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小说 > 《身历六帝宠不衰(下)》在线阅读 > 正文 第5章 :养老之所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身历六帝宠不衰(下)》 作者:追月逐花

第5章 :养老之所

  因窦建德要求曹后对萧皇后“谨慎奉养”,房间布置得还算舒适体面。萧美儿看不见屋里的一应陈设,只能看到挂在床前充作帘子的白绫——按规矩,她现在应该为先帝守孝,因此房里的陈设都是素净的。

  萧美儿看到白绫之后,忽然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心头,手脚也恢复了知觉。她从桌子上的针线盒中寻出一柄剪刀,从帘子上剪下一条长长的白绫,用力拧成了绳子,放到眼前端详:既然天下人都不许我做未亡人,那我就亡了吧。

  随行的宫女见形势不好,慌忙叫道:“娘娘使不得啊,娘娘!”

  “滚开!”萧美儿紧紧地握着剪刀,目光就像两条冰线一样向宫女直射过来,似乎在说,你如果阻止我,我就立即用这剪刀戳进自己的喉头;似乎又在说,如果你敢阻止我,我就用这剪刀杀你。

  宫女吓得两股乱战,赶忙冲出房间,去禀报窦建德。萧美儿轻蔑地看着她的背影,搬了一个凳子,把那白绫也抛到了梁上。

  萧美儿站到凳子上,仔仔细细地把白绫结成了一个圈,那动作就像幼时编花环。她双手握着白绫结的圈子,出神地盯着圈里面。白绫圈在她的眼中,渐渐地变成一扇门,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她只要把头伸进这扇门里,就可以离开这个令她寒心的俗世,去见杨广。

  想到这里,萧美儿的眼神渐渐迷离了,慢慢地把头伸了进去。就在那柔滑的白绫快要接触到她的玉颈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个火星绽开了,接着把心烧得火烫一片: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既然要死的话,为什么不在杨广死时就跟着他死呢?如果在那时死,说不定还能落个贞烈皇后的美名,现在死了,不但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原谅,还会被人说成是自知罪孽深重,自杀避羞……可恶!

  萧美儿抽出插在腰带里的剪刀,狠狠地把白绫剪断了。她不能这样死去!她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贪图富贵才活下来的!她应该活得堂堂正正!别人算什么,他们懂吗?为什么别人给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审判,自己也要如此审判自己呢?她不能死!就算是不让别人顺心如意,她也不能死!这人世辜负了她太多太多,她要好好地活着,看着这个人世会怎么偿还她!

  萧美儿慢慢地从凳子上下来,坐在凳子上出神。她现在才明白,自己的躯壳里,除了一个挚爱丈夫的妻子,还有一个钟爱自己的倔强灵魂,否则,仅凭要随杨广而去那一个理由,她就可以死了。

  窦建德一听宫女说萧皇后想要自缢,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萧皇后在他的夏国死了,光“逼死国母”这个理由就能给反对他的人增添很多话柄,而和他结盟的人也可能因这个借口而和他断交。中华几千年来,用兵都要讲究师出有名,而且这个名十有八九是虚名。也许天下人都觉得萧皇后是个荡妇,罪该万死,但她不能在自己的属地死。她要是在别人的属地死了,他立即就能以这个借口去攻城略地。

  窦建德顾不上男女之防,慌忙从兵营冲出,骑马直奔金安宫。他一边往金安宫赶,一边想:如果她已经死了,则要千方百计把她的死处理得漂漂亮亮的,尽量不让别人抓到把柄;如果她没死,则要小心地跟她请罪,保证她在这里绝对会安全和受到尊重。他又想:监视得再严密,都会有疏漏的时候,最简单的自杀方法,只不过是用力地咬一咬舌头罢了。如果她再要去死,那可怎么办?

