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劳埃德博士一走进图书馆，就畏畏缩缩地站在了门口，不敢再往前走了。他已经在网上浏览了一番，对自己就要见的这些人有了不少了解，就连他们的面孔也有了大概的印象。这些军人曾不止一次成为舆论传媒的中心，一直被人们称作英雄。但是，最近几个月来他们突然变成了丧心病狂的疯子和变节者。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博士一直很想明白其中的奥妙所在，因为他不但是个学者，而且也是一名股东。这些军人用的就是股东们的投资同他们的敌人勇敢作战，而现在，他们已经掉转枪口，要跟地球为敌了。

　　第一个接见他的人是一高个头的军官，他的战服前胸有一个五星和其他一些细小的装饰。他长着一只猛禽的脸。一双闪烁着寒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我是埃塞克斯少将，”军官说话了，他伸出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欢迎造访F舰组的旗舰。这是艘‘保尔·阿特里德斯’系列中型战舰。请允许我为您介绍，那位就是F舰组组长乌斯朋斯基上将。”

　　博士心不在焉地握了握埃塞克斯的手。这位少将跟博士见过的照片上的一模一样。而那个肩章上戴了三颗将军星的人……他也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一下子也显得十分高大结实。他脸的轮廓颇富个性，面相平和可敬，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智慧之光，剪得短短的平头拓显出武将的风采。博士心里微微震了一下，他暗自惊叹道，无论是录像和照片都无法还原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如果不见本人，那是无法体会到将官身上令人震撼的魅力。

　　“我知道您是谁，”劳埃德说，“您是拉申上将。”

　　“我也知道您是谁，”拉申笑了一下，“您是杰弗里·劳埃德，兰利调查组的成员。您是欧亚部族研究专家。我们曾经在总部的一个招待会上见过面。那大概是第一次火星战争胜利后吧。您当时恰好从一个俄罗斯的一个北部岛屿上回来，当时我记得不少人问您，俄罗斯的变种人是不是互相残杀，以人肉为食。”

　　“北方人的确以人为食，”劳埃德说，“但当地人不。他们也想吃，但是他们的信仰不允许。您说的兰利的事儿有误，我10年前就已经离开中情局了，更准确地说，我……是被免职的。”

　　“因为健康原因？”埃塞克斯问道，用一种吃人狂的眼睛俯视着博士。

　　“因为异见，”劳埃德不无骄傲地说。

　　“那你到底有什么异见呢？”埃塞克斯眯起眼睛问。

　　“我做了反对宪政的宣传，少将先生，”劳埃德用鄙薄的声调说，“我让他们给扫地出门，被剥夺了劳保和退休金。所以，我根本不再是什么侦察员和什么军人了。这不过是为了一篇博士论文惹出来的。现在我教书，有钱的话就搞点儿野外研究。”

　　“一开始当兵的时候您就该申明，要求当民事顾问，”拉申同情地说。“那就不会受这种窝囊气了。我见识过他们这一整套程序，经历起来实在让人恶心。”

　　“难道您也被……”劳埃德吃惊地问。

　　“不是我被整，”拉申说，“是我整人家。”

　　“啊哈……”博士明白过来，“您说得对。我当时年纪轻轻，一心想的是穿上军官制服，盼着有朝一日胸前挂上一排军功章。还有，将军，我不记得我们见过面。我记得那次接见，但不记得您。”

　　“我当时还是上尉。您呢，朋友，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我很喜欢您当时的发言，您说，要是没有俄罗斯人的话，我们早就全变成黄种人那种窄眼睛，吃的也只剩下稻米一样了。在场的所有的人都看我，我弄得满头是汗，连忙逃了出来。”

　　“我倒不记得有人说过这种话。”埃塞克斯又感到莫名其妙了。“接待会，有，我记得，还给我颁发了十字奖章。但是说什么俄罗斯人……”

　　“菲尔，你那会儿干什么去了，我过会儿再告诉你。”

　　“我干什么去了？上厕所了？”

　　“上厕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厕所干了什么。”

　　埃塞克斯沉思起来。

　　“厕所里还能干什么？”

　　“你很有创意，菲尔，再说，那可是女厕所。”

　　“啊！”埃塞克斯叫了一声，“诺，当然了。看看，博士，多可惜！我当时到早晨都全不记得任何事儿了。我的十字奖章是纪念的，第3个，当然，我……”

