回归，其中有张连升、雷应清、苏新河、赵匡山、顾肇基、许家信等人。四十七团二营和四十六团九连的大部分战士也突围而出。
陈辉在洞中怎么也睡不着，他紧紧抱住那几捆钱币，应该说这儿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了，但具有高度责任感的他，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在塘马村头，罗忠毅关照陈辉“人在钱在”，他含着泪说“人不在，钱也在”，现在钱还在自己手中，可是罗、廖首长不见，他非要把钱交到首长手中才能说完成了任务。
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风险，刚出塘马村三里许的考村，敌人的一颗炮弹便在身边爆炸了，气浪一下子把他和其他的几个挑担的农民掀翻。他跳起来，紧紧地把钱币压在身下，由于这是一颗散弹，敌人还没赶上。他便安慰慌慌张张、意欲逃走的农民，又匆忙把钱币捆紧，叫他们挑上，紧随王直同志西行。他除了自己肩挑外，还不时照顾其他挑担的同志，还不时向塘马方向张望，关望着首长和战友的安全，“快，快，快，跟上”、“注意小沟”、“当心前面水塘”，他一边挑着，一边指挥着，使挑担队伍顺利地在田埂、小坝、丛草中行进，当队伍行至西阳村南，突遭敌人袭击时，他急命挑担的村民放下担子，俯伏在田埂下，自己则和其他几个战士配合廖堃金的二营战士作战，用马枪接连撂倒几个疯狂冲来的日军，才遏住了敌人迂回的势头。然后乘此间隙，急命村民担起担子，迅速东行撤离危险区，顺利撤至戴家桥村。
清水渎，形势危急，在王直同志的宣传鼓动下，他和战友们迅速把钱币藏入村边的芦苇丛中。隐蔽好，做到万无一失后，自己拿起枪，和其他几个拿着扁担的村民，随时和意欲上岸的日军相搏。为了保险起见，他把钱币的藏身处告诉直属首长，命最可靠的同志伺机突围而出，报告上级，自己已决定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绝不让钱币落入敌人之手。
张村遇敌，前队变后队，他叫村民撤下担子，把钱币捆好，让最可靠的战士扛着，匍匐前行，自己断后，双手紧握手榴弹，随时准备和敌人同归于尽……他的心弦绷得紧紧的，直到到了黄金山地区，他才有所松缓，他才觉得初步完成了首长交给的任务……
首长呀，首长呀，你们在哪里，战友呀战友，你们现在怎么样。
他睡不着，轻轻走出洞外，只见红日东升，霞光散落在山头、树梢、草丛上，油松挺拔，树皮翘裂，松针满地，踏上沙沙作响，松果满枝，风一吹，相互撞击，哗啦啦一片声响，松针纷纷坠落，在空中飞舞。
透过松针汇成的帘幕，能清晰地看到南方的地形逐级而下，巨大的山体下面是起伏的丘陵，丘陵上是稀疏的松树，遍地的黄草，零星的村落，丘陵的尽头处则是亮晶晶的如带子一般绕来绕去的河流。今天天气特别好，没有丝毫的雾，所以那些如带子一般的河流看得十分清晰，陈辉觉得眼睛似乎看到了那粼粼的波浪，他细细地看着那带子般的河流在向南延伸时呈环绕流转起来。
河流在一片树林前消失了，从那河流盘旋的形状看，定是塘马河的盘龙坝，事实上，南向河流只有一条，那就是塘马河，环绕处必是塘马盘龙坝，那么前面树木掩映处必是塘马村了。
塘马呀塘马，战斗生活的地方，四个月的生活，我与你结下了不解之缘，整训、学习、体育活动、纪念大会、军民联欢……塘马呀塘马，硝烟已尽，村民如何？首长如何？战友们如何？你能告诉我吗？小桥分别时，首长还在村头，现在他们在何处，他们是否还在你的怀抱里，如果在，他们可好，如果不在，他们究竟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首长呀，首长呀，钱币完好无损地在洞中，只等你来验收，希望你们早日归来，率领我们拼杀于疆场，早日完成驱赶倭寇的伟业……首长呀，首长呀，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呀！
风一吹，茅草伏地，风一吹，松涛声声，风一吹，云朵回旋，风一吹，松针纷纷而下，陈辉的眼睛湿润了，他在青龙洞，大松树下，站立着，久久没有离去……
罗福佑蜷缩在洞中一动未动，塘马战斗打响后，他从禁闭室中被拉出，由于他腿部已伤，随机关东撤时，也没人看管他。大家都知道，他跑也跑不掉。
从四面枪声看，他知道今天是一个恶仗，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经降临大地，他不由得浑身哆嗦，霎时间思维一片混乱，只是昏头昏脑，忍着腿伤往东跑。
到了戴家桥听到日军进攻小桥，湖面上已有日军汽艇游弋，他双眼一黑，直叫“完了”，待到了黄金山地区才缓过气来。一路上他想帮助别人，没人理他，他想和别人说上一两句话，没人睬他。他心里难受，如今虎落平阳，威信扫地，想当初在和桥，在锡南时多威风呀，怎么一眨眼什么都变了？
他苦笑着，一念之差，全毁了自己，自己不出逃，断不至于弄到这种地步，自己何苦来着呢？
青龙洞呀青龙洞，不远处，便是方山，在那儿自己被土匪打伤……到青龙洞，似乎大家注意他了，但投来的眼光不是轻蔑，便是愤怒，尤其是四十八团转移出来的同志两眼喷火，似乎想把他烧死。
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末日之感透遍全身，他哆嗦着，不知如何是好，他多么想找到一个支洞，钻进去，谁也找不到他，谁也永远找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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