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出了门，伊娃就看见坐在走廊的地板上的琳达，她的两眼红肿着，好像刚哭过。

　　“怎么样？”琳达急切地问。

　　“打！”伊娃兴奋地说。

　　“他妈的，”琳达说。“我还正打算找个空生孩子呢，现在看实在是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呀？”伊娃吃惊地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们有拉申呢。”

　　“真是个傻姑娘，”琳达有点儿同情地叹息了一声，“你就知道飞啊，打啊，你一个紫心勋章还嫌少吗？就差再得个棺材盖儿了吧？”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伊娃生气地质问道，“刚才是谁劝我给老板打气的？”

　　“我本来以为他够聪明呢。”琳达回答，“聪明人会选择投诚这条路。可你呢，你倒好，玩过头儿了。我们这20破船，能对付得了整整三个星球的舰队吗？”

　　“就算我们的‘跳鼠’算是条破船，但船组是太阳系最好的。”伊娃申辩道，“别的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首要问题是先保全性命，然后就要恢复我们的名誉。打消你脑子里的失败主义情绪吧。”

　　“还是打消你自己的吧，”琳达口气有点儿软下来了。

　　伊娃靠着琳达边上坐了下来，两手捧起琳达发烫的面颊，让她正对着自己。

　　“出什么事儿了？”她轻声问。

　　“没什么，”琳达还是在唉声叹气。“我感觉我这辈子什么事儿也不会出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烦吗？我在舰队呆了15年了，这些年到底都是个为什么？”

　　“也许，就为了这儿的所有人吧，大家都爱你。”伊娃说，“‘跳鼠’上的人都到过你的舱里，让你诊治过。你以为大家会把这份情意忘了吗？”

　　“他就没来过我的医疗舱，”琳达低声说。“他情绪不好的时候，我根本就无法靠近他……只能劝你去了。”

　　“他已经正常了，”伊娃说，“根本用不着我做什么。”

　　“他用，你不懂，他很需要你的帮助，”琳达微微笑了一下，“应该有个女人，不用说什么，只是倾听就足够了。你干得挺棒。”

　　“要是你，你会比我干得更好，好上一百倍的。”

　　“我才不会！”琳达背过身去，伊娃发觉她的脸颊在微微颤动着，“我不能出面，你知道吗？就是不能……我这个职业道德是，就是不能给太亲近的人诊疗，除非没别的办法了。如果我去了，以后就没法跟他共处了。这实在不好解释，但这是实情。”

　　“那，你就从来没跟他说过什么？”

　　“我亲爱的肯蒂，你真是不了解我……”琳达的声音小得无法听清，“当然，现在说什么，也不打紧的。反正我们也没几天了，管他谁要……我一开始是干空降兵的，肯蒂，空降轰炸团的通联员。”

　　“是吗？”伊娃真不敢相信。

　　“我刚去奥尔良学校的时候，心气儿很高，总是跟那帮小伙子干架。有一次，我在那儿惹了个麻烦，跟他们的一个混账东西动了手……后来，他们那一整队学员全上了，他们几乎强暴了我。那天是阿列克斯当班，要不是他在，我肯定会疯了的。最后，还是阿列克斯把我带到了船上……”

　　两个女人在地上坐着，无声地抽泣着。现在，她们所敬所爱的拉申陷入了险境，但两人对此无能为力。她们就这样坐着，哭着，直到茅泽抱着10公升的大酒罐出现在走廊的一头。这家伙偷偷瞧了她们一眼，打她们身边匆匆跑了过去。

　　将军指挥室的座椅既软又深，甚至有点儿像桑拿椅。拉申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两手抱在胸前。埃塞克斯和波罗夫斯基两人坐在他的背后，在悄声交谈着什么。

　　“等待命令，”茅泽报告说。

　　“开始！”拉申短促地说了一句。

　　茅泽像所有熟练的飞行员那样，动作沉稳地推动了操纵杆。“跳鼠”附属的连接舱加速飞了出去，直朝“戈登”号冲去。这装置将紧紧吸附在那条大船上，在两条战舰间搭建出一个走廊。

　　“用不着太快。”拉申命令道。

　　“是，先生。”

　　“我说，老板，”波罗夫斯基说，“我知道这不干我的事儿，但要是问我的意见嘛……”

　　“你到底是怎么了，‘不干我事儿，不干我事儿’的。有什么想法？”

