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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 作者:追月逐花

第4章 :再度易手

  想到这里,她沉默了。隐忍,便是实现它的第一步。

  宇文化及见她沉默不语,但心中似有斗争,慌忙又恳切地说:“娘娘不要担心,化及万死也会保得娘娘周全……只是娘娘日后孤身一人,不知倚靠何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开始偷偷打量她。

  萧美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心头的斗争也更甚,皱紧了眉头,咬着牙不说话。

  也许是因为宇文化及心里包含着期待而让他的目光更加敏锐,他看出萧美儿虽然对他厌恶至极,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死,顿时放下心来——他觉得只要她不敢去死,他就有本事叫她回转。

  萧皇后见他脸上露出恣意的神情,顿时慌了,知道再不做个了断,他恐怕马上就要恣意而为,可是她那不争气的手腕还是软软的没有力气,就是抬不起那轻飘飘的簪子往自己的喉咙里刺——其实不是手腕不争气,而是她人不争气,可是她只愿归罪于自己的手腕。

  除了怕死之心越来越盛之外,复仇的意念也在增强。萧美儿想到紫薇夫人不仅害死了杨广,还把她逼到了这种死角,就恨不得立即食其肉寝其皮。虽然萧美儿已经决定死后去找她,但鬼魂之事是最缥缈的,说什么做鬼去复仇只是人死前无奈的感叹,她可不想对自己做这种空头允诺。为了复仇而活下去的意念在她心里越来越盛,但是她同时觉得这是羞耻而且大逆不道的事情,因此迟迟不愿做决定。

  “娘娘,人死不能复生,娘娘再恨化及,也是于事无补。正如化及刚才所说,化及深虑娘娘日后的生活,更恐娘娘落入歹人之手……娘娘,恕化及斗胆,化及愿保护娘娘一生一世……化及让娘娘失去了一个皇后的位置,还能再给娘娘一个皇后的位置!”虽然他说得很谦卑,甚至有些摇尾乞怜,但是他那飞扬跋扈的神色已经越来越明显。

  一丝冷笑爬上了萧皇后的嘴角。刚才那一刻,她已经看到了为夫君报仇的希望。从刚才那句话就可以听出,这个草包想要称帝。他大概只看到了帝位上的荣华富贵,却没有看到帝位下的刀山火海。他已经踏上了死路,她只要把他往死路里推一推,就能让他畅通无阻地去见阎王。

  发现了这个希望之后,复仇的意念占据了一切,萧美儿感到心头有一个从未出现却非常熟悉的恶魔在跳动,渐渐占据了她整个人。

  萧美儿的脸上忽然露出她从未有过的媚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媚笑下隐藏着多少狡诈和邪恶,而在别人眼里,这份媚笑只是分外地动人心魄。

  “您称呼我什么?我不大懂。您说我是谁的‘娘娘’?”

  宇文化及大喜,慌忙道:“当然是臣下的……”话说了一半才想起“臣下”这个词已经配不上娘娘的称谓,恼得想抽自己嘴巴,但他很快就被奢望得偿的喜悦淹没,迫不及待地来牵萧皇后的手。

  萧皇后及时地退了一步,伸出手来轻轻地摇了摇。她的动作恰到好处,既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又不会让宇文化及感到恼火。

  “美儿虽然已经想通,但先帝尸骨仍未安葬。美儿必须给他装殓下葬,才算尽了妻子的本分。只有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美儿才能安心地改头换面。”

  宇文化及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才说道:“先帝倒行逆施,天下人恨他入骨,娘娘也是知道的。军中也有不少人对先帝心怀怨愤……就请娘娘悄悄地行事,凡事有个差不多便可以了。”

  说是只有个“差不多”就可以,他却明显连这个“差不多”的标准都不想让杨广达到。因为他让萧皇后自己去给杨广下葬,却不愿帮她一点儿,分明是逼着她把杨广像叫花子一样用席子裹了,再找个地方随便埋了。

  萧皇后再度看到杨广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张宫床上。雪白的白绫从房梁上垂下来,映衬着他雪白的脸色。白绫再白也只是白而已,他的脸色却白得发青,透着冰冷和僵硬。

  萧皇后慢慢地走到床前,低头向他凝视。这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竟好像当年新婚看到他时的感觉。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又不知不觉地止了。现在她的心里无比地寒冷,也无比地坚硬,挤不出多少眼泪来。她现在背负的,可是比死还可怕的命运。

  因为时间紧迫,她看了杨广一小会儿之后,就命宫人动手拆床。他既然已经躺在了这张床上,就不用再移了。拆下床板,拼成个棺材,也算让他睡得安稳。

  萧美儿原以为再见到惠儿她们的时候,一定会看到她们鄙夷的目光,没想到她们也是一脸羞惭。因为她们也没像道德家们所说的,以身殉主,因此再度相见的时候,萧皇后和她们谁都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协作。大家心里都清楚,谁都不要说谁。

  虽然在宫女这里没有受到责难,但萧皇后清楚这不代表不会有人骂她。相反,不管她是因为什么缘故,她都已是“失了节”了,必将被载入史册,万人痛骂。杨广虽然不得人心,但也是一任皇帝,忠于整个隋王朝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必将对她切齿痛骂,更有人自己也不是如何清白,但为了撇清自己,必然会对她骂得更加起劲。男人的投降可以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甚至会被说成英雄的行径,而对女人来说,投降却只能有一种评价,那就是——该死。

