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征
当地球上的太空联合舰队发射升空时，迎宾飞船已在距木星八千万公里之外飞越了它的公转轨道。木星的巨大引力使飞船的控制中心不得不启动了动力系统，以保持飞船的运行方向和速度。
程哲飘到舷窗边，兴奋地看着远处的木星，“真是一个漂亮得诡异的大家伙。”
萨穆尔礼貌地对这种毫无逻辑的描述报以一笑。当他看到木星时，有关这颗行星的资料便自动浮现在脑海中，那绝对是科学数据，丝毫没有艺术加工。
木星是靠近太阳的第五颗行星，也是太阳系中最大的行星。它的体积可以容纳一千三百多个地球，把太阳系所有其他行星的质量全部加起来，还不及木星的一半。木星在中国古代用来定岁纪年，由此叫做“岁星”，而西方天文学家则称木星为“朱庇特”，即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相当于希腊神话中不可战胜的天神宙斯。
由于两人的头脑都在与电脑联结，这些资料也同时出现在程哲的脑海中。他一边感受着那些数据，一边看着木星上变幻莫测的迷人色彩，一直赞叹不已。
虽然他们的飞船以每小时七十万公里的速度远离木星，但这颗巨大的气态行星在视野里缩小的速度却很缓慢，现在，程哲除了紧张地编制各种模式的语言程序外，最大的乐趣就是观测木星上各种色彩的变化。
萨穆尔则密切注视着“帕查卡马克”的情况，随时准备调整飞船的飞行速度和方向。
在海王星轨道上的太空望远镜斯比瑞特一直将镜头对准了那个球形天体，传回来的图像和数据表明，“帕查卡马克”运行的速度和轨迹丝毫未变，巨大的海王星和天王星的引力对它没有任何影响。
斯比瑞特望远镜不但使用了最先进的测绘照相机拍摄它的外表，而且还使用了多种设备探测它的内部，结果却一无所获，似乎“帕查卡马克”那银白色的外壳能够隔绝所有对它内部进行观察的企图，惟一能做出判断的是，它的质量很轻，表明其内部是空心的。
“帕查卡马克”一直在沉默地向太阳系深处飞来，当它飞越海王星的公转轨道时，斯比瑞特望远镜对它进行了近距离观察。这个银色的球体形状完美，外表光滑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整个外壳浑然一体，全然看不到任何联接的痕迹，很难推测它的建造技术，也看不出它的动力系统在什么位置，也就无从猜测它使用的是何种动力。这个外表看上去光明磊落的人工天体，其所有的观测数据都显示出莫明的诡异。
现在，迎宾飞船与“帕查卡马克”相距大约二十三亿公里，按预定计划，双方将在三十天内相遇。到底要不要从现在起就开始向“帕查卡马克”发送问候讯号，程哲拿不定主意，多次向地球总部询问。
他们距地球大约有九亿公里，使用中微子通讯机进行联络，信号也要在太空中飞行将近一个小时，程哲每说一句话，即使立刻得到回复，也需要差不多两个小时。
经过各国首脑反复磋商，来自地球的信号飞向迎宾飞船，通知程哲，“可以发送地球的问候。”
此时，在太空联合舰队的旗舰“后羿之箭”上，黎丹阳身着将军制服，用标准军姿站立在指挥台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立体图像，上面正显示着逐渐向他这里驶来的另外四艘武装飞船。
“后羿之箭”停在地球与太阳连线的拉格朗日点上，这里是地球与太阳的引力平衡点，距离地球一百五十万公里。本来这里没有任何引力可以在飞船中造成重力，但在智能时代开启时，全球科学家通力合作，已攻克这个几百多年来无法克服的难题，即在飞船上制造出与地球上类似的重力。这种安装在飞船核心部分的重力制造机，被誉为二十二世纪最伟大的十大发明之一。黎丹阳觉得，这种重力机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让他在太空中也能挺立如山岳，并自信能纵揽银河，飞跃时空。
欧盟和北联的四艘飞船渐渐靠近，“后羿之箭”上的领航员引导着他们。黎丹阳仔细打量那四艘飞船，并且相信对方也对自己率领的这两艘飞船充满好奇。
所有的武装飞船都是各国秘密研制并建造的，平时都秘而不宣，此刻忽然有机会集中在一起作战，当然使各国的军官们都兴奋不已。
帕联的飞船长度为三千米，形状像火箭，外观简单实用，速度很快，机动能力特别强。欧盟的飞船约长两千五百米，看上去像一个复杂的工业机器，各部分纤细而精致，设计风格强调攻击的准确性。北联的飞船长五千米，厚重宽大，外观很像科幻电影里的那种星际战舰。欧盟的飞船在它旁边，更衬得它像个庞然大物。
