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想让我们开进地球，发动一场起国家政变。”

　　“什么什么？”波罗夫斯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反应我理解，”拉申笑了一下，“跟我刚才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真敢啊，还是警察呢！”大副吃惊地说。

　　“还是个地地道道的警察。我们这位波比看来心有城府，胸怀大志。他对人民资本主义深恶痛绝，认为它实质上是一种专制。你明白吗，他说得有道理。如果整个地球成了一个巨大的股东公司……”

　　“要是您问我的意见……”波罗夫斯基习惯性地开了他的话头，“我呢，可以说是那种没什么想法的，但我也觉得波比说得不错。”

　　“真的？”拉申一扬眉毛，看了看大副。

　　“那儿的一切，不是为了老百姓，而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我们为什么跟殖民地打了那场仗？那是大大小小的公司要保护自己的原料基地。那是什么原料啊！精子和卵子！他们本来可以花钱买红屁股们的资源，可偏偏想要不花钱的！白白繁殖出这么些人来，好对他们卑躬屈膝。还有那个可恨的贷款体制，让你一下生就欠账！还告诉他这全是为了他好……您自己想想吧！我们的地球情况实在太糟糕了。至少，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谁不这么想呢？”拉申问了一句。

　　“那些得益的人。还有人，就是傻瓜了。”

　　“这些人占了地球人的百分之八十啊，让·保尔，要是说大了，大概百分之九十都有。”

　　“现在人数少了。舵手。现在人数比以前少多了。很多人已经开始质疑，为什么金星和火星没有模仿地球模式，而是宣布成立共和国。”

　　“他们的共和制也是残缺不全的，跟我这儿也差不了多远。”

　　“可是头儿，他们那儿暂时是没什么吃的。但是，一旦他们缓过劲儿来，早晚能够达到真正的民主，过上正常的日子。”

　　拉申抬头看着天花板，嘴里轻声嘀咕了一句俄语。

　　“别再咒骂了，骂也没用。”波罗夫斯基劝道，“要不，我拿点儿喝的来？我知道，你们俄罗斯人决定什么大事儿的时候，都爱喝上一杯。”

　　拉申瞟了大副一眼，狠狠咬了咬腮帮子：

　　“你想把我惹急了是不是？”

　　“特别想，”波罗夫斯基坦白地说，“头儿，我实在高兴波比谈开了这个话题！”

　　“这倒像是犹太人式的谈法。你想干什么呢，让·保尔？你打算让F组赴汤蹈火，最终把人类引向幸福之路，是这个意思？”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你的罗宾诺维奇答应我们时限是一个月。”

　　“怎么是‘我的’罗宾诺维奇？他还是您的呢。一个月？什么一个月？”

　　“如果F组无法用和平的方式恢复自己的名誉，我们就得动用武力证明自己在真理一边。波比会用一整月的时间从小行星带爬向地球。如果看见我们占了上风，他还会稍稍刹着点儿车。要是……算了，你反正明白了。反正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至少我们还可以往金星躲。”

　　“他不能站在我们一边吗？”

　　“那可就对他要求太高了。再说，他总得节省点儿实力。要是我们给打败了，对付外星人的就只有他们了。”

　　“好警察，”波罗夫斯基赞许地说。

　　“我说什么来着？他当然是好警察了。不过就是太爱骂街。开口不离脏字儿。”

　　“我们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波罗夫斯基好战地说，“一个月的时间，够了……”

　　“我说不好。我可不想这么干。”拉申说。

　　“您会想的，”波罗夫斯基打赌似地说，“您常想着你的国家寡头资本专政的事儿，就全有了。”

　　“我的国家只剩下一片废墟了，让·保尔，”拉申说，听得出，他的声音透着一种难言的苦痛。“我的祖国灰飞烟灭了。我们用自己的躯体掩护了你们，我们的人全死光了。”

　　“那法国呢，”波罗夫斯基提醒道，“您的根在巴黎，头儿。加拿大呢，温哥华呢？不是全都一样？说实话，您啊……”