　　“就是您说的那个伟大的十字飞行奖章？”博士显得很博学的样子说，“实际上是个表彰飞行任务的突出成就的那个？”

　　“就是那个。听着，杰夫，”埃塞克斯说，“您扔了您的那些变种人吧。我们舰队好多有意思的传说故事……您从别的什么空海军历史上找到这种奇妙的组合？”

　　“您要是看见那儿的人是怎么想的就好了，”劳埃德朝船外头指了一下。“您肯定要想跟我换个位置了。”

　　“那有高辐射，”埃塞克斯说，“人都吃不上饭。”

　　“吃的东西还能找到。不过就是得追着赶着抓它们才行。”

　　“耗子，是吗？”

　　“基本上吃鸽子。当地人养鸽子，够人们吃饱喝足了。”

　　“用什么喂鸽子呢？”

　　“就是用耗子肉。因为鸽子肉跟耗子比起来，好吃多了。真的，这种东西非常棒……再说，也都是城里养的。农村地区的反射没那么厉害，还有些牲口活了下来。但看上去让人没胃口。不过给莫斯科送过来的切块完全能吃。”

　　“挺有意思。”拉申说。“我说，杰弗里，您一个人在那儿，怎么应付得了？他们不会杀人吗？”

　　“在城里的时候我就伪装成一个流浪猎人。我的个头高，身体有劲儿……快别这么看我了，先生们。按照他们的标准，我得算是非常结实健壮的了。重要的是，虽说他们是变种人，但也算是俄罗斯人。我要是走单的商人，那说不定还真得让他们逮着，宰了。但我是靠自己的工作讨生计，有时候多少还能给他们匀点儿吃食，所以他们一般不惹我。再说，变种人不会碰自己人的。此外，对当地人的女人来说，我也算个让人羡慕的意中人。

　　“啊呸！”埃塞克斯不屑地说。

　　“这就是我的工作嘛。”劳埃德没觉得有任何不好意思。“跟那些发稀毛长，佝偻驼背的人种打交道，见怪不怪吧。”

　　“等等，”埃塞克斯打断他的话，“您说，变种人不碰自己人？你的意思，还有什么别的人对吧？”

　　劳埃德想了一下，然后自然地伸手往胳肢窝下面搔了一下。

　　“请原谅，我这个坏习惯，”他喃喃地说，“怎么跟您解释呢，埃塞克斯先生，我已回答了这个问题，这儿有各种各样的人。”

　　“各种各样的人？那么，他们之间有多大差别，博士？”拉申插进来问道，“这儿大概没有正常人吧，您的意思是他们不过有类似人类的外貌而已？这倒是不影响我们此行的目的。”

　　“您什么目的？准备打仗吗？”劳埃德的问话很急，口气里带着挑战的味道。

　　“您理解错了，博士，我们的目的恰好相反！”埃塞克斯笑了起来。“我们打算在这儿呆上一阵儿。当然，地球经理会上层最终会确定外来威胁的存在。我们会在天上投放一个伪装图像的。但是，这对你们这儿的--就算他们是人吧--不会有任何威胁的。”

　　“城里的市民，您就别把他们当人看了。”劳埃德让步般地一挥手说，“我同意了。因为你们根本无法适应这种状况，我还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的。可是……相信我吧，埃塞克斯先生，这儿并不是什么都像经理会官方宣传得那么可怕。这的人很多，不少人群还掌握了一套有效的求生方法。往西北去大概半兆米，那儿有个地方，名字很奇怪，好像是英国名字吧，叫什么‘WellDay’。我这么跟您说吧，那儿的一切都正常得很。辐射度也跟巴黎差不多。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孩子。他们喝驴奶，那儿姑娘们的头发都是浅色的，漂亮极了……”

　　“这最近的100年，这些人还没有死绝？”拉申有些怀疑地问。

　　“他们的人口还出现了增长。虽然不太显着，但实际上每年的总人口在逐步增加。我在兰利服役的时候，就对此有所发现。您知道为什么这种信息没进入网络吗？为什么谁都不知道，类似的情况也在南美发生着？”。

　　“我们都站着干吗？”埃塞克斯突然问，“我们应该先招待一下客人才对……”

