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伊娃花了20分钟才找到维内尔。安德留坐在作战舱地板上，仔细查对着线路板上的部件，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什么。他身边站着两个助手，一个脑袋上缠了药布，另一个胳膊上吊着个臂带。安德留自己的前额上有一大块青紫，正中还贴了一块胶布。他没穿特种战服，身上只有一套便装。

　　伊娃冲进作战舱，大叫了一声“安迪”！还没等他回过头来，就已经抱住了他的脖子。“你还活着，我亲爱的，我最心爱的！”她把安德留抱得那么紧，都让他喘不过气来。安德留张开手臂，搂住伊娃，任她的身体在自己怀中不停地颤抖着。

　　“头儿，我们走了。”两个技师说着，提起地上的工具带，离开了作战舱。

　　伊娃哭了起来。安迪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轻声说着什么。作战舱的显示屏上，显示出渐渐远去的外星人飞船，确切地说，那只是飞船所剩不多的残骸。

　　“真可惜，”安德留看了屏幕一眼，轻声说，“都没有出去看看，外星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怎么活的。该挺有意思吧。他们那儿有几台伦琴射线仪，那儿的度数多少。伊娃，你救了我们的命，还哭什么呢？”

　　“我这是高兴的，”伊娃还在抽泣着。安德留从口袋里拿了一块手帕给她。

　　“谢谢……刚才我真吓坏了。你从来都不在一个地方好好坐着，总是东走西串的……我想，要是你一下子……”

　　“亲爱的，别为我担心。一有加速度，我的安全带总是系得好好的。”

　　“那你的头还是伤着了。快让我看看。”

　　“没大事儿，不过是碰了一下。经常这样。”

　　“你不恶心吧？”伊娃认真地说。她擦了一下眼泪，脸上的惊恐之色已经散去，现在让她更关切的是安德留的伤情。“头不晕吗？”

　　“不，”安德留没说实话。在他的经历中，如果不算他的母亲，还没有哪个女人对他这么关心过，但是，就连他母亲，也为了这个孩子给她带来厄运而嫌弃他。伊娃体贴他，关照他的身体，而这一切都是出于真心。

　　“你看哪，爱泼斯坦大夫已经给我处置好了。”安德留有撒了个谎。

　　“我过会儿问问他，”伊娃说，“别以为我会忘了这事儿。你把面罩都磕碎了，我能想象当时的震动多厉害。挨你这一撞的仪器，恐怕也没法正常使用了。”伊娃说着笑了起来。她值班的时候也经常脑袋给撞过各种机械仪器。要是撞坏了贵重仪器的话，就免不了挨罚了。

　　“我不过是撞到了墙上，擦破了皮。”安德留接着编织他的谎言。实际上，他就是在这儿一头撞到了显示屏上。现在，显示屏现在已经换了新的，物证已经不在了。

　　“外星人使用了0T运输法？”安德留换了个话题。

　　“嗯，”伊娃点点头。“但我看这是他们的弱项，我还来得及跳开。那个怪物当时一动不动。我的意思是，要是地球的飞船来得及闪避的话，说明它可能在进入正常空间的一刹那，不能动，需要一个适应时间。好在它没多大，只是法因见到的那些飞船的三分之一大小。”

　　“你真神了，”安德留说，“简直是个英雄。一定会给你发个奖章的。”

　　“没。为什么？得个十字勋章没这么容易……再说，我们已经非法了，谁给你颁发奖章？”

　　“拉申有权给你发一个。他大概有一匣子的奖励表格呢。一切正常了以后，国防部就给个确认就行了。”

　　“安迪，我亲爱的，”伊娃严肃地说，“你快醒醒吧，不会有什么正常了，这些都一去不返了。”

　　“为什么？”安德留吃了一惊。“谁跟你这么说的？是那个惊慌家波罗夫斯基说的？”

　　“你用自己的脑袋想想吧……”伊娃朝安德留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突然，她想是感觉出了什么，伸手猛地一拉他的腰带，把他拽到自己的身边来。

　　“啊呀！”安德留叫了一声，“别这么使劲儿啊，你要干吗？”

　　“去爱泼斯坦那儿！”伊娃命令道，提起安德留的腰带，一边站起身来，“走，你是把什么贴在脑袋上了？你个不知羞耻的小骗子！”