  金安宫距离军营本就不近,加上心里慌乱,窦建德更觉得自己怎么赶都赶不及。他在马上被颠得头昏脑涨,不由得怨恨起那个姓曹的黄脸婆来,闲着没事羞辱萧皇后做什么,难道怕他被萧皇后勾走了魂魄?想到这里,他忽然红了脸,心里乱糟糟一团,不知要往哪里想,赶忙暗骂一声该死,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

  当窦建德冲入金安宫,来到萧皇后的房间外的时候,只见宫女围了一圈,人人脸上都是骇然的神色。他头皮一炸,伸手分开众人,却发现萧皇后正好好地坐在凳子上,粉颈低垂,云髻微倾,似乎在安然地想着什么。窦建德一阵慌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是迎上去跟她说些什么吧,可是该怎么说,怎么做……不知为什么,一贯足智多谋的他此时竟像白痴一样。

  萧皇后微微地抬起头来,脸苍白得像纸。此时灯影微暗,月光惨淡,一缕断掉的白绫在她身旁随风飘拂,给她增添了几分鬼魅般的气质。而这个浑身鬼魅气质的人恰恰拥有倾国倾城之貌,胜过那些神话异闻里的任何艳鬼幽魂。

  萧美儿转头见窦建德一副惊惧莫名的样子,礼貌性地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就像苍白的花瓣上涌出一滴玛瑙色的鲜血,凄艳而美丽,“夏王请放心,本宫不会因为几句难听的话就去死的!”

  窦建德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拱手请罪,“吾妻粗鄙,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如果窦建德真的遵守臣下见皇后之礼,那他应该跪下请罪。但是说老实话,他对这个亡国皇后也是相当蔑视的,第一次见面时,他给她下跪已经给了她天大的面子,现在对她拱拱手,已是对她天大的礼遇了。

  窦建德这个傲慢的态度恰恰触痛了萧美儿的神经,没想到他现在就不给她面子了。就算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他的妻子险些把她逼死,做丈夫的为妻请罪,也不该只拱拱手就算了呀。现在窦建德就把对她的礼遇降低到如此程度,以后是不是要视她为婢妾啊?而且……

  曹后那丑陋的嘴脸又戳回了萧美儿的眼前。他那个妻子只是粗鄙吗?她简直是心如蛇蝎,穷凶极恶!

  一股热血涌上了萧美儿的心头,她原本空洞里的眼睛里闪出了犀利的光。她本来是不想为自己争辩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就是想为自己争辩一下,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当然,如果她更冷静一点儿,也许会打消这无意义的想法,可她现在恰恰无法冷静,毕竟她刚刚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

  “夏王您不必向我请罪。我是一个身背骂名的未亡人,夏王施恩不杀便是我天大的造化了,怎敢还让夏王向我请罪?”她特意抛弃了“本宫”这个高高在上的自称,虽然说得无比谦卑,但显然话里有刺。

  窦建德的确就是这样想的,也不怕她斥责,但猛然被她揭破也有些手足无措。何况她现在脸上幽怨横生,美得更加动人心魄,就像妖谷鬼涧之中,萦绕着蓝光的魔花。

  “当然,也有无数人认为我连‘未亡人’这个身份都不配。”萧美儿冷笑着,眼中忽然喷出蓝色的火焰,“也许天下人都觉得先帝罹难之时我该立即殉夫,慢了一丝一毫都是大罪,但他们可曾想到,我要是一死了之,先帝的遗体不知会被乱贼践踏成什么样子。我等身为妻妾臣下,即使做鬼,看到先帝暴尸荒野,狗啃鸦食,情何以堪?”

  窦建德听了萧皇后的话,觉得那的确是一国之母该做的事情,不由收起了不以为然的心情——他只担心萧皇后自杀身死会影响夏国的声誉,对她羞愤自杀,则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他这一心理变化在脸上有了细微的表现,全部被萧美儿收在眼里。她的笑容也更加冰寒,一股冷气从她的目光里直透出来,“况且,背着如此深仇大恨,我实在无法去死。虽然人人都可以说死后再取贼人性命,但鬼魂之事历来是最缥缈的,我实在无法把一切都寄托在自己死后。我活下来,是想在宇文化及身边教唆他,误导他,让他走上歧途,即使要跟他一起去死,我也希望自己能死在他的后面,亲眼看着他如何去死!虽然我一个弱质女流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但是我无法泯灭我的复仇之心。我……”萧美儿讲到这里忽然顿住了,脸上露出了惊骇和痛楚的神情,就像紧绷着的伤口忽然裂开了一般。片刻之后,她激动的神情渐渐平复,嘴角绽开了一朵自嘲的笑容,“罢,罢,讨逆之功全在夏王,我这个失节之妇哪里有资格夸夸其谈。刚才的无知妄言让夏王见笑了,还请夏王莫怪。”