  在知道自己横也该死、竖也该死之后,萧美儿反而坦然了,也更加有了勇气。

  萧美儿和宫女们拼好棺材后,就把杨广葬到了流珠堂的下面。虽然不至于像叫花子那样落魄,但以他的帝王之身,落魄到这种程度,真是惨到极点。

  宇文化及听说萧美儿已葬了杨广,便迫不及待地把她迎到自己暂时的住处,当晚便和她做了夫妻。虽然萧美儿已经打定主意把自己当成死人任他摆布,但还是忍不住感到恶心和痛苦。但痛苦归痛苦,恶心归恶心,结束了之后,她立即得把它们忘掉,否则她恐怕就不能完成自己所要完成的事情。

  宇文化及得到她之后便对她彻底放心,进而口无遮拦。从他的嘴里,她知道发动谋反的人有武贲郎将司马德戡、元礼,他的弟弟宇文智及,以及直阁裴虔通。紫薇夫人也因美貌和擅长占卜观星,在他身边占了一席之地。萧皇后把这些人一一记下,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他们全部都死。当然,还有参与谋逆的禁卫军们,他们虽然人数众多,但萧皇后也要想办法让他们统统都死。

  宇文化及和她住了几天之后才带她去见自己的家室,想必他之前已经遣使或是亲自回去警告过那些女人,因此她们见她的时候都很礼貌。宇文夫人虽然恼怒欲死,虽然因萧美儿的美貌自惭形秽,因萧美儿的到来而无比恐慌,但还在拼命地装高贵、矜持、和蔼。

  不知为什么,萧美儿竟从宇文夫人那里看到了自己之前的影子。如果说宇文夫人是以前的她,那她正在扮演宣华的角色吗?但是她是为了报仇才来到宇文化及身边的,和那个只想自己快乐地生存下去的宣华有本质的不同!

  见过宇文夫人之后,萧美儿很快又见到了紫薇夫人。紫薇夫人表面上仍对她恭恭敬敬,却会在花园回廊和她偶遇的时候隐晦地嘲笑她,“您也会顺应天道了啊,紫薇真是无比高兴。”

  萧皇后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的异动,却感到有一柄火红的刀子直戳进她的心里,硬生生地把她的心劈成两半。也许是因为太痛了,她竟然觉得那痛不属于自己似的,只是假装羞惭地朝紫薇夫人笑笑。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她得稳住自己,不要和紫薇夫人翻脸。

  安定之后,她知道了一些亲戚的消息。他们自然有的被杀,有的投降,但南阳公主的事情却让她大受刺激。南阳公主早年奉帝命嫁与宇文士及,知道宇文化及杀了杨广之后,立即与宇文士及断绝关系,自此与青灯古佛为伴。虽然萧美儿背着的是更为崇高的任务,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汗颜。因为她也一直怀疑自己,当初苟且偷生的原因真的是只想报仇呢,还是她根本就是贪生怕死?

  出乎她意料的是,宇文化及并没有立即称帝,而是奉宗室王子秦王杨浩为帝,自任大丞相,引兵十余万归西。

  萧美儿知道这肯定是他手下那批能人力谏的结果,而他自己是不愉的——从他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宇文化及得到萧美儿之后对她是无比地宠爱,几乎每天都泡在她房里,因此她得以掌握他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

  在萧美儿看来,宇文化及的手下提出的这条道路是非常正确的。无帝位但有帝王之权,而且巧妙地削弱了自己该背的骂名和责难,又实惠又相对安全。但是宇文化及却看不清这一点,天天愤愤不平。看到他如此的浅薄,萧美儿愈加迫不及待地想把他往黄泉路上推了,但是她知道自己还得等。

  因为与同谋已经有了嫌隙,宇文化及和他们不免会有摩擦。这一摩擦,以往隐含的矛盾也渐渐暴露出来。原来司马德戡等人对宇文化及占有宫室女子非常不满,特别是把萧皇后都占去了,实在是大不应该。他们认为他要么把皇后和宫室女子妥善奉养,以彰其德;要么就该把她们栽上个对皇帝不予规劝、祸害苍生的罪名,一并杀却。宇文化及现在已经把皇后弄到家里住了好久,这两个方法都已无用,也许把她送进尼姑庵里关起来,还能弥补一些。

  宇文化及和同谋们争执得很厉害,从他每天归房时的神情就可以看出。萧皇后虽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事,但就是不出声。等到有一天宇文化及终于忍不住对她吐露此事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楚楚可怜地说了一句:“美儿知道自己身为失节皇后,命运就该朝不保夕,只是将军如此英雄,被臣下如此胁迫,委实令人伤心。”

  萧皇后知道,对男人是闹不得的,和他闹只会激发他的逆反心理,楚楚可怜地悲叹要比大吵大闹更有效。而且,男人对女人再爱,也只限于家室之爱,你让他付出更多东西是非常困难的,因此不能说自己如何如何悲惨,让宇文化及去惩处那些人,而是要强调宇文化及自己有多可怜,处不处置那些人随他的便。

  萧皇后的计策果然有效。宇文化及之后便对臣下们严厉地弹压,而那些人又是和他共同谋反的人,根本没把宇文化及看得太高,一来二去发生了内讧,宇文化及杀了司马德戡等人,和宇文智及也疏远了一些。萧皇后的复仇计划,算是初步收到了成效。

  宇文化及虽然扫清了阻碍他称帝的臣下,但仍迟迟不肯称帝。萧皇后心里很着急,却知道此时催不得。此时的宇文化及不论举手投足,还是说话顾盼,都表现得格外有男子气概。她知道,他那是怕。杀了一直拱卫帮助自己的臣下们,聪慧的弟弟又因为怕遭祸殃而避开他,他一定感到孤独无助,进而感到深深的害怕。