　　“有意思，你一个姑娘怎么知道硅酮密封胶的味道？”安德留小心地迈着步子问。他不但头晕，腿甚至还有点儿瘸。

　　“我只知道医用胶带的味道，傻瓜！”伊娃说。

　　“听我说，亲爱的，要不先歇一会儿再去？”安德留说着，往下便倒。伊娃赶紧抓住他，让他慢慢仰卧在地板上。她看着安德留的嘴唇打着哆嗦，明白这是癔病发作的征兆，她赶快解开领口的通话器，大喊了起来：

　　“爱泼斯坦！”她一边看着安德留不自然抽搐的眼皮，失声大叫着，“爱泼斯坦！大夫，要是活着就快回话！”

　　一昼夜后，外星人飞船在尾部显示屏上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斑点。它的几块残片在显示屏上用特殊的马克笔标示了出来。伊娃跟福克斯没事儿的时候就看看这个斑点，这个小红三角给“跳鼠”带来太多的麻烦了。

　　“跳鼠”本身倒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行驶舱和作战舱工作一点儿没受影响（维内尔和他的兄弟们维修得如此之快，让谁都没有发觉）。只有几个隔间板给震碎，附带备用指挥座椅的紧急救生舱自己弹了出去，来不及回收了。仓库里的物资也略有损失，但所有这一切并没有从整体上影响飞船的战斗能力。不过，资源再利用系统的管道断裂了，那处断裂出现的地方也很不巧，恰好在比较薄弱的船员休息舱。当值班组忙着清点伤员情况的时候，流溢出来的肥料刚好灌满了游泳池，马上就要涌进一个个单人卧舱了。怒气冲冲的波罗夫斯基宣布紧急抢险，把能叫上的人全轰上了维修阵地，弄得谁见了大副都躲，这也让船上的紧张状况缓和了不少。

　　减员的情况也很严重--一共收得18具尸体，还有好几十人摔成了骨折和脑震荡，15人受了轻伤。这其中就包括维内尔。大夫看过后，嘱咐他吃了药就回舱睡觉。

　　违反安全规程的那个通信员现在给抬进了一个透明的医疗观察室柜。他的整个身体全变成了深紫色。他的面部完全扭曲变形，不过这个中尉还没死。如果他能康复的话，也免不了得去做一次面部整型大手术的。因此，波罗夫斯基命令将他拘捕30天，缓刑执行，停发了他一年的奖金。

　　船组的人都来劝慰伊娃。琳达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抓起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所有的人都一致相信，伊娃的确是好样儿的，她的确干得好。不过，没人统计公众舆论到底有什么依据，因为实际上，翻这个致命的筋斗，倒不是伊娃自己想出来的，她不过是准确及时地完成了拉申的命令而已。但是，大家总觉得应该把这次奇迹归功于某人，对他表示感激才是，但真正的始作俑者，该受到大加吹捧的人拉申，则实在让大家觉得高不可攀，再者，整个损失情况还没让他的心情变得太糟，他只是变得更刻毒了。上将对每件事都亲自过问，对那些伤员他并没有多加训斥，但对他们的长官就没好脸色了。

　　给手下人发令对船舱进行全面消毒后，拉申链接上了图书馆，他想在那堆残缺不全文件中查找一下原来人类生活的有关资料。他有意避开“破坏倾向”和“短见型犯罪”这样的关键词，而是逐条按分类查开了人类编年史。但是，所有的历史已经在一百年前又重新改写了一遍，上个世纪的历史中他没有找到什么对他有稍有启发东西。看来，人类是因为自己的愚蠢才最后导致那次大灾难的，对此根本就没有做什么结论。只有暗夜时代的核冬天才让他们开始反省。根据教科书上的说法，原子时代的四百年间，宗教和种族的对立此起彼落，最终让暴力冲突停止下来的，是两个有效的主观因素：第一是“人民资本主义”的建立，第二是对一切继承文化的否定。