屏幕上出现了北联的C.奥利弗中将。他金发碧眼，身材魁梧，穿着黑色军服，银色的钮扣和徽章闪闪发光，整个人的气质很像古希腊的雕像，飘逸而完美。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黎丹阳，以标准姿势立正敬礼，朗声说：“司令官阁下，北阿曼里卡联邦太空舰队‘无敌’号、‘无畏’号前来报到。”
欧盟的C.维克多中将紧接着出现。他是一个典型的绅士型军人，中等个头，身材匀称，灰色眼珠配着褐色头发，看上去优雅而从容。他身着深蓝色军服，向黎丹阳立正敬礼，“司令官阁下，厄欧罗帕联盟太空舰队‘飞鹰’号、‘云雀’号前来报到。”
黎丹阳庄重地向两人还了军礼，“奥利弗将军、维克多将军，我率帕齐费科联邦太空舰队‘后羿之箭’号与‘莫邪’号与你们会合。现在，我命令，舰队按第一计划执行，编队飞向‘帕查卡马克’，立即出发。”
“是。”
“是。”
很快，“无敌”号与“无畏”号在前，“后羿之箭”号与“莫邪”号在中间，“飞鹰”号与“云雀”号在后，两列纵队相距一千公里，向土星的方向飞去。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在太空中的武力出征，全世界都在关注。舰队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壮观，很快出现在世界各地的立体播放器上。
苍月酒吧里坐满了人，都端着酒杯看着超大型立体图像。清晰的画面使黑暗的太空中飞行的六艘飞船很像科幻电影，如梦如幻。
有人粗豪地高声叫好，“好啊，揍那帮外星杂种！”
有人大声附合，“踩扁那些外星臭虫！”
靠在吧台上喝茶的慕容晨笑眯眯地看着吧台里的苍月。苍月正在擦一只玻璃杯，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慕容晨的目光向立体图像斜了一下，示意苍月去看。苍月瞄了瞄那六艘飞船，笑着摇头。
“有什么感想？”慕容晨追问。
苍月笑而不答，反问她，“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慕容晨很愉快，“昨天已经做了自体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情况非常好。”
苍月也感觉很欣慰。想了一下，他轻声问：“在你们眼里，是不是躯壳很重要？”
慕容晨有些诧异，“难道你们觉得躯壳不重要吗？”
“当然不是。”苍月耸了耸肩，“我们很长寿，而且可以转换形体，所以，可能没你们感觉得那么重要。”
慕容晨认真想了一会儿，“老实说，我觉得躯壳不是太重要。经过了这么多坎坷，在生死之间打过转，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其实在我们这里，也有一些高人可以炼到轮回转世。”
苍月点头，“对，我们知道。”
“我觉得惟一勘不破的就是亲情。譬如这次我父亲的病，对我来说，真像晴天霹雳一般。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挽救他的生命。”慕容晨淡淡一笑，眼里掠过一丝忧伤，“其实我知道生死等闲事尔，应当理智看待，可是无法放手不管，任我父亲去世，让我母亲悲伤。所以，我无法告诉他们死后的世界，也不能不救我的亲人。”
“这我明白。”苍月很理解，“地球人，天堂星人，和其他许多星球的朋友们一样，感情都很丰富，这是我们共同的特点，所以我对你们所拥有的情感以及你们对亲人、朋友、爱人的态度毫不意外。”
慕容晨看了一眼屏幕上正在展示的那个银色圆球“帕查卡马克”，好奇地问：“你说，地球派去的舰队会进攻它吗？”
苍月也看了看那个天体，“这可说不准。地球人太好战，而且乐此不疲，这种特性已经让我们吃惊了十万年。我看过以前你们地球上出版的历史著作，在这一代地球人类近万年的文明史中，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生战争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两百天。”
“这本书我也看过。”慕容晨叹了口气，“是个让人震惊不已的数字。”