　　“我们干吗举行这个全民公决呢？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嘛。”

　　“不是全民公决，不过是个工作会议，”埃塞克斯纠正道。

　　拉申探究似的看着两个下属。

　　“舰上有什么反对意见？”他问。

　　“没有，先生！”波罗夫斯基马上回答道。

　　“那就好。”拉申肯定地点点头。

　　拉申身后的交谈声还在继续。听得出，那是埃塞克斯在安抚大副波罗夫斯基。前面的显示屏上，呈现出“戈登”号的侧影。拉申紧紧盯着屏幕，看着这超级驱逐舰的侧影在布满星空的背景上慢慢显现出来。突然他记起那还是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那种教课时候流行的作战心理学：宇航员在开放的宇宙空间作战，应事先进入一种无意识状态，如同在虚拟中玩游戏一样。你在宇宙中很难用眼睛看见敌人。太空战就是这么奇怪--你被瞄准、击中，但你的感觉好像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一切好像发生在虚拟空间一般。而这种感觉还会慢慢渗入你的大脑，让你时刻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恐惧。难怪不少宇航员--比如茅泽，得上了无法治愈的精神官能症。

　　拉申摇了摇头，似乎要把那些沉重的记忆甩掉。身后的窃窃私语也一下子停了下来。埃塞克斯和波罗夫斯基同时往前探着身子，想看看将军到底是什么表情。他们到底还是有点儿害怕--拉申可别又变了主意，一下子甩手不干了。

　　连接舱已经靠近了“戈登”号，慢慢掉转它巨大的鼻子跟大船对接。

　　超级驱逐舰“戈登”号是一个直径一公里的三角形飞船。它原是一艘105系列的万能战舰，但实际上它的每个单独功能都无法达到设计水准。当发现问题的时候，这种飞行怪物已经造出了十几艘。最后不得已把其中的几艘改造成空降舰，其中一艘正儿八经地配给了警察部队，两艘硬塞给了F舰组。警察把它的作为机动的军事基地，F舰组在这个“戈登”号上配置了流动司令部。另一艘“斯塔克”号，则用来装点门面，实际上它是一艘弹药舰，必要的时候可以当作流动的碉堡，而它最大的作用就是对地面形成足够的威胁--它的弹药储备实际上是F舰组的强大后盾。

　　但是，“戈登”号还有一个其他舰只不具备的优点，那就是它坚不可摧的牢固性--它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火力能保护整个船队，地面防空部队的现有武器根本无法击落它，而在宇宙中，任何舰船都不能轻易将其摧毁。

　　“戈登”号的小会议室聚集了三十多名F舰组各舰的高级指挥，军衔最低是上尉。他们讨论着，喝着茅泽带来的自酿酒。

　　“都齐了吗？”几个人走在通闸的走廊里，拉申问。

　　“都在，”埃塞克斯点点头说，“在小会议室。”

　　“那儿的屏幕太小了。”拉申语气里有点儿怪罪的意思。

　　“可那儿更舒服。”

　　拉申不满地一撇嘴，他想起这位参谋长患有广场恐惧症，也就不再难为他了。

　　“一切都会好好的，菲尔，”拉申说，“别紧张。”

　　“你说服得了你自己不？”埃塞克斯甩出了一句。波罗夫斯基捅了一下他的肋骨，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胡说八道，”拉申说，“我有什么该说服自己的？相反，我们马上就要看见最有意思的事儿了……到时候够你们乐的。我们不会再打仗了。”拉申决断地说。

　　埃塞克斯跟波罗夫斯基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吃惊地站在了走廊里不走了。几个卫兵连忙围上来等待吩咐，拉申继续往前走去。

　　“将军先生！”波罗夫斯基木然地喊了一句。

　　拉申抬手打了个响指，招呼后面的人跟上他。两位指挥官又交换了一下颜色。几个卫兵乖乖站成一列跟上。

　　“跑步去小会议室！”埃塞克斯朝他们喝道。

　　卫兵立刻跑起来，消失在走廊尽头。埃塞克斯和波罗夫斯基走近拉申，一左一右走在他的两侧。

　　“你到底怎么了？”埃塞克斯轻声问道。

　　“您这是怎么了，舵手，”波罗夫斯基几乎是嘟囔说。“我说这倒是不干我的事儿，可是……”