　　第一因素直接发源于暗夜--同核冬天相对抗以求生存，需要财产资源高度统一。第二因素也生成于恶化的生存环境。环球性的灾难源自宗教和种族的土壤。为使灾难不再降临，就应该最大限度地涤荡各种文化间的差别。因此，大肆的焚书和清洗电子文库运动达到了这个目的。地球因此没有剩下多少文化种类，过虑他们的质量就变得尤其容易了。统一社会的思想本身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它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人类对它的需求的日子到来，等待一批更为关心稳定的一批人--专业的经理和专业的军队--执掌政权。这些人物精明善于勾通谈判，暗中消灭掉所剩无几的异见政客，为人类提供了整体性的利益和相同的待遇。

　　这一切，拉申上学的时候就已经了如指掌。此外，直到今天他还相信异己恐惧症是无药可治的。学校里的教育告诉他，如果一个人笃信宗教的话，就总能找到自己的敌人。要是他以自己的肤色为傲的话，那就更糟了。但是，拉申这些年来已经开始琢磨，是否曾经有过那次他出于义务牵扯进去的星际战争是由于地球人自己生存方式的错误而引发的？如果地球社会以“是与非”两种绝对的规则对经理会行为做出反应，那么它不会最终从内部腐烂吗？这个社会如此垂头丧气地活着，在科技思想的遗产里陶醉，毫无目的地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百年已经过去，地球上为什么连一个像样的艺术作品都没有产生出来？

　　现在他目前出现了一个机会，让他验证一下这个社会的结实程度。他几乎已经准备去做这件事了。现在他只缺少一样东西，就是然后他何去何从。

　　“乌斯朋斯基”这个姓氏从17世纪开始，一共已经产生了11代俄罗斯教士。如果拉申知道这些，他会十分惊奇的。也许，他会就此了解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问题。

　　拉申的船在月球轨道区域受到了地球战舰的攻击。可以说，是“跳鼠”号自己找上门挨打的。它狡猾地在月球轨道外缘兜了个大圈子，慢慢朝地球靠了过去，笃定没打算受到什么热情欢迎。因此，值班小组--现在还是按原来的称呼叫“法茨菲因”组--松松垮垮，没把地球的战舰当回事儿。当“跳鼠”在它航线的正前方一兆米左右的空间内测到了空间凝缩，宇航员们才打起心神，警觉了起来。

　　地球人的战舰这时开始制动停车，打老远就朝拉申的旗舰开了一炮。炮弹根本就没有挨着“跳鼠”的边儿，反倒是他们自己的战舰丧失了大半动力。也许是这战舰一看见拉申的旗舰，老早就吓尿了裤子，也许是它高估了自己的火力，驾驶者全是帮混饭吃的宇航员。也许地球人根本就没有料到拉申会打这个方向出现，所以派出这么个最不中用的家伙巡逻，装一装样子。

　　两船靠近的时候观察才知道，这艘懵懵懂懂的战舰原几个月前还是F舰组的一员。观其表现，原来的船组显然已经给连窝换掉了。

　　“法茨菲因”组赶紧手忙脚乱地匆匆弥补刚才的疏失。“跳鼠”并没有用一群虚假的目标把自己隐藏起来，而是加大推力，直冲着对方的脑门冲了过去。

　　“冲吧，”拉申刚醒过来，在通话器里指挥道，“现在就参战。”

　　要想加入游戏，上将还得花上不少时间。导航员把飞船榨出了最大限度的12倍的重力，拉申宁在吊床上下达了各项指令。他知道，在舰艇加到这个重力的时候，自己最好呆在原地不动，加速时候如果遇到乱流，自己的动作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舱内的调度台弄坏。

　　“先别开火，也别提前放烟雾弹，先吓唬吓唬那帮混蛋再说，”福克斯在自己的舱里提建议道。“我们早知道了。”值班组说，“用不着你来教我们。”

　　第3炮打中了，但不是巡洋舰，而是它发射的假目标。它还想开第4炮，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巡洋舰已经开进了有效攻击距离，狠狠朝它开了一炮，这个大家伙整个颤抖了起来，而“跳鼠”则从它的边上划了过去。紧接着，“跳鼠”又朝它的货舱闸门开了一炮，挨了打的地球战舰慌忙还击了几炮，就匆匆逃开了。看来它的指挥官已经猜到下面该轮到什么事儿了，决定给拉申增加点儿难度。

　　“狠狠打它的第3、第5、和第6个反射器，”拉申说，“让它疼就疼个痛快。”