  这样看来,宇文化及的确只是个草包,当初带兵谋反也全是被人煽动,说不定还有胁迫,至于那称帝的欲望,说不定也是临时起意。想到这里,萧皇后对他既愤恨又怜悯。

  人在害怕的时候是最不安也是最狂躁的。萧皇后知道这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可能触犯他,因此只是在他身边默默地伴着。没想到这倒让宇文化及感到了深深的安慰,对她更加宠爱,甚至有些依靠了。

  自断臂膀之后,等待宇文化及的还有“忠义”之师的讨伐。东都群臣听说杨广被杀,推越王侗在洛阳为帝,找瓦岗军李密为太尉,讨伐宇文化及。宇文化及统帅的军队乃是隋最精锐的军队,比李密的可强得多了,却屡战屡败,可见他不是有勇无谋,而是连谋也没有。

  “都是弟弟害了我啊!”宇文化及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前喝着闷酒,眼睛也被酒气熏得通红,每喝几杯他都要把这句话念叨一遍,仿佛它就是他下酒的菜。他这是在埋怨宇文智及把他推上这难坐的位置。见他这副模样,萧皇后心中暗喜,在一旁静静地为他斟酒夹菜,竟宛如一个贤内助。

  “之前在朝中便听说李密勇猛,没想到会这么勇猛。难道我竟要命丧这草寇之手?”宇文化及咕哝着,忽然来了一句,“美儿,你可有什么退兵良策?”

  萧皇后一惊,以为这是危险的试探,可当她抬头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是一脸的期待。她感到非常错愕,慌忙低下头去,勉强笑道:“美儿乃一妇人,能有什么良策?”

  “不,”宇文化及眼中的期待竟然更盛,“当日乱军当前,你竟然能穿华服端坐于堂上,可见你心中英雄气概一点儿也不输给须眉男儿。”

  他竟然提起这件事来,令萧皇后又气又觉得好笑,正准备胡乱说几句话搪塞过去,忽然想起那些作乱的禁卫军,一丝冷笑顿时悄悄爬上嘴角。

  “依奴家看……”萧皇后故弄玄虚地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用拳头轻轻地击着手掌,“您现在所统领的军队乃是天下最精锐的,但还是无法战胜李密,可能是众将士军心不坚。照我看,您可以尽调当日陪您起事的军士,充作核心,再与李密一战!”

  如果宇文化及是个好指挥者,这个计谋还算个好计谋,可惜宇文化及不是,这些士兵就等于去送死了。

  与李密一战,宇文化及果然大败。兵士战死者甚众,余下不死者也有大批投靠李密。宇文化及自知必败,败走魏县,终日郁郁寡欢,抱怨宇文智及推他坐上这难坐的位子之类的话也更多了。萧美儿暗自称意,她做的这些动作都很小,却个个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也是如此奸诈的,以前她发觉自己其实很奸诈的时候她也会感到不适,现在却感到心怀大畅。看来复仇真的会让人慢慢地变得邪恶,但是大仇在心,生者难熬,她已经无法在乎邪恶不邪恶了。

  萧美儿做的动作都很小,所以她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但是宇文夫人却发现了。做妻子的能发现丈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至于变化的原因,也能窥知个八九。

  那天宇文化及外出,萧美儿在室里悠闲地绣着她的牡丹。她绣牡丹仍然用粉红色的丝线,却喜欢在里面夹上些鲜红的丝线,美其名曰:花之筋骨,其实是指她心中那杂乱的血痕。

  她气定神闲地下针、拔线,一阵气急败坏的声音却粗鲁地撞进她的耳膜。那是女人愤怒的低喘、大闹的前奏,以及脚用力踹在地面上发出的声响。

  萧美儿轻轻地把针扎进绸子里,漠然地侧眼相望。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独孤皇后带着宫女去打杀尉迟氏的时候,萦绕着她们的就是这个声音。如果她们真是和独孤皇后一样的目的,她的确要紧张起来,可是她就是慌不起来。她的心已如死城,在里面跳动的,只有复仇的火焰。除了它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在她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萧美儿款款地站了起来,头谦恭地低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周身弥漫着一种超然的淡定。宇文夫人已经站到了门口,脸已经被怒火扭曲得宛如恶魔。身后那群女人就是恶魔麾下的小鬼,脸上却是为讨好而做出的虚假的愤怒和为虎作伥的恶毒。

  看到萧美儿这淡定的神情,宇文夫人更愤怒了,可能是因为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愤怒,脸上还现出了浓浓的悲哀,证明她不是一味的失宠而愤怒,更多的是为丈夫担忧。这不禁让萧皇后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以前自己去找宣华兴师问罪的时候,恐怕也是这样吧。正因为有了相似的心情,她忽然对宇文夫人有了种错位的亲近感。

  跟随宇文夫人来的女人们见萧皇后如此淡定,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气势上竟有些微挫。紫薇夫人藏在人丛里,看到萧皇后如此淡定,少许惊讶之后,眼中竟露出了诡谲莫测却又清澈透明的笑意,对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竟像在赞许。

  “你这淫妇!你知道老娘为何来找你吗?”宇文夫人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此时却大爆粗口。

  萧美儿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当初自己被宣华那惹人疼爱的气质彻底挫败的时候,大概也想骂脏话吧,可是因为皇后之位太过尊贵,使自己在盛怒之时都无法抛弃体统。而宇文夫人是大臣之妻,说话顾忌少了一些,大概也因为她更有勇气。

  萧美儿此时的心情莫名其妙。虽然宇文夫人和她身份大异,声音、气质、相貌无一相像,但她就是觉得现在的宇文夫人是她某时的翻版。她现在的感觉,简直像穿越了时空,和以前的自己重逢了一样。