　　“对啊，”拉申嘟囔了一句，自己心里还紧张地想着别的什么。“您请坐下，杰夫。现在我就吩咐他们弄来点儿什么吃的过来。”

　　“那，您还想说什么呢，将军？”劳埃德问道，自己在桌边坐下。

　　“我不想相信这个，杰弗里。您知道吧，我不想相信这个事实。”

　　“这是一个反抗集权统治体系的人说的。”

　　“我不想挑战体制，只是他们想坑我们，我们要用合理手段争取我们的权益。”

　　“那就尽力争取吧！现在是半个地球都在为你们祈祷呢，您还在犹豫什么？”

　　拉申在劳埃德对面坐下，疲惫地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

　　“菲尔，”他回头说，“那个无事可做的，我那个副官哪儿去了？让他给准备吃喝。”

　　“我这就去瞧瞧，”埃塞克斯说完，退了出去。

　　“不过别喝太多了，”劳埃德说，“我晚上在黑教堂得做礼拜仪式呢。”

　　“黑教堂？”拉申问了一句。

　　“从这儿就能看得很清楚，您可以观看一下。”劳埃德说，“这是个传统宗教的奇怪变种！对东正教的巨大嘲弄！那种狂热！那种幻境！三位一体被多神教所取代！他们甚至找到了神像！

　　“这我一点儿也不懂，”拉申苦恼地说，“您别离题太远，杰夫，船舱以外，是半死不活的变种人在朝拜偶像。您想说，他们有未来？”

　　“这些人，”劳埃德手往墙上一指，“当然没有什么未来可言。莫斯科会死绝了的。实际上圣彼得堡已经死绝了。但我要再三说的是，那些污染弱的地方，人类在繁衍。不错，他们已经不是俄罗斯人大公。体质个头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但是他们让土地长出物产，让牛羊繁殖成群。他们不同变种人杂交，非但如此，他们甚至不让变种人靠近自己的村庄。他们在被迫跟外界做买卖，也一般都是通过中间人。他们用肉，面包，奶来换金属。这是种自然经济。他们那儿一切有条不紊，将军，他们为人善良，再过三四百年，繁衍到一定数量，那人类就会重新开始了。”

　　“您把这跟兰利汇报过……”

　　“那是10年，甚至是15年前的事儿了。”劳埃德想了想说。“现在，我又回到这儿来，来验证我的报告的正确性。当然，那还得保证WellDay不挨炸弹。我不知道这个绿洲是如何保全下来的--也许，不过是赶上天时地利，风把污染吹到别处了吧。俄罗斯中部有几个类似的幸运地，但我研究不深，没法给出具体预测。”

　　“您可是十五年前报告的……”

　　“别那么灰心丧气的，将军，”劳埃德央求着说，“您原是勋章得主，一直在天上飞，下面的事儿跟您一直没什么关系。经理会给您点儿什么信息，您就接受了……这还算正常的，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下面的人也相信他们。如果股东们有了解真理的愿望，那么战争就不会发生了。但是，股东习惯了让经理会一手遮天的生活，什么也不想。现在他们才慌了神儿，因为经理会开始实施特别极端的动作，人们不喜欢。他们想要的是稳定。所以，他们才会转而为经理会泼了一头狗屎的拉申将军抱不平。”

　　“抱不平？”拉申苦着脸问道。

　　“您不会在网上工作，将军。那上面有的是信息，您看一眼就全明白了。我读了最近的信息统计，百分之七十的人认为您没有任何罪过。人们让外来的威胁吓傻了，而您是他们惟一的保护者。过一两个礼拜您就去巴黎，那些经理会的头头们会拿金杯银盏款待您的。对了，外星的威胁的事儿，是真的吗？”

　　“他们威胁不威胁咱们，我们还在等待确认。但是，外星人在太阳系溜溜达达跟进了自家的后院儿一样，这一点儿假也没有。我们来这儿的路上还遇见了一个，不得不把它烧了，否则就撞到一块儿了。”

