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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误会了袁世凯》 作者:吕峥

第9章 站在历史的拐角处(7)

  上海的《时报》是江浙立宪派的喉舌,向来反对革命。但因对政府失望透顶,《时报》还是发表了一篇《意料之外》:

  德法不交战而意土交战,出人意料之外;湘粤不抗路而四川抗路,出人意料之外;成都不失守而武昌失守,尤出人意料之外;广州不失守而武昌失守,更出人意料之外。呜呼,自今以往,出人意料之事,岂第止此哉!然而政府则犹梦矣!

  《申报》的政治立场更保守,也一针见血地指出:

  呜呼!川乱未已,鄂乱又起,何今日祸变之多耶!夫春间粤乱犹在沿海,此次川乱偏于西隅,今则革党势力已蔓延于长江流域矣!其情形之危,更非川粤可比。

  遍地星火的时代,即使是满人办的报纸也悲哀地发现为政府遮羞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能总在头版头条写“全世界人民都羡慕我们”吧?

  1911年10月17日,黎元洪有生之年最难忘的一天。

  革命军在阅马场举行誓师大会,由黎元洪亲自宣读祭文和誓词。

  高大的祭坛耸立在阅马场中央,坛前烟火缭绕,坛上香案玄酒,供设着轩辕黄帝的灵位。

  “时维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

  画面切为黑白。一队荷枪实弹的清兵,押着唐才常走到滋阳湖畔。“慷慨临刑真快事,英雄结局总如斯。”他萧萧瑟瑟,面湖而立,平静地对身后的清兵说,“堂堂男儿,怎可屈膝,动手罢!”

  黎元洪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

  满清异种,横侵政权,二百年来,惨无天日,我族痛心疾首,久思光复故物……

  广州天字码头,一长身玉立的美男子即将引颈就戮。监斩官问他有何遗言,他微笑道:“悔矣,恨矣!”监斩官不解:“悔什么,恨什么?”他大声道:“悔德寿未死,恨自己先行,没炸死这个满贼!”

  他叫史坚如,两周前在巡抚衙门后墙外挖了条地道,直通广东巡抚德寿官宅的后花园。史坚如在地道里塞满烈性炸药,点燃了引线。轰隆一声巨响,爆炸似乎成功。可惜,结果令人颇为沮丧,附近的平民被炸死好几个,德寿本人却只被震下床榻,毫发无损。

  懊恼的史坚如准备去香港再买些炸药,却在登船之际被尾随的密探逮捕……

  黎元洪的声音再次传来。

  义声一动,万众同心,兵不血刃,克复武昌。我天地、山川、河海、祖宗之灵,实凭临之!

  长沙。同盟会成员焦达峰、陈作新响应武昌起义,率军攻打巡抚衙门。湖南巡抚余诚格很识时务地在大堂高悬“汉”字白旗,乘乱逃走。

  西安。新军第三十九协管带张凤翙(hui)正率军攻打满城,西安将军文瑞站在城楼上指挥旗兵负隅顽抗。血战一日,满城告陷。文瑞困兽犹斗,下命巷战,三千旗兵伏尸街头,终不敌革命军包举宇内之势。文瑞无力回天,投井自杀。

  昆明。新军协统蔡锷(1882—1916)正在率军攻打督署,一个叫朱德的小排长冲锋在前,率先攻克了李鸿章(1823—1901)的侄儿、云贵总督李经羲的老巢。

  太原。刚刚由江苏布政使升任山西巡抚的陆钟琦在听说邻省陕西独立的消息后,忧从中来。他不知道的是,新军标统阎锡山正在和自己早已秘密加入同盟会的儿子密谋策反他。几天后,陆钟琦还没来得及与时俱进,就被暴动的士兵乱枪打死。

  画面逐渐叠化为黎元洪跪颂祝文的场面。

  元洪投袂(衣袖)而起,以承天庥(xiu,庇佑),以数十年群策群力呼号流血所不得者,得于一旦,此岂人力所能及哉!日来搜集整备,即当传檄四方,长驱漠北,吊我汉族,歼彼满夷,以我五洲各国立于同等,用顺天心,建设共和大业!

  形式主义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从不过时。祭天大典隆重的观瞻给革命士兵注入的是精神力量,而黎元洪和汤化龙心里盘算得更多的却是现实的权力分配。

  权力从来跟道义无关,是力量和利益的产物。

  在黎元洪和汤化龙精心算计后拟定的军政府四个部和政事府七个局的一把手名单中,除孙武摊到一个军务部部长(还是看同盟会的面子),其余全是黎元洪的下属和汤化龙的亲信。革命党用无量头颅无量血换来胜利的果实,却被集体踢出权力中心,仔细想想,还是挺坑爹的。