  “你这妖孽!死到临头还在装糊涂!”宇文夫人的脸已经涨成了紫色,嗓子也已吼得沙哑,“你以为你的险恶用心老娘不知道?!你先对我夫大加迷惑,再教唆他走入歧途,再为你那个倒行逆施的暴君丈夫报仇!你做梦!我告诉你,老娘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宇文夫人一面大声吼骂,一面握紧了藏在袖子中的剪刀,跟她来的女人们每人也拿着一柄。宇文夫人本已打定主意,今天就算拼个万劫不复,也要斩了萧皇后这妖孽,不管她是痛哭求饶,还是拼死抗争都不会手软。宇文夫人万万没有想到萧皇后竟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淡定,就像一座不可靠近的冰山,就像坐在庙堂上的拥有莫测法力的神像,令她不由自主地缩起手脚,不敢乱动。

  萧美儿听着她的痛骂,竟越发感到亲切,这就是多年前的自己想对宣华说的话。老实说,当初在自己嫉恨宣华的时候,曾幻想她有无数种邪恶,既怀疑她是背信弃义、不顾廉耻、不顾伦常之流,又怀疑她跟在杨广身边是不是要给隋文帝报仇。这个想法非常荒唐,当初她想了片刻就把它抛弃了。没有想到宇文夫人又帮她把它从记忆的沉船中勾了起来,正因为如此,她越发觉得宇文夫人就是以前的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对她露出了亲热的笑容。

  宇文夫人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露出笑容只觉得毛骨悚然,歇斯底里地大号一声,“你这妖孽……哇哈!”捞起身旁桌子上的茶碗就朝她掷了过去。

  温热的茶水先于杯子淋到了萧美儿的头上,让她感到一阵麻木的温暖,接着是一阵疼痛和茶碗掉在地上破碎的声响。一道细细的血流了下来,直流到她的嘴边。她尝到一丝咸味和淡淡的血腥,一阵委屈之后,忽然感到了莫名的畅快——血的味道给了她一种错觉,就好像她心里的毒血在刚才那刻喷了出来。

  宇文夫人在投出茶碗的一瞬间便耗尽了力气,见她茶碗着头之后仍是巍然不动,不由得更加犯憷,手里的剪刀握得更紧,却不得不扭头离开。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号啕大哭,哭得是那么的惨,仿佛自己的肝肠和灵魂正在一段段地断开,再粉碎化成血水。

  萧美儿听出她是在哭自己的丈夫败局已定,说不定很快就要死于非命,也是在哭自己为什么如此懦弱无能,连挽救丈夫的最后一个机会都失去了。

  此时她对宇文夫人的错位的亲近感才告消失,并从她的哭声中得到了巨大的快慰。看来宇文化及的确快要一败涂地了,否则宇文夫人不会失控到这个程度。以前她一直愤恨着宇文化及为什么还活着,所以疏于检视自己胜利的果实,现在才从宇文夫人的悲痛欲绝中看到自己胜利的果实是多么硕大。

  紫薇夫人没有走,见萧美儿抬手用袖子堵住额上的伤口,便款款地走过来,拿出一块香帕来为萧美儿包住额头。萧美儿漠然地看着紫薇夫人,对她的感觉已经被仇恨折磨得麻木了,看到她时只感到空虚,现在更在空虚中感到一丝诧异。

  “你为什么要帮我?”萧美儿的语气仍然是淡淡的,但聪明人会听出她的语气中已经浮起淡淡的血丝。

  “娘娘您也学会了啊。”紫薇夫人没有回答她的话,手上的动作很轻,生怕一不小心弄痛了她,“天若让泰山崩,泰山只有崩。我们要是站在泰山前,只能观山崩而不变色。”

  没想到紫薇夫人竟认为自己已经和她成了一样的人,萧美儿不由得感到又可气又可笑。当萧美儿抬起眼来凝视紫薇夫人的时候,发现她竟是满眼的温暖。萧美儿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就好像已经被冻得麻木,忽然走进温暖的屋子,不由自主地发颤。紫薇夫人眼中原有的戒备和猜疑已经没有了,她目光中的那扇门已经打开了。

  萧美儿忽然能够理解她的想法了。明明拥有非常的报复和本能,却因身为女儿之身而无法施展;明明已经看透了这世间的凋敝和险恶,却因无法弃世而必须滞留在这个世界上;明明看着丑陋和邪恶纷纷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而感到焦急和愤怒,却因自身的弱小而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唯有做个过客,漠然地看着世间变幻,为了生活得好一些,不妨为强者推波助澜。好伤心……又好不甘心……

  紫薇夫人给萧美儿包好了伤口,萧美儿对她笑了笑,表示感激。对紫薇夫人有所理解之后,萧美儿对她的感觉也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并不代表会就此饶恕她,或是和她成为朋友。首先她直接害死了杨广,这是无可饶恕的罪。其次她曲解了萧美儿的意思——既然认为萧美儿和她一样,肯定也认定萧美儿是贪图富贵才苟且偷生吧。这对萧美儿简直是最严重的侮蔑,即使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也是莫大的罪状!

  紫薇夫人告辞离去了。萧美儿看着她转身,莫可名状地微笑着,眼中的光芒在迅速地变冷:也许我命定会继续了解你,当我完全了解你的时候,恐怕就是你的死期。人在相互理解后可能会成为朋友,但只有在你死后,我们才能成为朋友!