  窦建德却被她幽艳的神情和凌人的气势震慑住了,过了片刻后,才强笑着说:“娘娘这句话实在是折杀臣下了……娘娘用心良苦,天下人必将知晓……”他自己也觉得这几句话甚是无味,于是艰难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下面说的话和前面完全搭不上,“娘娘放心,臣下日后一定会好好管教臣那粗莽之妻,绝不会让娘娘再受惊吓……”

  萧美儿一声不响地看着地面,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神游物外的神气,看起来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却别有一番绵柔之美。窦建德感到十分沮丧,低声吩咐宫女好好照顾萧皇后,便黯然而出。

  走出屋外他便迎了一股夜风。他不是体虚怕寒之人,但被夜风吹中,竟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不小心张口吞下一大口冷气。这口冷气把他的心激得狂跳起来,他慌忙用手按住心口,手心里也全是冷汗。他现在的感觉竟和饮酒过度、迷醉欲死的感觉相似。

  第二天萧美儿便听到了曹后与窦建德大闹的消息。据说曹后对着窦建德歇斯底里地大叫,说老狐分明是在巧言狡辩,一句话也信不得。被窦建德训斥之后,她又摔着东西大骂,被窦建德斥责没有国母的体统之后,她干脆指着他的脸大骂,之后的闹腾就不得为外人道了。但萧美儿却可以想象杯碎盘裂、桌几尽毁、帘幔皆碎、两人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得想笑。

  她没想到窦建德在外威风凛凛,在家却有这么个老婆。为人妻者虽然不需一味柔顺,但也要有些体统。窦建德不是贪图萧美儿的美色才收留她的,这一点显而易见,曹后竟去吃这飞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想起当日和曹后初见的时候,竟觉得她也有国母的气派,萧美儿只是想笑。曹后不仅气量狭小,还是一副乡下粗妇的做派。她的丈夫明明已经是雄据一方的夏王,她却仍把他当成土房灶头边的汉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并不是说丈夫一旦身居高位了,妻子见他就要像耗子见了猫,但是王者夫妻之间如何相处关系着国家的体统。可惜窦建德殚精竭虑地经营他的夏国,什么事都做得滴水不漏,却要因为自己的妻子而受人耻笑。不过看他那模样也不是无能之辈,想必不会让这不知体统的妻子在身边待多久,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曹后废了,另娶贤良。

  萧美儿原本是很反对丈夫背弃元配,另娶妻子的,但像曹后这样的女人被休却是大快人心之事。她不由得开始盼望窦建德休妻,并猜度他会续娶个什么样的妻子,胡猜乱想之后,才发现自己操心过度了。

  然而窦建德现在却没时间去动那花花心思,他正被唐军逼得喘不过气来。萧美儿是知道这个“大唐”的。在杨广未死之时,“大唐”的开国君主李渊就称帝了;在杨广被杀之后,李渊还给杨广加上个“炀帝”的谥号。就因为这个“炀”字,她对这个“大唐”没有一点儿好感。

  萧美儿听说把窦建德逼得如此之紧的战将就是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据说他相当年轻,却无比勇猛,在这乱世中也是一颗不可侧目的星星。虽然窦建德对她未必是真心奉养,但毕竟是奉养了,她自然把窦建德视为己方。李世民危害己方,他老子又对杨广无礼,萧美儿自然也把他恨上了。

  因为杨广罹难之期已久,因此给杨广守孝之期难定,窦建德君臣胡乱守了一阵子,就算完了。萧美儿又可以穿颜色艳丽的衣服,戴珠光宝气的首饰了。她因为几经离乱,对这些东西的用心也淡了许多,但看到这些可爱的物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手放上去轻轻地抚摩。