　　“是啊，温哥华……”拉申叹气道，“我们那儿曾经到处都是郁郁葱葱，你还记得吧？真像是种幻境。我记得，有一次我还遇见了一头真正的野鹿。是跟家人旅行的时候。伊戈尔5岁，奥尔迦……咳！”

　　“您最后没跟她结婚？”波罗夫斯基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个军事宇航员，”拉申苦涩地说，“今天还是个人，明天说不定就变成鬼。要说来上一场疯狂的恋爱，那她的准备够充分的。再说，那年月，两个完全健康的俄罗斯人结识相爱，也实在不容易。后来我才明白，她想跟我生个孩子，但是根本不想谈婚论嫁。你知道，我对这倒也没意见。我理解她。扶养孩子的正常条件，他们也有了：有钱，家里有父亲……就是伊戈尔这个继父太有钱了，孩子养得太娇惯，太任性。”

　　“他跟您脱离了关系，您一直无法原谅他，”波罗夫斯基说，“可您知道吗，他为什么这么干？要我说，他跟其他人一样，也不喜欢地球上建立起来的那种秩序。这地球就为了殖民地要争取平等生存条件，就大动干戈，屠杀几千个殖民地居民。”

　　“你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拉申佩服地说。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波罗夫斯基认真地说。

　　“你真是个怪物，让·保尔，”拉申说。

　　“我们都是怪物。我可不喜欢您这种情绪，舵手。”

　　“我也一样，让·保尔。”

　　“难道您跟着别人的指挥棒转，还没转够吗？如果我们回地球，他们在那儿给我们平反，您难道会原谅他们吗？他们对我们那么狠，这种背叛能原谅？”

　　拉申眼睛闪动了几下，让大副不解其意。

　　“来了这么个罗宾诺维奇，怜悯了几句，他就高兴得找不着北了！”波罗夫斯基别过头，对着空气说。“把所有的人都原谅了！”

　　“我们早先有个作家，叫列夫·托尔斯泰，”拉申说。“实话说，我没读过他写的书，只读过有关他的故事。这位社会活动家竭力宣传基督教的宽容精神，到头来教士们都不许他迈进教堂一步。最后输掉的还是他自己，老了，病了孤孤单单，死的时候也周围也没人照料。”

　　“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波罗夫斯基没听懂。

　　“我的意思很清楚。现在，经理会唱着为大众谋利益的高调，要是谁表示出比他们更关心民众生计的话，那他就会被人从地球给赶出去。你想一个人孤独而死吗，让·保尔？”

　　“我？”波罗夫斯基高傲地说，“我怎么也不会孤独而死的。”

　　“说得倒轻松！”拉申冷笑了一下，“你们这帮犹太人，就跟蟑螂一样。”

　　“您说哪儿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让·保尔，”拉申的语气温和起来，“我是想说，要是我们挑起一场战争，我们就没有权利打输它。F组现在还很有实力，要是跟我们打，地球经济必然会给拖垮。不管谁输谁赢。下面，早晚都得完蛋。就看现在的整体状况，地球也没几天好活了。要是我们赢了，我们要干点儿什么呢，让·保尔？我们得给大众指一条摆脱危机的路来。一切都得推翻重建，担负起领导这个大世界的职责。我们把他们往哪儿领呢？你有什么经济纲领吗？或者政治口号？理论基础？”

　　“我只是有种强烈的愿望，解放人民，脱离独裁专制。口号、政纲什么的，我们不用费心，老百姓自己会搞清楚的。”

　　“老百姓自己什么也干不了。”拉申不赞成他的看法。“这么多年以来，大众一直处于被愚弄被麻痹的环境中，什么事儿都得别人给他们做主。他们能干什么？就剩下吃喝和性交这两样了。我琢磨过，只有宇宙里头，现在还有不少清醒明理的头脑。要想生存，就得训练自己的大脑。可在在地球上，这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

　　“那就强迫他们用自己的脑子！”波罗夫斯基嚷道。“您不是说过，战争会摧毁那里的一切吗？那，为了活命，他们也不得不动用自己的头脑了。”