  宇文化及回来听说了他夫人干的好事,和她大闹了一场,几乎要和她断绝来往。众人见他对萧美儿如此宠爱,不由得唏嘘侧目,萧美儿却泰然处之。她的心一点儿都没有动摇,敌人的宠爱不是恩情。何况宇文化及发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宇文夫人触犯了她,而是因为宇文夫人触犯了他自己的权威。

  要想打击自己丈夫宠爱的女人,必须把自己的丈夫先拉拢过来,否则你对那个女人的任何攻击,都跟直接攻击他没有两样。这是萧美儿在杨广的身边学来的。

  不过多亏了宇文夫人的提醒,萧美儿才发现现在的宇文化及是多么的窘迫。他和夫人大闹之后,虽然是在微笑着安慰她,却掩饰不住他自己的惊恐和愁闷。萧美儿发现他原本清俊的脸孔也有些臃肿,额上也布满了细细的皱纹,甚至头发都显得有些干枯——像极了杨广死前的样子。虽然萧美儿不会望气看相,但她认定宇文化及已经现出了死相。在他即将毁灭的时候,萧美儿忽然对他有了少许怜悯。她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头,“人生有祸也有福,困境说不定很快就会转化为顺境。将军也不必太劳心了。”虽然她这样说过,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这样做,顶多是给宇文化及一点儿临终前的关怀,让他死前不要太恐惧罢了。

  宇文化及伸手按住了她的玉手,轻轻地抚摸着。萧美儿感觉他的小指在自己手背上轻轻地挠着,竟然还在挑逗她,一股恶心像一根毒箭一样直冲入她的脑海,灵魂也不由自主地战栗了。怒火像一个恶兽一样从她心中爬了起来,正在磨着爪子咆哮:这个混蛋罪无可恕,应该立即就死!

  “就当我之后还能走好运吧……”宇文化及微笑着看向她,眼中调情的意味更加明显,“可是我若是就此走不了好运了,该怎么办?”

  “您怎么能说您再也走不了好运呢?”萧美儿脸上的微笑特别甜蜜,可她却知道那是自己心中的毒液。她还是忍不住想把他推向天下人都看着的位子,被天下人的嫉妒之火炙烤,“既然您这样想,不如把平日想做之事都做了,再安然地等着好运来到,这样正反都不吃亏。”

  宇文化及眼中调情的意味消失了,忽然变得十分严肃。萧美儿的这番话触及了他心中的隐秘。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表情仍旧颓唐,眼中却有蓝色的火焰在微微跳动,“人生固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

  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但是却比任何形式的宣誓都来得铿锵有力。

  他刷地站了起来,一阵风般走了出去。萧美儿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丝冰冷的微笑在嘴边如一朵冰蓝的梅花绽开。她知道他这是张罗称帝的事情去了,命运之神已经为他敲响了丧种。

  新朝的力量并不强大,强大的是遍布天下、称王称帝的草寇。宇文化及称帝,不仅会让把持新朝的洛阳旧臣愤恨欲死,竭尽全力也要杀他,也会令天下草寇侧目,纷纷要置他于死地。他已经大步朝阎王殿走去,她只要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就可以了。

  萧美儿几乎没有露骨地教唆过他,只是在恰当的时机,说些巧妙的话来挑动他心里的想法。这些事情从头到尾都和她无关,他只是听了她的话,偶然想起了那些事而已,他一定会那样觉得。最高明的教唆不是天天趴在他枕头边没完没了地说,而是让他心领神会,还以为全是他自己想起来的。这样最安全,也最有效。萧美儿再一次发现,她在杨广身边,还是学到了不少。

  宇文化及毒杀了自己一手扶植的傀儡皇帝杨浩,自立为帝,国号为许,改元天寿。他并没有按当初所承诺的立萧美儿为皇后,而是把她封为淑妃。看来他的元配在他心目中还是很重要的——或许是因为元配给他生了几个骁勇的儿子,害怕儿子们恨他——儿子一大了,父亲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挟持。

  萧美儿并没有在意这个,封不封她做皇后与宇文化及的命运对她没什么影响。她现在所有的精神,都放在如何弄死紫薇夫人身上——仇敌应该有序地死去,第二罪大恶极的人应该在首恶之前死。

  萧美儿原本打算让紫薇夫人因卜乩之术获罪——古往今来,术士们因猜不透主上的意思,被杀被残害的例子太多了。虽然紫薇夫人善于揣摩上意,但萧美儿认为自己有本事让她猜不透宇文化及的心思——有时候女人对男人的了解是与她得到的宠爱成正比的。

  就当萧美儿一切准备停当,准备构陷紫薇夫人的时候,却发现她已如仙鹤般缥缈无踪。宇文化及暴怒地命人搜捕她。

  军士在宫外大肆搜捕的时候,萧美儿呆呆地来到了紫薇夫人的寝室。看着人去屋空的寝室,萧美儿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如此说来,她真看透了自己也说不定。萧美儿忽然有一种超越冰寒的感觉直刺入她的心里,再或者,紫薇夫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味地左右逢源。

  宇文化及称帝之后,很快遭到了亦已称帝的李渊的打击。宇文化及面对唐将李神通时再度不敌,败走聊城,李神通紧随。而已自立为夏王的窦建德忽然以讨逆之名出兵攻打聊城,李神通只得退兵。同年闰二月,窦建德攻破聊城,抓住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和相关一干人等,又去搜寻萧美儿及当初一并被宇文化及俘虏的宫人的所在。

  萧美儿听到宇文化及被抓的消息后先是大感快慰,接着听说窦建德带着兵丁前来寻她,不由得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要知道窦建德是以“报帝仇、杀逆贼”为名出兵的,既然是“报帝仇、杀逆贼”,那么她这个失节皇后自然也在该杀之列。萧美儿的心里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平复了。她早已是该死的人,只是有余事未了才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她也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萧美儿如当初杨广死时一样端坐在堂上,想到自己可能即将殒命,便穿戴整齐了——她可不想让自己蓬头垢面地去见杨广——暂且把身家性命放到一边,好好看看这个自立为夏王的草寇会把自己怎么样。

