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目的终焉(1)

　　天星，创世之楼。

　　刘勋毋扭衣服的水声哗啦哗啦的，龙嵬把目光从卫生间移开，脚下这个建筑完全透明，可以看得见上面和下面的人忙忙碌碌的样子。雷绪躺在一边的沙发上打瞌睡，外面的绿色行道树在他的鼾声中立起来，被一片赤红的背景衬得格外醒目。

　　“龙嵬真够过分，你还是小孩子吗？弄这种恶作剧。”刘勋毋穿着换过的衣服从卫生间走出来。雷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撇嘴打岔：“他就是小孩子，十四岁的，连初中都没上过的小屁孩！”

　　“小屁孩完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搬迁’工作……”刘勋毋嘴角抽搐着笑，“哈哈，我们头儿的形象还真是随时都在变啊。”

　　“爸妈奉行家庭教育嘛——”挠挠头笑笑，龙嵬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但是这么笑过之后的他，都不知道表情正常的标准是什么了——究竟波澜不惊算正常，还是嬉笑怒骂算正常？小孩的无忧和大人的忧虑，哪一个算是正常呢？

　　食指滑动拉开信息窗口，龙嵬正视刘勋毋的眼睛，回到正题：“怎么样了？天星的改造计划。”

　　“完成了百分之八十，本来不适宜人类居住的这颗星球已经有了和地球同等的条件了。全球连锁的大规模核爆所提供的能量，足够把这颗天星推到和地球一样的公转轨道上。余下的能量用于星体质量削减和地形再造，以及短时间内的能源供应。天星现在已经几乎是另一颗地球了，不，甚至比地球更好，因为它有全新的矿产资源和……”

　　“我希望你不要忘了……”龙嵬锋利的笑切断了讲述者的兴致勃勃。他瞳孔里幽深如星河的光，让刘勋毋重新想起那个站在军营高墙之上，如同神迹般的少年，“刘勋毋，我希望你不要忘了，人类为什么要搬离地球。否则，下一次，我执行的，将不会是拯救、而是断罪。”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龙嵬。”面部表情瞬间僵化下来，视线不自觉地移开，刘勋毋突然觉得龙嵬的眸光很刺眼，“我当然会引导好人类，不会再……”

　　“喂喂——这样好吗？你看看你把刘勋毋吓的。”雷绪又双手抱着后脑，仰头大步走，完全不看路，因为旁边有个从来不会走错路的家伙。

　　“警示是必要的，这也是‘天’在战后仍然需要存在的理由。人类引导这边，就交给颇得人心的刘勋毋吧。托战后言论自由的福，恐怖组织‘天’和安全机构‘地’都已经臭名昭著，而刘勋毋既是组织成员又不是，既懂得改造环境的必要又亲历牺牲自然的代价。至于我们，销声匿迹做好监督者的工作，在人类发展方向偏差的时候及时纠正就好了。”龙嵬看着赤红色的山脊断在自己面前，巨大的金属支架撑起了人类存在的新证据，“人类蓄养家畜将之作为食物，和猎杀其他物种用以充饥，怎么看都是后者更为罪恶。人类自身的强大，让我们已经不能和其余物种，享有同样的评价标准了——鸟兽猎食，大鱼吃虾，并不适合人类。人类已经庞大到独占天平一端，怎么还能消减另一端的分量呢？所以，建立自给自足的文明，担负起作为灵长的责任，在没有生命的宇宙洒下生命的种子，才是引领万物走向伊甸园的唯一路径。”

　　“榜样吗？人类是万物继续繁衍、继续强大、继续进化的榜样吗？”雷绪轻轻地笑，仰望的目光留在那颗已经被苍翠覆盖了的星球上。

　　“嗯。如果宇宙真的是现在知识范围内的‘无垠’的话，永远繁衍、永远强大、永远进化的J形曲线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人类没有在愚蠢的战场上自我毁灭。‘更强大’的意义在于抑制‘强大’，人类需要我们来作为自制力。”龙嵬停下脚步，陪他一起仰望。

　　“不停的更强大下去啊……”雷绪突然低下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也就是说，那种事还会继续发生……”自己的声音仿佛湮灭在了勤的哭泣里，雷绪不禁失控得开始颤抖。

　　“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吧。你也差不多到极限了……能忍到现在。”龙嵬也低下头，眼里却依然没有愧疚、只有不忍。

　　“我当然知道……”声音被泪水哽咽住，雷绪抬起头，真的很想朝着他吼，“但是，如果连我都摆出怨恨你的表情、作出委屈了的样子，徐鲚和淼还有特洛克他们，全都会失控的啊——你毫不犹豫杀掉勤的时候，你觉得真的只有徐鲚那个样子吗？特洛克他们也会担心自己珍视的人成为第二个勤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雷绪打断他的自责，“可是没办法，对吗？这是你观察所有人动向之后得出的最佳方案，就像我们第一次引下灾祸的时候所能救的最大人数。所以啊，有什么好不忍的呢？我相信你，可以把任何东西交到你手上，哪怕是被你骗过去的也不作怨言，但是作为代价你不能辜负所有人的祈望。”雷绪很平稳地说完，哭的人却变成了龙嵬。