  萧美儿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都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像少女情怀似的。可能是没生过孩子的原因吧,听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永远都没法长大。她抚摩首饰衣服的动作登时缓了下来,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但马上又苍凉地笑了起来:如果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惨法呢。在这乱世之中,她自己都不能保自己周全,要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被淫,还不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呢。

  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萧美儿又专注地欣赏起那些衣饰来。这些衣饰的料子虽然不算珍贵,但制作华美,独具匠心。置办之人一定花了不少的心思。

  萧美儿收回了在衣饰上抚摩的手,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皱紧了。收到如此精心置备的礼物,让她觉得有人在特别关照她。这个人显然不会是那个恨她入骨的曹后,只可能是窦建德。

  萧美儿拈起一支钗来,在阳光下慢慢地转动。这支钗是用银打出树枝来,再用黄金打出一只鸟儿蹲在上面。鸟的嘴里还衔着一串珠儿,在阳光下笼着一层温暖的柔光,一看就不是粗劣之物。

  从这首饰的精细程度来看,窦建德一定对置办之事有所留心,说不定还是他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对裁缝工匠施以严令。大凡下人做事,那可是一点儿实意也没有,要有实意,那也是他们主人的实意。如果窦建德对她的态度轻慢,就算用上了绸缎和珍宝,做出来的衣服首饰也必将粗陋不堪。看来窦建德对她的衣食住行非常在意,但是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在意就值得商榷了。

  萧美儿命宫女把衣饰一件件地放回匣盒里。匣盒放在阳光下,那些首饰总是先迎着阳光发出一缕光亮,再隐没在乌木的匣盒里,倒显得有些狡黠莫测。一缕冷笑在萧美儿的嘴边慢慢地浮现。奉养国母应该用心至诚,但真心地奉养她这个亡国之后,倒显得有些奇怪了。窦建德对她如此殷勤,恐怕还是因为她的美色。这小子看起来道貌岸然,没想到也是登徒子之属。

  萧美儿轻蔑地冷笑着,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镜子里映着的,正是她如花的容颜。她盯着镜中那美丽的人儿,高傲地笑了笑。镜中的人儿也对她高傲地笑了起来,这份笑容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猛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稽,慌忙收起笑容,眉头也紧皱了。

  天哪,这是怎么了,有人觊觎自己的美色,自己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感到厌恶和排斥呢?怎么会这样……

  萧美儿只是慌乱了片刻,之后便坦然了。几经离乱之后,她的心态终于成熟,学会了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是的,她并不担心窦建德觊觎她的美色,因为他本人并不让她讨厌,她甚至有些欣赏和感激他。虽然那些高尚之事未必是他真心所为,但人总是重视实际的,只要他做了,她就会不知不觉地给他加分。而且他的相貌也很端正,虽然他不是真心以国母之礼奉养她,但至少给了她十足的面子,风风光光地发丧了杨广……

  难道因为窦建德给她的印象良好,当他有越轨之举的时候,她就该欢然相迎吗?萧美儿用力地掐住了乌木的桌面,几乎要把指甲掐断。

  当然不可以。她毕竟曾为一国之母,最基本的体统还是要顾及的。可是,既然不愿从他,想到他觊觎自己的美色的时候,就该感到惊恐和厌恶才是,为什么她仍是一点儿都不慌乱?既然不愿意,却又不害怕,这是为什么?

  萧美儿惘然地笑了,镜子里的那人正狡黠地斜睨着她。她这时才发现,自己,才是最难琢磨的。

  碧空如洗,轻风微熏。萧美儿怡然自得地在鲜花盛开的花园里踱步,她感到百花甜蜜的香味正源源不断地渗进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是可以吸收自然的精气的,所以才会这么美。