  皮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纷乱地传来,萧美儿知道是窦建德来了。她矜持地扬了扬下巴,坐着挺直了脊背。身边的宫女却因为无法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危机而浑身战抖,恨不得瘫坐在地上。

  大门刷地打开,窦建德进来了。好一个魁梧的男人,方面大耳,剑眉星目,算得上史书中描绘的英俊王者。不过萧美儿的目光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而是死死地盯着他的服色。她原以为他也会穿着象征皇家的明黄,没想到他穿的竟然是朝臣的服色。在这遍地猴子称大王的时代,明黄已经遍地都是,朝臣的服色倒罕见了。

  窦建德看到萧美儿的时候,如遭雷击般呆住了,眼睛里也射出炽烈的火花。看来他对萧美儿的印象也是“惊如天人”。萧美儿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屏声静气地等着看窦建德会把她怎么样。没想到窦建德和她对视了片刻,竟一头拜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魁梧男人,没想到他身后的兵士也随他一起跪下,一起大哭起来。他们哭得未必有窦建德“至诚”,但终归是哭出来了。

  一时间,室内充满了男人的哭声,虽然不算是石破天惊,倒也是世所罕见。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么多男人聚到一起哭,萧美儿还是第一次看见。

  “臣等救驾来迟,令先帝遭害,皇后遭辱,真是罪该万死!”窦建德哽咽着为自己的痛哭定下了一个主题。虽然是哽咽着,他仍然声如洪钟。之后他便围着这个主题又哭着说,什么先帝对他恩高德韶啊,什么听到先帝身亡、皇后遭辱,心如刀绞之类,长篇大论,用尽了修辞——这些话哭着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怪异。

  老实说,被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又如此魁梧的男人哭祖宗般哭拜着,萧美儿的心里也是很不适的,但是他把杨广尊为皇帝,把萧美儿重新尊为皇后,还是让萧美儿很是欣喜感激——尽管他可能不是出于真心,但终究是给了她和杨广这个面子,她还是要感激他的。

  萧美儿挖空心思都想不明白,他既然对杨广如此尽忠——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那对她也应该是诛之而后快(即使做表面功夫,也要杀了她),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拥戴?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萧美儿忽然惊悟,接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难道我就这么想给自己判死刑吗?

  窦建德哭拜过萧皇后之后,就立杨广神位,追谥他为闵帝(关于杨广的谥号“隋炀帝”,是杨广被缢杀那年李渊给他加上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有胜者加的谥号才能成为“正统”),令百官素服,一起发丧。

  萧美儿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为杨广举哀,虽然哭得肝肠寸断,心里却十分畅快。窦建德用毒辣手段处置了萧美儿的杀夫仇敌,又如此给他们夫妻面子,在萧美儿心中的形象自然大大加分。即便如此,萧美儿对他仍是不无疑虑。经过乱世的洗礼,萧美儿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真正的尽忠之臣。窦建德表演得太完美了,反而令她心里不安。

  为杨广发丧之后,窦建德立即将隋的传国玉玺等国宝图籍收为己有,原来他也要称帝。萧美儿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淡淡一笑,心里反而安定了。

  这世上不会有人是一心尽忠的,任何人都会有私心。英雄想称王,这是人之常情。她已经见过那么多奸险狠毒的人,对这个不怎么奸险狠毒的人就不想苛求了。相反,窦建德要称帝,反而对杨广和她有利。他已经给杨广先帝的礼遇,并否定他活着的时候倒行逆施——从他给杨广追谥的谥号是闵帝就可以看出。因此他要称帝,也只能从杨广的影子下和平地过渡,并且要一直对杨广和萧皇后尊崇备至,否则就等于自打嘴巴。而窦建德为什么要对自己礼遇备至,萧美儿也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他需要一面政治的旗帜。

  大凡想要称帝的野心家,都不会贸然地跳出来说自己要称帝,必须要找一个原皇家的尊者挟持着,打着维护正统的幌子,给自己抹上正义之色,收买人心,等自己的势力到火候之后再思谋称帝。她虽然只是个女人,但奉养先帝遗后,也是极有光彩的。

  献祭先帝,吞掉国宝之后,窦建德就开始安抚被俘的隋旧臣,不管他们是否变过节,只要有才者,一律任用,对于不想在他手下谋事的,他便赠以财帛,任他们去任何地方。攻破聊城之后,他得到了大批的美女,其中不少是隋宫旧人,他也把她们一并放走。至于萧皇后和杨广的妃子们,他把她们送于他妻子曹后处,以示避嫌。

  萧美儿见他表面功夫做得如此之棒,彻底安下心来。也许他不是真心,但现在讨论一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已经没有用了,只要他把这些功夫一直做下去,就不妨把这当作他的真心。

  从窦建德对表面工作的热心程度来看,他一定会一直做下去,她不用对自己日后的生活过分担忧,也许她可以就此摆脱那泥潭般的日子了。想到这里,萧美儿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心里也涌起一股强烈的自我嫌恶感。她原以为仇怨一了,自己就会义无反顾地随杨广于地下,没想到等生活有了希望之后,她竟然不想死了;更没想到自己脱离了死地之后,死前许下的诺言竟完全不算数了。真可耻,真恶心,真卑鄙……可是不管她怎么厌恶自己,她还是想活下去。

  当萧美儿走进窦建德的金安宫时,顿时被他的节俭所震撼了。这里的宫女全都穿着粗布衣服,人数也不多。楼台亭阁都很朴素,不见任何奢华装饰。她听说服侍曹后的宫女也不过十几人,还听说窦建德每攻破一个城池,所得财宝必全部赏与将士,自己一无所取。窦建德本人更是穿着粗布衣服,爱吃蔬菜和脱粟的米饭,肉也很少吃。