　　巡洋舰就跟一艘加油机一样，来了一个半圆形的转弯，然后落到了敌人的尾巴上。地球战舰有“跳鼠”的4倍大小，只有真正的王牌飞行员才敢冒险做出这类机动。

　　敌舰尾部的几个巨大的反射器都合上了它的铁制的眼皮。

　　“瞄准第3和第6反射器。”拉申命令道，“开火。”

　　巡洋舰狠狠开出了两次火光，然后又是一次。

　　“第5反射器也被击毁！”

　　但是，战舰并没有摇晃起来，只是抖了一下。接连损失了3个反射器，让敌舰不得不选择节能模式，它立刻关闭了发动机，开始寻找目标射击。“跳鼠”又把他尾部的4个炮口干掉了两个，结束了这场短兵相接的决斗，自己的鼻子上也受了点儿轻伤。为了安全，它从敌舰尾部撤退到了安全距离。

　　“关上发动机，船调整为等待态，”拉申下达指令，“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在光波段上跟他们联系上。不要怕，不会出什么事儿的，我们已经在太空放了半天焰火了，得知道我们的对手是谁。”

　　“无法发送信号，”舱内报告说，“可能他们把我们的信号灯烧毁了。”

　　“那就跟他们挤眼睛！”拉申火了，“是你们自己找挨打的，自己想办法……前端的限界灯间歇闪烁！”

　　“前界灯也没有了，”回答的声音低了许多。

　　“那就忽闪前门闸吧！”波罗夫斯基给了主意。

　　“白痴……”拉申骂道。

　　“我是玩笑话，长官。这帮家伙该挖苦挖苦。”

　　“我知道。听着，你们这帮年轻人，我们的限界灯早上还有4个呢，现在连一个都没剩吗？”

　　“好像没剩……尾部倒是有。”

　　“那就闪吧，不知道怎么办的话--把维内尔中尉叫出来。”

　　“上将先生，我在！”维内尔答道。“我在自己的岗上，一切马上就弄好。”

　　“很好！安德列，那就自己跟他们说吧。你还没有忘记莫尔斯电码吧？还记得吗？”

　　“记得清清楚楚。”

　　“你问问他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没那么快，先生。我还得在这儿焊来焊去，弄一会儿才行。”

　　“那我等着。别急。”

　　战舰没有回答问题。

　　“你跟他说，要是接着犯混的话，剩下的反射器也给他打碎！”拉申说。

　　战舰还是一动不动，对问话没做出任何反应。

　　“去他的吧！不管它！”拉申叹了口气说，“该给这傻瓜上堂课，只不过我舍不得自己的船罢了。值班领航员！给全速，我们开往埃塞克斯那儿。你，搞好航向以后立刻到我这儿来。”

　　“是，先生，”值班领航员闷闷不乐地答应道。

　　“你就等着挨收拾吧，”炮手幸灾乐祸地说。“你这回算把老家伙惹恼了！谁让你这么不小心的，造成了这么大损失！”

　　“谁料得到这个傻瓜在这儿等着呢！”值班领航员争辩说，“我挨了整，回来给你好瞧的。”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炮手不干了，“倒是你回不来的话，还得我给你往紧闭室送吃喝不是？”

　　值班领航员一听这话，显然有些慌手慌脚，他茫然地扫了大家一眼，问：“哥们儿们，现在谁手里有什么吃的，行行好拿点儿出来，以防万一……”

　　“海伦·里普利”号侦察舰下降到了黄道平面，离地球大约400兆米的位置。法因完全可以走一条没人走过的通道靠近轨道站，但他注意到，前面有一艘单独的战舰亮着的限界尾灯，再说，“里普利”这时已经降低了高度。

　　“嘿！”法因仔细看了屏幕上的船影，突然叫道：“这不是我们自己人吗！这是‘皮尔克斯’号啊，快，快呼叫它！”

　　呼叫信号发了出去，对面的战舰没有做出回应。

　　也许是F舰组更换了密码？还是……

　　“看来它有些不妙，”第二领航员说，“您看，艾伯，我看它的尾部有问题。”

　　“噢……”法因的心情已经没刚才那么好了，沉吟着说：“我看你说得不错，乔尼。”

　　“它的发生器少了一半，”乔尼说，“而且，前鼻子也受了伤。”

　　“那，先取消联系，给我把光频谱调到最清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