  转过一丛香气扑鼻的花枝之后,一个秋千架映入了她的眼帘。它沐浴着阳光,被一片琼花包围着,似乎在欢迎她的到来。

  一滴甘露滴进萧美儿的心田,接着在她的唇边荡漾开来。遥想当年,她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很喜欢打秋千的。那时,她虽然只能用木板和绳子做成简易的秋千,吊在歪脖子柳树上,但她也能打出无数的花式。现在虽然人到中年,还被异样的目光包围着,她还是想温一温旧梦——也许现在不温,以后就没有机会再温了。

  萧美儿踏上秋千,双足轻轻一蹬,毫不费力地荡了起来。紫色的衣襟迎风荡漾开来,竟如一只紫燕斜飞。随行的宫女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妇人的年龄已经可以做她们的母亲了,竟还能做出如此轻盈美妙的姿态,难道她真如传闻所说,是妖精转世的不成?

  萧美儿高高地向天空荡去,窈窕的身段在阳光下几乎要发出光来,袖子和裙摆在身后扬起,宛如翅膀,而她本人就像一只朝阳的丹凤。吸了一口微甜的花香之后,她又迎着花丛荡了下去,宛如一只蝴蝶穿花。随行的宫女们全都如痴如醉地眯起了双眼,感到眼前有一个仙女在悠然翻飞,翩然盘旋。

  萧美儿正玩得起劲,忽然感到一道目光如针一般朝自己刺来,她慌忙停下了秋千,跳到地上。宫女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没有从陶醉中醒过来,只有向同伴发出呓语般的疑问。萧美儿在草地上站直了身子,端正了姿态,又宛如一位矜持高贵的国母,警惕地向左边的花丛望去。花丛的一角露出了一大块销金的牛皮,那是某个男人靴子的一角。那男人见她朝这边看来,慌忙逃走了。他的衣服挂住了花丛,搞得花枝摇曳,摇下一片娇嫩的花瓣。

  萧美儿把一只手藏进袍袖里,另一只手则抓紧了袍袖。纤纤十指一起用力,指甲的边缘失去了血色。她很紧张,但是却不害怕。凭直觉,她知道那个男人是窦建德。因为她小时候一直在山野中劳作,她一到山野中,就会有种野生动物般的直觉,这种直觉一向很准。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在逗弄猎物的食肉动物,和她第一次见到宇文化及时一样。看来自己的身体里真的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也许她身体中真有狐媚的血液,她以前也有所体会,可总是不敢承认,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逃避了。

  不管事实让她多么惊诧,她也会坦然地面对,只是想起她已经人到中年,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夏国的大王窦建德正在花丛中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慌张得就好像有鬼在身后追着他似的。但是他的脸却涨得通红,眼神也是一片旖旎,他一直冲到花丛边的小亭子里才停了下来。

  他一手扶住亭柱,一手扶住额头,低着头,大口地喘息着。他现在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汗。他今天不是有意去偷看她的,他只是心里烦闷,一个人在花园里散心,偶然看到萧皇后在打秋千,一时好奇才过去看看,没想到一看……魂魄就飞了。

  他用力地捶了一下柱子,暗骂自己愚蠢。当初他把萧皇后送到曹后这里奉养,就是为了避嫌,没想到自己反而更容易遇见她。他一看见她,就像陷入了芳香柔软的无底陷坑,差点儿掉了魂。当萧皇后看到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又突然回到了身体里,想都没想,跳起来就逃……

  窦建德放开柱子,站直了身子,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仅仅是被萧皇后发现,是不会把他吓成这样的,把他吓成这样的,是礼法的力量。不用人提醒,他也明白自己对萧皇后决不可以越雷池一步,否则定会遭天下人唾骂。

  曹后惊讶地发现已经很久不来她宫中的丈夫忽然来了,还带着一脸殷勤的笑。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上次她把窦建德闹得寒了心,原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曹后掐了掐自己,却发现这不是梦,她赶忙亲自扫床掸被,焚香倒茶。窦建德看着糟糠之妻忙碌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地变僵硬了。记得新婚的时候,他这糟糠之妻的身段还是颇窈窕的,现在她的腰却粗得像个水桶。糟了,也许他该去小妾那里的。

  窦建德为了彻底纠正自己无稽的想法,就到糟糠之妻这里来了。他原本想通过身边的女人来冲淡萧皇后留在他心中的影子,但看到糟糠之妻这副模样,估计要适得其反了。

  窦建德应付完了糟糠之妻的热情后,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闭了眼睛睡觉。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正在惊诧曹后身上哪来这种香味时,翻身一看,却发现自己身边佳人如玉——竟然是萧皇后?