  虽然在隋宫里过了十余年的奢华日子,但幼时节俭的品性还深深地根植在萧美儿的心中,窦建德之举自然大合她的脾胃。联想起窦建德之前对被俘者的宽容,萧美儿对他的好感更甚——虽然不能确定他是否是真心如此,但也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假意,姑且把他的这些当作真意吧,只要他一直做下去。

  萧美儿对自己日后在金安宫中的日子做出了美好的期望,没想到不久之后便迎来一次不折不扣的羞辱。

  既然窦建德仍把萧皇后奉为国母,那么曹后理当以臣子之妻的身份迎接萧皇后进宫,但她以偶染风寒相推托,只命其女代为迎接。

  窦建德礼节甚全,他的妻子却如此倨傲,令萧美儿很是不适应,也微微有些不快。但她想到能有如此面子已是难得,心里便释然了,平心静气地跟着窦建德之女进宫。殊不知她对曹后如此宽容,曹后却不能如此宽容地对她。不,这恐怕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而是曹后一开始就对她不怀好意。

  萧美儿不知道曹后听说窦建德要把她送进金安宫的时候,是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这老狐断送了隋家江山,迎来这里做甚?”骂过之后,便思谋设宴之时该用什么方法“高贵地羞辱她”,想好法子之后,又寻出所有的首饰脂粉,命宫女仔细地给她打扮——看来曹后仇恨萧美儿的重点,不是她的经历,而是她的美貌。

  萧美儿见到曹后的时候微微有些惊讶,因为一路所闻都是窦建德简朴、其妻曹后夫唱妇随的事迹,没想到曹后却是满身绸缎,头戴珍宝。萧美儿略一细看,却发现只有她的穿着如此华贵,她身边的宫女仍是衣着朴素,心中顿时了然:曹后今天恐怕是为了见她才特意寻出这么奢侈的物品穿戴打扮的——要知皇宫用度,一奢而众奢,如果曹后生活奢华,断不会让身边的宫女也过苦日子,一来是为了御下,二来是为了面子。

  萧美儿仔细地打量起曹后来。只见她仪表端庄,身段富态敦实,不失为一位高贵国母之相,只是被脸上的神情破坏了气质。人的心里不管在想什么,都会在脸上露出蛛丝马迹。曹后虽然极力露出高贵谦和的笑容,嘴角却有凹痕,眼下也有因用力而扯出的斜纹,眼中的笑意是那么勉强,似乎带着野兽般的攻击性——她给萧美儿的感觉,就是一头正在因嫉妒而失去理智的母兽。

  萧美儿微微垂下眼帘,不去接触她含有浓郁的野兽气息的目光。曹后这么紧张恼怒,想必是害怕她去勾引窦建德吧,联想起窦建德刚看见她时的神情,似乎也是如痴如醉。

  萧美儿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炽烈的怒火:你这愚蠢的女人怎么可以胡乱猜疑,只要你的丈夫不来冒犯我,我是绝对不会和他扯上关系的,你怎么认定我会对你们夫妻感情不利呢,仅仅是因为我美貌吗?

  萧美儿的怒气上升到一半忽然垮了下去,变成了坚硬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了心头:曹后之所以会对自己如此猜忌,恐怕是因为自己跟了宇文化及吧。虽然自己那样做大半是为了复仇,但现在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说不定还会有人如此斥责:宇文逆贼已死,你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失德之罪吗?你一个女人能报什么仇?报仇是我们这些忠臣的事,你应该做的是以身殉夫!你想把失节苟活说成是忍辱负重、为夫报仇,分明是强词夺理!

  曹后刚见到萧皇后的时候,简直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萧皇后。听隋宫旧人说,萧后今年已经三十余岁,她甚至怀疑这种年纪的女人怎么还能迷倒宇文化及。今日一见,才发现萧皇后看起来竟只像二十多岁的少妇——这也只是从姿态和气质来看,光看她的皮肤,说她只是十几岁恐怕也有人信。萧皇后的脸颊像用白玉精心雕成,无一处多余,也无一处欠缺。眉毛宛如两轮弯月,清秀妩媚。一双凤眼亮如朗星,微微斜吊,眼周围没有一丝细纹,略一眨动,那又长又卷的睫毛就会抖落无数星辉。鼻子纤秀高挺,嘴唇红如樱桃。虽然穿着厚厚的衣服,她的身段仍是那么的窈窕,腰肢仍是不盈一握。至于那纤纤玉指,更像被仙人抚摩过般灵秀细嫩。唯一能显出她年龄的,就是她眼中那温暖的沧桑,但那不仅没有让她显出老态,反而让她显得更加神秘,更加深邃,更加迷人。

  曹后再看自己,简直想懊恼地大哭一场。自己平日饭量也不算太大,吃的也只是些蔬菜米饭,不知怎么的就是脸若银盆。虽然被相士吹捧这是富贵之相,可她现在宁愿不要这富贵之相,也不要这臃肿的脸。自己平日也注意保养,不知怎么的,年过三十,脸上的肉就全垮了下来,原本斜吊着的灵秀眉眼也向下垮去,脸上更是布满了细纹。腰身更是因为生过孩子而成了个被撑坏的面口袋,她只能用绸带紧紧地箍住那松垮的肥肉。她以前从没有发现自己有这么多缺点,今天却一并发现了。正因为是忽然发现的,她才感到格外地难受。