苍月微微摇头，“你们的灵性一直在沉睡，而兽性却常常主宰地球人类的历史。”
慕容晨很无奈，不想再探讨下去，便转移话题，“如果舰队进攻，你们会怎样？”
苍月无所谓地说：“一如既往，不接触，不回应，不反击。”
慕容晨吸了口气，对他举举茶杯，“佩服。”
“这其实没什么。”他说得很平淡，“地球人的灵智一直在沉睡，当他们觉醒时，也能做到。”
“只怕很难醒了。”慕容晨苦笑着摇头。
苍月停止动作，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问：“如果有个机会，你可以选择两条道路，或者去天堂，或者消灭那些退化的已经丧失人性的人类种族，重新统治地球，你会选择哪条路？”
慕容晨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去天堂。”
“我说的天堂可不是你们地球人所谓的‘天堂’，是指要你永远离开地球，去往遥远的异乡。”
“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天堂即异乡，对吧？我愿意去异乡，永远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知道地球人一向恋家，如果有人不留恋家乡，必然被主流社会称为‘忘本’、‘怪胎’、‘嬉皮’、‘新潮’、‘前卫’等等，视为异类。”
“现在的地球上，像我们这样的自然人已经越来越少，可能不到一亿，其他的一百多亿都是那些改良后的人种。虽然他们给我们造成了无穷伤害，可是要我去毁灭一百多亿个智慧生命，我做不到。而我们在这个时代也再无立足之地，所以还不如远走他乡。”慕容晨淡淡地道，“我去过你们的世界，我喜欢那里，我相信别的自然人一定会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苍月看了她半晌，缓缓点头，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好。”
当慕容晨离开苍月酒吧时，已是深夜。她仰头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默默地想着，不知道慕容宇现在航行到了哪一颗星星旁边。
慕容宇是慕容启的独生子，今年二十二岁，长得高大英武，外表看上去很像克隆人。他在红叶谷中长大，对山那边是什么样的情景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一直向祖父和父亲询问外面的世界。后来，在网络上了解了这个时代之后，他希望转为智能人，却遭到几乎所有亲人的强烈反对。他虽然不再提这事，却在年满十八岁后离开了红叶谷。
当时慕容晨还在帕齐费科中央联邦首府工作，任联邦议会办公厅助理。在苦劝慕容宇回家未果之后，她通过朋友安排慕容宇进入了联邦航天军事学校，主修机械专业。这是一个既要动脑也要动手的学科，智能人往往不会进这种专业。慕容宇从小就表现出电脑和机械方面的天赋，他的成绩在克隆人同学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尤其在实习时，其优异的表现引起了指挥官的注意，所以这次得以提前毕业，奉召加入即将远征的太空舰队。
部队集结期间，慕容宇与父母联系，得知祖父病重，便立即赶到医院。在学习的四年间，他亲耳听到教官们在讲课中对“太空远航之父”慕容臻的赞誉，也亲眼看到应邀前来演讲的航天科学院的院士们对自己祖父的崇敬之情，因此，当他再见到祖父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已与当年在红叶谷时迥然不同。
慕容臻的外表已经变了很多，看上去很瘦，脸色苍白，头发已是皓然如雪。此时他尚未做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仍然在输全血和营养素维持着。过多的输血使他一直处于低烧状态，神情萎靡，面容憔悴。看到英气勃勃的孙子出现在眼前，他才精神一振，呵呵地笑着，一直紧握孙儿的手。