　　劳埃德吃惊地瞪着眼睛，来回摇着头。

　　“这情况，咳，”博士喃喃说，“也好，您烧毁了一个，就是说，再有它几个也对付得了。要紧的是这儿，是地球上的事儿。赶紧把情况弄清楚，将军。繁殖人口在这个星球不是问题。他们迫使您打仗，来解决这个问题。但实际上这个问题并不存在。事实上，就我所知，问题出在权力的归属上。巴黎有很少数的女人能生育，多伦多那儿呢，差不多所有的女人都不知为什么，全有生孩子的能力。这一点儿不希奇--这是经理会搞的把戏。宣传机器。我们的人有的是。无能的，健康的，有能力耕种土地，能慢慢建立起来一些不错的殖民地。他们不过是需要技术，有了技术就快了。我们就能有大面积的麦田，打量的粮食。”

　　“这原先是中情局的保密信息吧？”

　　“比这还糟，将军……”

　　“叫我阿列克斯吧，或者您叫阿列克也行。您是说俄语的嘛，大概比我说得还好。”

　　“好吧……阿列克斯。说到保密，这个消息现在也是保密的。他们容许我在这儿工作，是因为他们需要信息。但信息出不了施密特所诺夫斯基大学的大门，就跟原来在兰利一样。而我呢，遗憾的是，我是个万能的专家，能在俄罗斯活上一年没问题。要是派别的什么人来这儿，早就让人给吃了。这儿的人对外来人实在是不喜欢……最要命的是，变种人的宗教禁止他们杀变种人，别的人种，愿意怎么杀就怎么杀，完全合乎神意。”

　　“那怎么没把你吃了呢，博士？我明白，你化了装，改了皮什么的，但是……”

　　“最重要的是形象。在WellDay那儿，我说过，我是个流浪猎人，一个安静讨人喜欢的人。在莫斯科这儿我就凭着这个越野车了，它的防护性能还不错，我也有武器……惟一的麻烦就是当地的教士，差点儿没有把我劈了。但他自己也纳闷到底我是个干什么的，是我研究他，还是他探究我。”

　　“这儿的人到底有多少？”拉申问。“我的意思是，不算变种人和相近的那些人种。”

　　“WellDay那儿大概有1400人吧。整个国家有150万。”

　　“这已经是原来俄罗斯土地上人口的2倍了。”

　　“也许马上就会增加到原来的4倍呢？”

　　“算了吧，整个星球有多少人，您统计过吗？”

　　“一亿吧，”劳埃德淡然一笑说。

　　“您不是开玩笑吧？”拉申问。

　　“此事绝无戏言。”

　　“一亿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完全不受经理会的管理？”

　　“也不受他们的统治，将军……对了，阿列克斯。”

　　“我现在都快糊涂了。”拉申说。“那官方统计的那个人口数字……”

　　“实际的数字比那足足多出两倍。股东最多也就是5千万人，阿列克斯。那些剩下的人，你看，不仅仅是自由人，还是非股东。要是经理会承认他们的存在，那就得把他们全都吸纳入股。那用什么来养活这些人呢，原来的那些股东都快养活不起了？再见吧，人民资本主义，再见吧，什么集中统治和什么民主国家！”

　　“那接下来的是什么呢？”拉申问。

　　“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从头来嘛！开始呢……就先实行封建割据。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开个好头。我们有人的资源。我们需要这个巨大的孵化器……我们有这么多健康的细胞核，一定能够衍生出新的健康生命的。”

　　门开了，埃塞克斯端着一个托盘进了屋。

　　“抱歉得很，”他说，“我耽搁了一会儿。我们的人全聚在作战舱，观看城里的西洋景呢。博士，您想看看吗？我可以拿个望远镜过来。”

　　“朝圣者们在对着神像磕头吧？”劳埃德问道。

　　“一个个头都磕破了。”埃塞克斯回答说。

　　行驶舱里头挤满了人，大家一个挨着一个，有些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安德留把伊娃轻轻一举，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好让她看个清楚。舱内的大屏幕上是黑压压人群，朝着巨大的塑像跪拜、叩头。高大的黑色教堂边一条人龙举着火把，向死亡之河蜿蜒而去。

　　那超高的雕像出现在大屏幕上，让大家一时看到目瞪口呆--雕像的面目狰狞，一双小眼睛露着凶光，卷曲的唇髭两头上翘着，显示出一种并非尘世的威严。在巨人的脚下踩着一条小船。

　　“丑八怪，要么就是一个海怪！”福克斯说，“看来这是他们当地人的神，嗬，看哪，他们又开始鞠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