  曹后沮丧得只想痛哭,对萧皇后的怨恨和恼怒也更加强烈。她强压住自己心中那复杂的情绪,还算优雅地请萧皇后入堂内坐。

  殿上已经摆好了茶点,算是曹后为萧皇后接风洗尘的——即使是在国丧之中,如此招待一国之母,还是太寒酸了点。

  如果仅仅是寒酸的招待,那还罢了,曹后还决定好好地羞辱萧皇后一番,为自己报仇雪恨——曹后和萧皇后哪里有仇了?只是因为怕自己的丈夫动萧皇后的歪脑筋,外加比美输给她了,就和她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了。

  萧皇后和曹后寒暄着坐下,一个宫女走到萧皇后的座前,给她倒茶。宫女的动作虽然毕恭毕敬,但是相当僵硬。一滴茶无声地溅了出来,溅上了萧皇后的衣袖,萧皇后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曹后发现了她表情的这个细微变化,冷笑一下就准备发难。

  “因夏王一直崇尚简朴,今日茶点粗陋,宫人粗鄙,请娘娘莫怪。”曹后客客气气地说,目光中却有毒牙般的东西若隐若现。

  “哪里哪里,今日茶点精致味美,本宫爱之极也。”萧皇后以为她这只是寒暄的话,赶忙微笑着回应。

  “这是哪儿的话,娘娘当时跟随先帝,随侍的宫娥每天吃的恐怕都是山珍海味,用这等茶点招待娘娘,实在是委屈娘娘了。”曹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眼里的毒牙已经渐渐清晰。

  萧美儿心中一震,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以她的聪明,她能感觉出曹后此话另有文章,可是曹后提起杨广,勾起了她的万般哀怨,竟毫不设防地说道:“先帝待我恩义甚笃,没想到竟那般去了。本宫每每想起,实在是心如刀绞。”

  曹后咬着牙齿,嘴边的冷笑彻底绽放开来,“那日宫里的惨烈形状,奴家也曾听过一些。当日先帝被缢,随行宫女无不殉节,娘娘那日保全玉体,可是有余事未了?”

  萧美儿如遭雷击般呆住了,没想到曹后今日设的竟然是鸿门宴,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拷问她,不给她留一点儿情面。她刷地一下站了起来,茶杯倾倒,茶水泼到她的袖子上,淅淅沥沥地向下流去。

  萧美儿呆呆地站了片刻,只想大声指斥曹后愚昧无知,但想到自己现在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只好又坐了下来。她虽然知道现在辩白无用,但还是忍不住要辩白。

  “陛下罹难之时,本宫也想过随他而去。但是陛下尸横铺榻,若无人主持,陛下圣体恐怕直至腐烂,也不会有人收殓,何况本宫……”萧美儿忽然顿住了,一片寒意盖住了心田:她还想说自己活下来是为了复仇吗?曹后对她如此轻贱,会相信她的话吗?说出来之后说不定只会自取其辱。

  曹后见她顿住了,以为她理亏,冷笑着继续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就算娘娘考虑周全,委身于贼是为了先帝身后体统,但是当日秦王被宇文逆贼鸩杀之事,你与宇文逆贼情深义重,为何没有片言相救?”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戳进了萧美儿的心里。萧美儿感到自己整个灵魂都颤了一下,身体却纹丝不动。她怎么可以救秦王浩呢?如果宇文化及不毒杀秦王浩、不自己称帝的话,就不会为天下人所恨了。说起来,毒杀秦王浩,一半可以说是她教唆宇文化及做的。秦王浩是宗室之子,她之前也不认识他。一方面因为秦王浩死了宇文化及才能称帝,另一方面也因为秦王浩占了杨广的帝位,虽然只是名分上的,仍让她非常痛恨,所以在宇文化及毒杀他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过问。她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却一阵阵的悔恨心痛——他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孩子啊,能有什么错,我竟然……

  一滴冰凉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萧美儿斜睨着一脸丑恶的曹后,觉得自己同这个恶兽一般的女人没什么好讲,冷冷地吐出一句:“那时未亡人一命悬于贼手,虽言何能济事?”

  “哈哈……哈哈……”曹后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毒牙要把萧皇后磨碎,“‘未亡人’三字娘娘您可以不必再提了。敢问娘娘您是隋氏未亡人呢,还是许氏未亡人?”

  最后两柄大锤,狠狠地砸到了萧美儿的心上,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两句话摧毁了,胸腔里只剩下了碎片,接着化为虚无。她摇晃了一下,几乎要倒在酒席上,却踉跄着站稳了。她以为自己会很悲痛,也很愤怒,但心头只是一片空虚的冰凉,唯一的感觉,就是想笑。笑自己苟且偷生之后,竟然幼稚地认为会过上光明的生活,真是太天真了。她从决定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泥潭了,只要活着,就必须待在泥潭里,哪怕只想浮到泥潭表面透透气,也是不允许的。现在几乎被曹后唾骂到脸上了,难道还不明白吗?

  萧美儿款款地站直了身子,举目望向曹后。曹后盯住她的眼睛还想继续嘲骂,却发现她的眼睛里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却蕴涵着一种无形的寒意,就像荒野庙堂里供奉着的神像,诡谲神秘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萧美儿漠然地盯着她,眼中的寒意越来越盛,忽然大声冷笑了三声,头也不回地走了。曹后觉得这笑声就像三瓢冰水直泼到她心里来似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气势也不由自主地挫了。

  随侍的宫女颇有眼色,见萧皇后眼神空洞地走出来,不知要往哪里去,慌忙把她引向原定给她的寝室。萧美儿此时心思缥缈,已似游魂,便任由她们指引着走。她感到心像被冰雪冻住了一样,手脚也已被冻麻木了,踩在地上已经毫无知觉,她甚至觉得走路也是别人在走,自己已经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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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