  “啊!”窦建德低吼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定睛细看时,自己身旁还是糟糠之妻。曹后被他吵醒了,慵懒地揉着眼睛,“你这是干吗……这么大了还做噩梦啊?”

  窦建德却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看着看着,眼中渐渐地有了恐惧之色。他忽然披衣下床,径自走了。曹后呆呆地看着他离去,一股怒气猛然冲上脑门,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中了邪了?”

  窦建德也觉得自己是中了邪了,之后不管他到谁那里,夜里总能梦见萧皇后,有时还能梦见自己同她巫山云雨。他醒后自然会骂自己卑鄙无耻,可是就是止不住地想她。他吓得赶紧把萧皇后所住的地方列为自己的禁区,再也不敢去了。可是越不去,他就越想得厉害。

  然而就算窦建德不想见她,也不能把她当个物品一样丢在宫殿的某处,永远不见面。由于礼法的缘故,窦建德还是有机会和她“因公相见”。“因公相见”的时候,萧美儿虽然仪态端庄,目不斜视,但仍遮掩不了她的美貌。恰恰因为她如此正经,反倒令窦建德愈发无法忘记她打秋千时风流飘逸的模样,因此每次见她时,他仍旧是心乱如麻。

  萧美儿每次见到他时却没有他这么多花花肠子,她那种猎手逗弄猎物般的心情只是出现了一次,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人可以在不经意间发现另一个自己,却不会时刻被另一个自己主宰着。因为心里有了底,所以即使窦建德掩饰得再好,萧美儿还是能看出他正因为她而意乱神迷着,她不由得暗暗好笑。

  如此轻松的心境让萧美儿大伤脑筋,她知道这样是不正常的,可就是无法把她这种暧昧的心态改到正途上去。有时候,想坦然地面对自己,也是让人大伤脑筋的。

  “呜……嗥……”

  “呜……嗥……”

  没有月亮的晚上,带着哭腔的低吼声低低地在后花园里回荡。这吼声是那么凄凉,那么愤怒,就像悲愤到极点又哭不出来,只能用凄凉的哀号声来表达心中的愤怒一样。

  这声音响了一阵之后,后花园角落里的衰草忽然骚动起来,紧接着飘起了几团碧绿的鬼火。它们上下盘旋着,晃晃荡荡地朝回廊上荡去。

  一个宫女正端着一罐从御膳房偷来的鸡汤,迈着小碎步在回廊上急走,忽然看到一团鬼火就在自己身旁盘旋,吓得她把汤罐摔到了地上,紧接着杀猪般大喊起来,“不得了了!鬼……鬼又出来了!”

  鬼又出来了?是的,从十天前开始,窦建德的金安宫里就开始闹鬼。每天晚上都会从宫殿的角落里冒出几团鬼火来,翻飞盘旋,吓到宫人后方才消失。

  宫里的人对此议论纷纷,几日之后,竟流传出一个统一版本的谣言,说那是宇文化及化成的厉鬼。有了这个统一的基调之后,谣言越传越邪乎。越来越多的目击者站出来描述这件事,有的说听到那鬼火一面哭一面说自己是宇文化及,有的人说看到鬼火化成人形,厚盔重甲,宛然就是宇文化及生时的模样……

  人们猜测宇文化及变成鬼出现的原因,认为他死得太惨,死后怨气难消,这才现身作乱。曹后在这关键的时刻及时纠正了谣言的导向:他乃因弑帝之罪被杀,有什么可怨的?要怨,恐怕也是怨恨什么人在他身后负了他罢!这几句话是针对谁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大家很快就开始风传:宇文化及恨萧皇后负了他,才现身作乱。当然这个“负”不是说她另嫁他人,而是说她没有随他而死。这是很无礼的要求,却有很多人觉得这个要求很合理,也许他们都觉得萧皇后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吧。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后花园里却亮如白昼。窦建德穿着厚盔重甲,带着一群铁甲勇士打着火把,亲自站在后花园里,誓要亲手抓住那作乱的鬼怪来瞧瞧。