  歌不尽乱世烽火

  袁世凯五十三岁寿宴,不少故交好友都来洹上村的袁府贺寿。

  次日,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众人都很激动,用王锡彤的话说就是“认为袁公必将起用”。王锡彤是当地绅商,袁世凯被罢之初,及时烧冷灶,赢取了信任,为袁打理私产。

  隔日,有传言说朝廷将任命袁世凯为湖广总督。第二天,阮忠枢的造访证实了此事。

  邮传部侍郎阮忠枢是袁世凯最重要的笔杆子,跟袁大头几十年交情,在大头年轻落魄时曾资助过他。时人用“虽以梁士诒之倚重,杨士琦之尊信,不及阮忠枢之亲昵如家人也”来形容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派阮忠枢亲往,可见清廷真急了。

  袁世凯循例上了谢恩折。王锡彤和袁克定(袁世凯长子)主张不应政府之命,杨度和段芝贵也持相同意见。

  杨度态度最激进,认为即使荡平了革命,清廷也无药可救。王锡彤站在阴谋论的角度指出,一旦乱事平定,必会卸磨杀驴。

  袁世凯不悦道:“我不能做革命党,我的子孙也不愿他们做革命党。”

  王锡彤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默然退出。

  是夜,袁世凯踱到那面写有“养寿园”三个字的牌匾下。这是慈禧的字,他出神地望了望,突然放声大笑,笑到最后喃喃道:“湖广总督?湖广总督?湖广总督!”

  声音中透出一丝凄凉与蔑视。

  三年前,直隶总督杨士骧派使者向黄兴送交了一封袁世凯的密信。黄兴拆信读道:“兄弟此行受直督杨大人所差,以转达袁宫保(袁世凯曾受封太子少保,故称宫保)对黄先生的意思。宫保知先生致力于革命,甚为海内外所瞩望,也知先生将来必成气候。宫保愿与先生及革命党人联合,把清室推翻,复我故国……”

  载沣已等不及袁世凯走马上任,先行派出了海军统制(海军总司令)萨镇冰和陆军部尚书荫昌。

  萨镇冰的副官汤芗铭是汤化龙的弟弟,萨镇冰的敌人黎元洪是自己的学生,萨镇冰本人是个政治立场并不坚定的老好人。于是,汤芗铭苦口婆心的劝说和黎元洪不遗余力的策反,让这个素有“活菩萨”之称的技术官僚选择了中立路线,把一堆军舰扔给汤芗铭,自己跑到上海躲了起来。

  荫昌则是个活宝,满人纨绔子弟的代表。一笔好字,两口大烟,三圈麻将,四声昆曲,外加两撇八字胡,手拄一根绅士杖,基本能勾勒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形象。

  内阁开会时,荫昌蹬着军靴,穿着袍褂,半文不武半土不洋地走了进来。在座诸人忍笑向他恭喜:“有旨意命您督师到湖北去。”

  荫昌唱戏般反唇相讥道:“我一个人马也没有,到湖北督师,我倒是用拳去打呀,还是用脚去踢呀?”

  睡觉都提防汉臣的载沣也知道,让荫昌这种在同文馆学了三年德语啥都不会说的大爷领兵打仗形同儿戏,便给他配了两个镇的精锐部队。就这还得让冯国璋再带两个镇随行,以防不测。

  临行前,军乐队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荫昌哼着《战太平》的小曲,拿着身板架势上了火车。

  列车正待启动,站长忽报邮传部尚书盛宣怀莅临恭送。

  盛宣怀跟荫昌略事寒暄,打开一张汉阳地图,指出汉阳铁厂的方位,道:“如汉阳铁厂少受损失,”盛宣怀将胸膛拍得贼响,“本大臣即赏银十万。”

  荫昌表示心领神会。

  列车启动后,盛宣怀仍不放心,凑到车窗跟前提醒道:“适所言,勿忘。”荫昌大大咧咧道:“你备款就是了。”

  俩人暧昧的举动被站台上的中外记者看在眼里。狗仔队将听到的只言片语解读为“荫昌南下,而军饷不足”。新闻越炒越离谱,直接导致各地的大清银行发生挤兑,让本来就濒临破产的清廷财政雪上加霜。

  冯国璋的部队早已开到前线,跟革命军交上了火。荫昌却磨磨蹭蹭地往前挪,多走一步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好不容易进了湖北,却赖在火车上不肯下来。架起机枪大炮,层层重兵环绕。列车前后各接一车头,随时准备逃命。

  一天,卫兵发现远处走来一大群人,立刻报告荫昌。

  荫昌想都不想,下令开车。一个参谋自作主张地下去看了看,发现只是一些农妇到地里收棉花。

  如此酒囊饭袋亦能身居高位,清廷不亡,是无天理。

  项城之野望

  三年前为报兄(光绪)仇而将袁世凯扫地出门的载沣,此刻已连续失眠一周了。几天前,内阁大臣那桐严肃地警告他:“大势今已如此,不用袁指日可亡;如用袁,覆亡尚希稍迟,或可不亡。”