　　“说实话，这一点，我都没什么信心。”拉申说。“他们的大脑早就退化萎缩了。”

　　“您还不太了解他们，头儿。”

　　“你难道比我更了解他们？”

　　“反正我跟您说，他们靠自己肯定行！”

　　“我反正不想打仗了！”

　　“战争在所难免。先跟自己人打，然后再去征服外星人。我们没别的选择。还是把您那玫瑰色的眼镜摘下来吧。我们一接近地球，就有一仗在等着我们！经理会是不会原谅我们的。他们也不会相信存在什么外星人的威胁。这一仗必定要打，我们还得打赢才是。”

　　拉申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盯着胸前的钮扣。

　　“那，我走了？”波罗夫斯基从桌子边站起身，问道。

　　“把喝的带回来，”拉申轻声说，“劳你驾。”

　　100系列的中型战舰“保尔·阿特里德斯”号走到奔赴地球的半路，眼前突然冒出一艘完全另类的星际战舰--它光闪闪，亮晶晶，歪斜着的躯壳通体光滑。拉申立刻断定这是外星人的飞船，命令闪避。看图像是一回事，而当这个怪物突然出现在显示屏上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伊娃坐在驾驶台前，全神贯注地驾驶着高速飞行的飞船，眼睛盯紧了目前的屏幕。

　　驾驶舱里的其他人都呆立在那儿，大气不敢喘。

　　那怪物离船头的距离也就还剩下30秒钟。对一艘全速前进的舰船来说，这个时间量几乎是零。躲避相撞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跳鼠”虽然属于中型战舰，但是，眼下几乎无法完成这种短时间、近距离的急速闪避机动。

　　警报拉响了。屏幕显示，目标已经进入了危险距离。

　　这种情况太特殊了，跟一般的太空战斗毫无二致。拉申听到的警报，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看了显示屏一眼，然后大声喊着：“福克斯！”

　　眼睛一直盯在外星人飞船上的福克斯应了一声：

　　“不--行--！”

　　“跳鼠”舰前端的激光炮需要20秒钟才能进入状态，那工夫儿飞船的鼻子也正好跟外星人飞船撞在一块儿了，这个节骨眼上对一个不明特质的外星飞船开炮，那是再危险不过了。外星飞船会随着惯性撞上“跳鼠”，爆炸加上撞击，那威力完全比得过当初中国人往扔纽约城上空扔的那颗氢弹。

　　上将又叫道：“肯蒂，烧掉它！”

　　几乎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伊娃的手指在键盘上急速挑动着，敲击了一串指令。紧接着，尾部反射器喷火口一下子熄灭了，飞船猛然颠簸了一下，随后，从艇前侧方向的喷火口里喷出一股火焰，将舰艇推向一边。这种转弯动作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由于易于损伤舰只，谁都没有亲自尝试过。

　　“跳鼠”积攒了足够的力量摆脱前进的惯性，让人倍受鼓舞的是，它并没有瞬间失控打转，而是俯首帖耳地调转了船头，然后再做加速。

　　巨大的震荡让驾驶舱内一下子乱了套。不知是谁失控压在了拉申的身上，没有按章系上安全带的通信员整个贴到了大屏幕上，把上面的外星飞船遮个严严实实。拉申眼前一黑，头部感到一阵眩晕。他摇晃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显示屏上的一切。尾部光学探测器已经开启，“跳鼠”现在是尾巴冲前开着。飞船内部的隔板已经给震碎了不少，碎片哗啦啦落在地上。

　　拉申闭着眼睛，一边痛苦地数念着这个大跟头弄翻了船上的多少自由活动的人。他的耳机全让一个个痛苦的尖叫声塞满了。

　　伊娃迅速果断地关上了牵引力。被灼伤的外星人飞船已经飞过了最强的喷火点，而现在福克斯需要能量，用尾部的激光炮打击外星人。

　　“跳鼠”的内脏又经受了一次颠覆，大家觉得就要栽倒在地，但这短暂的失重一忽而就过去了。这是工作区的几个陀螺仪在运行起来，给舰艇施加了地球重力。

　　那个倒霉的通信员从大屏幕上轰隆一下跌落到地上，这下人们可算看见屏幕上的情况了：外星飞船正处在他们的航线内，它的船身上留下烧焦的痕迹，但还在不紧不慢地沿着原有的航线飘移着。