  窦建德原本是不想过问宫里的谣言的,因为他认为鬼怪之事全是虚妄,如果不去理它,它自然会自己平息,认真对待反而会使谣言越传越盛。但他没有想到,这些谣言在宫里传了一阵之后,竟然传到了宫外,引得朝廷大臣们也议论了起来。要知道皇宫里一旦闹鬼,就是这个王朝即将衰微的讯息。夏国立国未久,大臣们的心思并没有稳定下来,听到这个谣言后,很多人竟有些躁动不安。窦建德这才觉得关系重大,一怒之下决定亲自捉鬼。

  也许是因为这一伙勇士煞气太重,窦建德在后花园里站了半夜,还是没看见有鬼出现,于是他越发觉得闹鬼之说实属虚妄。他故意把剑拔出,又用力推回鞘中,凶狠狠地说:“这鬼也忒胆小,见本王在这里,竟然不敢露头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叫:“啊……出来了……鬼出来了……”

  窦建德倒抽了一口冷气,慌忙转头看去,果见两团鬼火远远地飘动着,竟是在后花园院墙之外……窦建德慌忙带着铁甲勇士朝它们冲过去,冲到跟前却发现眼前尽是些衰草烂泥,哪有半点儿鬼火的影子?

  远处忽然又有尖叫声响起,大家仔细一看,又有鬼火在金安殿附近盘旋。窦建德慌忙带兵冲去,没想到跑到跟前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他们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别处又有人看见了鬼火。

  整整一晚上窦建德就带着兵士东奔西跑,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他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彻底被激怒了,之后每天晚上他都亲自带着兵士在宫殿里巡视。也许是鬼真的怕了他了,在他亲自巡视的三天夜里,鬼都没有在他面前出现,却在宫女和宦官那里大肆惊扰。

  此次闹鬼非同往日,目击之人大大增加,但说起看到鬼的经历时,就像是在说胡话。窦建德怀疑他们是因为惊惧过度而出现的幻觉,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鬼魅一天不除,谣言就一天不止,这是肯定的。窦建德只好增调勇士进宫,继续搜寻鬼怪。

  鬼怪之说闹得沸沸扬扬的,宫里的女眷自然也很害怕。曹后每夜都把勇安公主召到身旁,命宫女点上灯烛,端坐于堂上,嘴里胡乱咒骂,以减其惧。不过照她所说,她行得端,走得正,什么样的冤鬼都找不上她,只有某人才会惊慌恐惧。宫女们都知道这个某人是谁,也想知道她现在到底是怎般模样。

  萧美儿的确为这件事感到害怕,也是命宫女掌起灯烛,大家围坐在堂上,借着人多壮胆。宫女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即使聚在一起,仍然害怕。大家都静悄悄的,除了烛花爆响的声音之外,堂上竟没有其他的声响。

  萧美儿在这一群比她还害怕的女孩子中间,只好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屋里屋外的声音,若有丝毫异响,她都要惊悸不已。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她怕了一阵子之后就不怕了,因为她已经学会了,即使是鬼的问题,也要坦然去面对。如果宇文化及要来害她,她也没有办法,与其躲在拐角里瑟瑟发抖惹人耻笑,倒不如坦然地坐着,看看宇文化及到底能把她怎样。

  一则,她自己之前还曾想过去死,因此她不像别人那样害怕死去的人;再则,她一直是轻视宇文化及的,也不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如果宇文化及真的害死了她,她正好抓住他的衣领,痛痛快快地到阎王爷面前论个是非曲直。