　　“两次大战你们都听命于我，做了我让你们做的事。”拉申莫测高深地笑了一下，“我听取你们的建议，好的，接受，坏的，我就拒绝。最后，我们保全了性命活下来。你们难道不喜欢这结果？不喜欢吗？”

　　“不是这样，先生！”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那这次还是听我的？”

　　“一定，先生！”看拉申一脸严肃的样子，两个人马上立正站好。

　　“习惯了对吧，”拉申哼了一声，伸手捅了一下埃塞克斯的鼻子。“我把F舰组一次次从灾难里头拉出来，大概也有上百次了吧。这次也不例外，不要一枪一炮，知道吗，我们不能再开战了。明白没有？我们不会再跟谁开战了，要在不损失一兵一卒的前提下救出F舰组。我的话说完了。茅泽呢，这家伙哪儿去了？”

　　将军衣领上的通话器立刻传来茅泽的声音。他这会儿已经用上了“戈登”号的内部线路。

　　“已经有法因的消息了，先生！”茅泽在通话器里说。

　　“这真是，说谁谁到。”拉申说。

　　“肯定那是艾伯吗？”埃塞克斯马上打开自己通话器，兴奋地问。

　　“现在正在解码，图像半小时后到。”茅泽汇报说，“现在已经有了搜索的回应。将军先生，是不是先把会议往后推推？”

　　“不，会议还是按计划开，法因消息的密码一旦译好，就马上发给我。”

　　“这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波罗夫斯基悻悻地说，“这家伙真还活着吗？”

　　“这还说不上呢。不过你不是听说了，他找到了些外星人的脚印，至少找到了点儿蛛丝马迹。”

　　“这才让人恶心呢。”拉申说，“反正我们是不疼不痒了。”

　　“别胡说了！”埃塞克斯忍不住了，“如果真在太阳系边界上发现了外星人，那就意味着我们差不多赢了！保护平头百姓是要靠谁？还不是靠我们！”

　　“听我说，菲尔，”拉申说，“你明白你自己说的是什么吗？”

　　“我说错什么了吗？”埃塞克斯说。

　　“我问你，军人跟海盗之间有什么差别？”

　　“你又在玩儿文字游戏了。什么区别？”

　　“如果我们不受下面的法律约束，那就无法得到信任。”拉申说，“就算法因把图像搞到手，你发到网上，也不会有人相信你。他们会认为你在妖言惑众。我们要做全面准备，惟一重要的是让地球明白，它用得着咱。这是第一。”

　　“对，这点我相信。”埃塞克斯点点头。

　　“你知道，太阳系要是面临着外部的威胁，那海盗也会被征用成正规军队的。可现在不是十五世纪，不会让海盗组成的部队创功立业。第一，战争中这些人肯定会被出卖，因为他们没什么好可惜的。完成战斗任务后，还免不了追究其他责任。所以，我们先恢复名誉，要不然，胜利以后还会把我们吊死。”

　　“同意，”埃塞克斯叹了口气，“你的议论还有‘第三’没有？”

　　“那第三就在你自己身上找吧，看看你自己。是你说的，‘保护平头百姓靠谁？’你要不要也保护你自己呢？菲尔，你还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威胁？外星人，你懂吗？”

　　“那还得看看再说！”埃塞克斯怀疑地说。

　　“外星人对我们不会客气的。”拉申用权威的口气说。

　　“这话不错。”波罗夫斯基插话说。

　　“无论这样还是那样，先生们，还是离分离派思想远点儿吧。我们祖国地球背离我们也就是一昼夜的工夫儿，你们就开始琢磨怎么跟它较劲了。跟社会对立那是死路一条。”

　　“我说，你好一个哲学家呀！祖国派我们打仗的时候就背离我们了！”埃塞克斯争辩道，“我们什么也不欠她的！她怎么对我们，我们就怎么对付她。”

　　“你还有20年好活呢，菲尔，”拉申提醒似的说，“你到哪儿去度过余生？到外层空间，在宇宙里过下半辈子？过不了多久，我们这种身子骨，连运输舰都开不了了，到时候就只能下去了。你在地上要当人呢，还是做个无身份的贱民？”

　　“话说回来，”波罗夫斯基加入了谈话，“我倒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但您要问我有什么见解，我就得说，您对。我们的作法不像人，倒像不食烟火的生物。不过我可是有妻子儿女的。我们遇到这种倒霉事儿，最开始我倒没怎么想他们，可现在我想得厉害着呢。那么您说，我们该怎么办，舵手？”