　　“看样子，我只能，永远把弱点留给你啊——”龙嵬抬起脸，看向愈渐挺拔的行道树，按时绽放的樱花忘记了自己已经来到不是春天的地方，“想听听，我们这一路走来真正的目的吗？”

　　“哈？”雷绪破涕为笑，表情怪异，“真正的目的？还有？”

　　唰——

　　海风在崖岸边欢唱，牵着海浪轻轻地起舞。灰白不容易让人联想到美丽，却在这一刻有素颜的感觉。冰凉漫过脚踝，少女抱着衣物远去，踩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另有一种不同于海水的冰凉。少年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她背后，竹林洒下光的剪影。树涛占据了大部分的节奏，竹叶却也不甘簌簌。在这颗星球上尚且稀少的鸟类，扑扇着翅膀拍散了两个人的视线。灰黑的天空不再吝啬半轮白日的照耀，把整颗太阳的光芒贡献出来，弄得少女要抬手遮住一汪浩渺的清凉。

　　石阶尽头的少年已经驻足，看着她遮阳的样子也能微笑。少年身后的石洞爬满了青绿色的痕迹，谁能知道那是几个月前停驻兵器的港口。少女递给他纤细的手，也把满满的衣物堆在石洞的门口，所有行李的上头。

　　“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了。”少年抬头望着笔直的崖壁，以及崖壁下面潮湿的洞穴，仿佛是在说笑。

　　“嗯”少女乖巧地点头，黝黑的肤色下更有明眸皓齿的感觉，“龙嵬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处理完天崛科技最后那点事情……然后组织什么的就丢给张仲他们不管了！”少年懒腰伸得很夸张，一向小声的嗓子也回音得很夸张，然后学怪的宝库傻泡乱冒文酸得更加夸张：“巨木，星空，明月，论世间沧桑； 碧竹，古道，清风，品天下逍遥。”

　　看着少年一时间声情并茂，仿佛真成了烂俗穿越过来的诗人，少女笑笑却很破坏气氛：“明明都还没到晚上。”

　　一个踉跄，诗人差点没从崖边摔下去，却更加理直气壮起来：“这是意向意向……对称懂吗？”

　　“原来你是先想的后半句。”少女小声咕哝，却控制在少年刚好可以听见的程度，在脑子里意想他满头黑线的对称。

　　“在那里干什么？”少年没头没脑的一句吓得她回过头来，却看见他盯着对面山崖的方向。少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没有六瓣花瞳的眼力，只能看到两个小黑点。

　　“那个方向，原来如此。”少年往对面山崖正对的方向看了看，了然于心地笑笑。

　　“什么原来如此？你看到了什么？”少女还在朝那个方向看，山风吹得蓝色裙摆翻动起来。

　　“你不知道？我看到的东西应该也通过‘同步的思考’在你脑袋里了吧。还是说，你想要我再告诉你一遍？”少年伸出手在少女眼前摆摆，好像在测试她是否发呆。

　　“我当然知道龙嵬和雷绪在那里，望着裔华岛屿的方向。我是问，他们看着那个方向干什么？”少女转回身来，好奇加倍。

　　少年沉默下去，关于那个答案他连思考都不愿意去进行，似乎故意留给她探求的悬念：“一年前，龙嵬的记忆里，你自己去找吧。”

　　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这么专注地望着一方向，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想。

　　龙嵬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以至于拥有‘同步的思考’的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世界里有很多巨大的书架。有一天我翻到一本书，看到上面画着坐在群书合围之间的少年，突然觉得他和我很像。阖起书的封面，那是一扇很重的门，我看到门上面写着“徐鲚”两个字，于是开始记住他。

　　记住的含义有很多种，看到徐鲚的“记住”和看到龙嵬的“记住”，绝对不是同一种。他们都是我的书本，躺在名叫‘同步的思考’的书架上，可是究竟哪里不同呢？

　　龙嵬是本只能让人记住封面的书，因为内容太深看不懂，所以只觉得是个符号、是个标志、是模糊了形象却依旧存在的形式。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你不懂得却依旧存在，而龙嵬就是其中之一。

　　但无论怎样深奥的书，也不过是没和自己浮在同一个层面，无所谓深或者浅。记忆因为不断地知道和认识，所以不断地呈现知识，然后被忘却。如果沉底是深的含义，那么那些被人忘掉的东西才是最深沉的。

　　而我，此刻浮游在被他刻意忘却的层面，于是头顶上所有的浅层滑行都成了真正的深沉……

　　“嵬嵬，学习的时候不要打瞌睡。”年轻男人溺爱地敲了下男孩小鸡啄米的头，然后男孩立刻挺胸抬头视死如归，“好啦好啦，困了就去躺下吧。老是把生物钟反过来也不好。”

　　男孩利索地跳下板凳，阴谋得逞般地偷笑，当然是在年轻人看不到的角度。年轻人挠挠后脑勺，帅气地抖了抖额前的刘海儿，看到挂钟指着五点半的位置。

　　“你越来越惯着他了。从三点半学到五点半，才两个小时啊。”年轻女人打着哈欠从卧室推门出来，“还有你为什么净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开始不是隆中对，就是战国策。他还没十三岁诶——七年下来，不打瞌睡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