  载沣开始后悔当年听从张之洞的劝诫,放了袁世凯一条生路,仅以足疾为由开缺回籍。若当时狠下心来斩草除根,袁世凯就没有机会因闲居而坐养民望,以至天下有变,各方势力都认为收拾残局的人选“非袁莫属”。

  然而,从现实出发,载沣也不得不沮丧地承认,陆军最精锐的北洋六镇,早已成为袁的私家军队。

  向现实低头的载沣接受了跟袁世凯私交颇好的庆亲王奕劻的建议,派出了另一个重量级的内阁大臣——徐世昌(1855—1939)。

  10月20日的养寿园显得颇为冷清,袁世凯刻意屏退了众人,单独迎接徐世昌。

  “菊人兄别来无恙!”

  徐世昌笑道:“来之前,庆王拉着我的手说‘袁慰庭是个好人’,我说‘是,只是比坏人更坏!’”

  袁世凯也笑了:“知我者,菊人兄也。”

  徐世昌正色道:“若非你我相交得早,恐怕我也难以尽知啊!”

  徐世昌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是一个和风熏柳、花香醉人的下午,在河南淮宁县县衙当书吏的徐世昌百无聊赖,听说附近有一座已故兵部侍郎袁甲三的祠堂,风景秀丽,遂往游览。

  在袁甲三的墓碑前,徐世昌看见一个少年的背影。他跪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哽咽道:“叔爷爷,孙儿今天才明白,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孙儿将以前做的诗文付之一炬,下定决心不再自困于笔砚之间,荒度光阴,而要学您效命疆场,建功立业!”

  徐世昌和袁世凯一见如故,聊了很久。他惊讶地发现,袁世凯的大脑袋里装着各种自己闻所未闻的想法。

  比如,袁大头认为中国其实是一座封闭式赌场,里面的人都在投机。有钱的大投机,没钱的小投机,身无分文的卖血卖肉也要投机,都指望走捷径,个别地解决问题。无他,只因这是赌场的生存哲学。

  赌场的唯一法则是丛林法则,道德、法律、理想、爱情,在这里统统是浮云。但天朝特色还是有的,利益的表面总要盖上一层人情的餐巾,据说这项悠久的传统源自于汉朝。

  自从耻于言利的董仲舒放出“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豪言后,许多人就养成了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习惯。

  于是,人情是假的,逐利是真的。利益恒久远,演技永流传。

  所有的赌棍都经历过理想破灭的时刻,心头滴血的疼痛,也曾激起过反抗的闪念,却被场子里戴着墨镜西装革履的彪形大汉给吓退,别无选择后只能义无反顾地加入到投机的浪潮中。

  公平,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不是绝对的;但不公,却在这座赌场准确无误屡试不爽地实现了。

  理想已死,真爱已绝,遁入虚无,一心投机?不,即使这已成为所有人的宿命,也绝不是袁大头的选择。

  黑黑黑,黑到最后就是黎明。什么仁爱兼爱,什么有为无为,什么格物致知,什么知行合一,我只要两个字,亡清!当所有的希望都已变成绝望,你敢不敢将人生变成一局棋来赌?!

  如此心迹,袁世凯只向视为大哥的徐世昌袒露过。而徐世昌则很少跟袁世凯臧否时局,因为他记得早年大头向他表达过一个观点:对于恶政府而言,讨论它有多恶为什么恶怎么才能不恶等等,都是毫无意义的。

  唯一有意义的是:如何终结一个恶政府。

  相比于发动群氓起义,袁世凯更乐意亲手杀死恶政府,再闭上眼睛嗅一嗅剑身上的血腥味。

  那将是何等极致的快感!

  无视群氓是因为中国的历史突出体现了“两暴文化”。一个暴君,一个暴民,轮流坐庄。顺民被暴政盘剥得太厉害,就会变成暴民,揭竿而起,取暴君而代之。暴民掌权后不久,蜕变为暴君,进入下一个轮回。

  穿上龙袍即暴君,脱下龙袍是暴民,骨子里都一样,谁也不比谁更高尚。起义口号喊得再响亮,也不代表暴民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因此,历代亡国之君,非亡于无德,而亡于无能,以至于官僚体系失控,土地兼并、财政赤字,最后政治经济全面崩溃。

  同样身处黑色世界的徐世昌,遵循的是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生活态度。情顺万物而不应物,一切顺势而为。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对袁世凯的目标表示不解,直到一天,提起这个问题时,袁世凯表明了心迹:

  这的确是空前的挑战。但少了它,人生将是何等的空虚啊!

  徐世昌明白了。此事无关立场无关良知无关道义无关生前身后名,亡清的意义就是亡清本身。

  这是袁世凯的游戏,早已深深嵌入他的生命。这是一款需要献祭的游戏,殉道者的幸福不在结果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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