　　“先去开会，”拉申说，“让他们停下来，别再喝了。然后再公布任务。我们这就算开始工作了，明白吗？”

　　安德留挂在负载区的满是导线的墙上，检查他的前任斯卡奇安装的操纵火力系统。现在它的闭塞已经关闭，但几个简单的操作就能把它激活。不过，一旦“跳鼠”飞近地球附近，地面防空系统就会自动侦测到它的状态，发射出一种信号毁掉战舰上的激光炮。

　　反应器上也有一个同样的装置等待激活，它现在也是关闭的，但是还没坏。

　　安德留已经跟将军汇报过有关闭塞系统已经失效的情况。现在，他安德留应该决定是否让它恢复正常状态，还是等到“跳鼠”大限一到，变成一只毫无作战能力的星际驳船。

　　安德留挂在墙上，心底里涌出一种既想哭、又想扯开喉咙大喊大叫，或者干脆一枪了结自己的愿望。中尉维内尔一生中倒也经历过比这更令人困惑、更艰难的时期，但他挺过来了，用超乎常人的毅力战胜了困境。

　　军事法庭不知为何一直拖着对他的审判，让他有足够的思考时间。当仔细考虑过所有逃跑方案，变得灰心丧气之时，有个步兵勤务少校来到监狱看他。

　　“让你打的那个指挥官活该挨揍！”少校同情地说，“早该有个人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了。算了，过去的事儿，后悔也来不及了，看来你得去铀矿苦役场蹲个20年了，中尉。你打算活吗？”

　　“活谁不想，”安德留说，“就看什么条件了？”

　　“好样儿的，”少校夸了一句，接通手上的便携终端，“我就喜欢跟俄国人共事，开门见山，从不转弯抹角。看吧，这儿有个制式合同，没什么特别的条款。你签吧？”

　　“给我什么条件？”安德留问，自己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开始嘛，先给你来个无限期缓刑，看看你的表现怎么样。”

　　“我可当不好你们的密探。”安德留说。

　　“密探当不好，但技师你可是一流的。”少校笑了一下，说，“别急，你不用告谁的密，撒什么谎……你还是干你的本行，这个我保证。难道我不清楚跟谁说话是怎么的？发展俄国人做奸细，那是不可能的。我还想好好活着呢。”

　　安德留不自然地皱起眉头。少校说得在理。

　　“要想找探子的话，有的是美国人呢。”少校说，“他们的血液里就有这东西。你还是做你的技师吧，同意吗？”

　　安德留没说什么，把自己的囚犯编号输进了监狱门口的扫描板上，让后把手掌贴在上面，让扫描仪复印。

　　“你还是有脑子，”少校说，“现在仔细听着，过几天，就会有个‘戈尔波夫斯基’号的船长里兹来看你。他会建议你跟他去次空间干什么的……总之，你答应他就是。”

　　“你怎么，少校，难道你疯了吗？”安德留问。

　　少校仰头看着天花板，在脑子里搜寻这个俄语单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哈，”他说，“没有，哥们儿，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恰恰是那个里兹脑子出了问题。比如，他一直想验证那个0T定律。这玩意儿我们现在根本用不着。你知道，‘戈尔波夫斯基’上的配置不怎么样，但万一他搞成了呢？他不但去得了次空间，还得从那儿回来，这成败机会，应该说是各占百分之五十。想要把这个疯子拉回到正常世界，我们可是无能为力了。他的‘重工业概念’让军方炒得炙手可热，现在要把这个家伙枪毙也不行，那会引起经济大萧条。”

　　“这我就听不懂了，”安德留说，“地球不是一直需要这个0运输方案吗？”

　　“宇宙扩张时代已经结束了，我的朋友，”少校耐心解释说，“现在重要的是复兴地球，开始重整地球经济。要是0T方案搞了出来，所剩无几的地球人知道宇宙里哪个鬼星球空气更好，有植物生长，想去就去，那地球不就没人了？这跟地球经理会的利益背道而驰。各公司对目前的状态早已厌烦，他们要掌握新星球，按自己的口味创建新国家。而经理会则要保持现状。现在0T还没搞成，现状就能维持下去，明白了？”

　　“明白了，”安德留点点头。“也就是说，你们想阻止‘戈尔波夫斯基’飞离轨道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