看着慕容臻盯着慕容宇的眼神，慕容晨几度泪盈于睫。她知道慕容臻一直牵挂着这个孙子，很想见他，却从来没有提起过。慕容晨知道，父亲一直都在隐忍地生活，温和地对待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对于加诸于自身的残酷与不公正待遇都默然承受。他是一个完美的好丈夫、好父亲，在这个对自然人来说动荡不安的时代，他对家庭一直不遗余力地承担着责任，却从来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什么。即使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候，他的神情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却依然没有向子女做过任何要求。
慕容晨永远都记得自己拿着一千万元的支票在晨曦中走进病房的情景。她紧握住父亲冰凉的手，坚定地说：“爸，我们绝不会放弃！你也要跟我们站在一起，要战斗到底！”
慕容臻看着她，脸上有了笑意，高兴地点了点头。从那以后，他才渐渐恢复了一点生机，有时还跟老伴开开玩笑，逗她一乐。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如现在看着慕容宇时快乐。
慕容宇替祖父削了一个苹果，一点一点地喂他。他一直避而不谈即将出征的事情，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有趣的生活琐事。慕容臻的眼光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始终微笑着倾听，不断点头。冼岫芩安慰地站在慕容晨身边，看看慕容臻，又看看慕容宇，心里很欢喜。
直到夜幕降临，慕容宇才不得不对慕容臻说：“爷爷，我要走了，你也该休息了。”
慕容臻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良久才点了一下头。慕容晨眼中又是一热。慕容宇紧紧握住慕容臻的手，“爷爷，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一回来就来陪你。你也要多保重，要快快好起来。”
慕容臻笑得很开心，“好，好，好。”
慕容宇这才放开慕容臻，走出病房。慕容晨忙说：“我送你。”
一直走到电梯前，慕容宇才关心地问：“小姑，爷爷的病到底怎么样？”
“很危险，不过，能够治愈。”
“真的吗？”
“真的，我可以保证。”
慕容宇这才放了心，“我爸妈和叔叔婶婶都好吗？”
“都好。你爸爸要主持农场，走不开。你叔叔这段时间都守在医院里，陪护你爷爷，累得够呛，今天你奶奶叫他回办事处休息。”
“妹妹们呢？”
“都变得古灵精怪了。”慕容晨忍俊不禁。
慕容宇也笑起来。出了电梯后，他们一起向医院大门走去。慕容宇犹豫着，忽然说：“小姑，这次离开帕齐费科中央联邦首府前，我见到大姑了。”
慕容晨一怔，“是吗？她……现在怎么样？”
慕容宇沉吟了一会儿，“她几乎完全没有感情了，比一出生就成为智能人的人还要变得彻底。”
“这是可以理解的。”慕容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想别人知道她是才转为智能人不久的自然人，怕被歧视。”
慕容宇觉得难以理解，“我真不明白，大姑当年是因为爱上了新叔，才不顾一切地转为智能人，为此不惜与家里断绝关系。可等到转为智能人，嫁给新叔后，他们的感情反而变得很淡薄。大姑对我就像陌生人一样，客气而冷淡，我看她提起新叔的时候也是这样。”
慕容晨安慰地拍拍他，“别难过，变成智能人就会这样，你大姑其实也不想的。”
慕容宇在大门口停下，有些后怕地看着她，“小姑，如果我当初转成智能人，会不会变得像大姑一样？”
“你说呢？”
慕容宇失笑，“想起当初为了要变为智能人，与爸妈还有爷爷起了那么大的冲突，实在幼稚极了。”
慕容晨欣慰地笑道：“小宇，你长大了。”
慕容宇认真地说：“小姑，你一定要救活爷爷。”
“你放心，我一定会的。”慕容晨也认真地看着他，“你也要答应我，一定平安回来。”
慕容宇没有做出保证，而是向她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军礼。
在他身后，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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