　　福克斯开炮了。“跳鼠”又抽搐了一下，拉申满怀期望地想，这要是今天遭受的最后一次震荡就好了。四门尾炮同时开火，四个火球喷射了出去，直扑向外星飞船的船体，百分之百的命中率。

　　“嘿！”福克斯兴奋地叫了起来。

　　挨了炮弹的外星飞船并没有炸成碎片，而是像太阳系的飞船一样，表面烧出一层灰色的熔化物，被炮火击中的位置凹陷了下去，像用铁锤凿出的坑一样--它不过是受了轻伤。这时候，它那柔软的外壳突然从里往外翻了过来，显示屏上原来那个既漂亮又可怕的银色飞行物，变成了灰秃秃软踏踏的家伙。

　　为了把这家伙打出“跳鼠”的航线，福克斯微转炮口，又朝它开了几炮。

　　拉申左右的人发出嘎吱吱的响声--波罗夫斯基在解他的面罩。拉申受到提示，也把自己脖子上的系带解了下来。

　　“总共就25秒钟，”波罗夫斯基说着，猛咳嗽了几声。

　　“你还活着啊？”拉申狠狠揉着脸，问道。“查查你们组有多少损失吧。我想，怎么也得有二十多人折胳膊断腿的。那些不在班的，也不会老老实实躺着的……躺着的也不一定都系了安全带。”

　　“这下可好，以后全知道系安全带了。”波罗夫斯基说着，费力地从座椅里站起来。“生活会教训他们的。你说，这家伙是打哪儿来的？”

　　“一定是0T运输法！”伊娃说，“那船就像从虚无里头蹦出来似的。”

　　“要不就是，它突然把隐形机关给关了，我们才看见的？”福克斯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卷烟跟打火机一边推测说。

　　“不，麦克，我还算是领航员，我亲眼看见的。”伊娃看了一下侦测系统，说。

　　“肯蒂！”拉申招呼道，“算了，别争了，亲爱的。先查查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吧。别相信你的侦测系统了，线路也可能断了呢。先歇歇气儿，伙计们。”

　　福克斯的肥脸上满是红色的斑块儿，那是压力把血液拱上了脑袋。伊娃颧骨上也红肿了起来。

　　“爱泼斯坦大夫，”拉申对着话筒说，“你那儿怎么样？还活着吧？”

　　“还好，没你的压力活得更好。长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次急刹车掉头。琳达怎么样？”

　　“还好。”

　　“那就快点儿让她到各处检查一下伤亡情况。你呢，到我这儿来。看来有人要玩儿完了。”

　　“不光是你那儿有事儿，到处是伤兵啊，长官。”

　　“这儿的事儿要紧。他把这个行驶舱都弄得乱七八糟了。一时收拾不了的话也得先把他抬走。你从让·保尔那儿叫上几个帮忙的，一块儿过来。顺手让他们清点一下损失情况。”

　　“是，长官。”

　　伊娃解开安全带，朝躺在地上的那个宇航员走过去。她看见，那透明的面罩从里面染满血污。这通信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在宇航员里头算是脑子灵活的。但今天是他自己不小心撞上了死神。上班的时候必须系好安全带，这事儿由不得办点儿马虎。要是通信员侥幸活下来，那么他也难逃拉申的重罚，肯定会给发配下去的。

　　“我想，你还不着急，对吧？”拉申一边看着侦测仪器提供的数据，一边说。

　　“我只希望我没有害死我哪个，”伊娃想什么说什么，拉申看见，她脸上露出一种莫名的惊恐。

　　“快去吧，”拉申轻声说，“快去吧，闺女。”

　　她点了点头，飞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