  如此一想之后,萧美儿便不怎么害怕了。

  既然决心要坦然地面对宇文化及,萧美儿就把与宇文化及有关的事情想了个清楚。平心而论,宇文化及对她是不错的,虽然她一直在算计他,但他对她心无芥蒂。

  不过关于这个问题,萧美儿不觉得自己应该感激他。宇文化及对她心无芥蒂,只能说明他愚鲁或是过于轻视她。如果宇文化及发现她有那般心思,还说不定会对她怎么样呢。大概就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冤吧——据说人死了之后,能把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全想明白。可是宇文化及能理直气壮地说他自己冤吗?他毕竟杀了她的丈夫、大隋的天子啊。他犯下这么大的罪过,即使最后身受剐刑,也不为过……

  想起宇文化及是身受剐刑而死的,萧美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是知道剐刑的残酷的,据说要把犯人绑在柱子上,一刀一刀地把犯人身上的肉割尽,最后让犯人的血流干了才死。为了让犯人受尽痛苦,刽子手行刑时会避开内脏和血管,在肉割尽前不会让犯人死去。

  因为剐刑太过惨烈的缘故,窦建德并没有邀萧美儿前去观刑。幸亏萧美儿没有去,如果去了,她恐怕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行刑的那段时间,萧美儿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房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时不清楚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乱到了极点。现在想起来,是觉得他可怜。当初宇文化及害死杨广、逼她失节的时候,萧美儿只觉得他可恨。但是等到他身受酷刑,身不如死并且难逃一死的时候,萧美儿又觉得他可怜。

  当她对他泛起怜悯的感情的时候,那一串串系在鸟足上的、制作精巧的铃声似乎又在她耳边轻轻颤动。然而这串铃声很快又让她想起了那日江都之中的惨变,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魇般的日子——不,那个日子远比梦魇可怕。梦魇只是一时的梦境,而对她来说,那个日子似乎是时间停滞之后封印起来的无数个轮回,她在里面过了千世万世,却永远是在地狱里。多么的凄惶、多么的无助、多么的……

  窗外忽然蓝光一闪,萧美儿似乎看到一团鬼火飘过。在回忆起最凄惨的往事时,忽然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她顿时吓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然后就觉得麻木了。

  也许宇文化及真的来找她了吧。这样想之后,萧美儿的心反而安定了。她恍惚地站起来,慢慢地朝房外走去。一股诡异的风吹过来,吹得她衣服的下摆像水波一样地抖动起来。

  宫女们见萧皇后忽然变得如此诡异,怀疑她已被鬼魂所附,全都惊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泻了进来,在月光的笼罩下,萧美儿的脸色苍白得有些泛蓝。她走到门口,用手轻轻推开了门。门像有生命一样自动向两边退开,迎着她的,是一片黑暗的庭院。仔细再看时,这份黑暗中,似乎又蕴涵着不知名的微光。

  萧美儿缓步走到庭院的中央,坦然地面对着黑暗中的花草树木,脸在月光的映照下近乎透明。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对宇文化及不仅仅是仇恨那么简单,然而她仍然觉得自己不欠他什么。也许宇文化及已经变成了厉鬼,也许他恨不得吃了她,但她并不害怕,即使被他吃掉,她的心也是坦然的。

  萧美儿屏声静气地站着,等待未知的恐怖从黑暗中跳出来,但是什么都没有……

  当她沉静地坦然面对鬼魂时,她的头脑也清楚了许多:她这是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她怎么能独自贸然跑到庭院里呢?假如来的不是鬼魂,而是不知名的贼人呢,那她站到这里岂不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吗?

  想到这里,萧美儿慌忙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眼角忽然有一团蓝荧荧的火焰滑过,接着火焰下依稀映出一张狰狞的脸。

  “啊!”萧美儿惨叫了一声,摇晃着就要往下倒。她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身体里炸开来,接着她的心就空了,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就因为这样,她才迟迟没有倒下去,只是那样虚弱地摇晃着,就像一根单薄的野草。

  “大胆贼人!”一队铁甲勇士冲了过来,火焰下的狰狞面孔转眼便被勇士们打倒在地,脖子上架上了重重的刀戟。萧美儿的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但仍能看清那个“鬼”原来是个一身黑衣的瘦长男子。男子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细竿,竿上挑着一团棉花,棉花上还在冒着微弱的蓝光。

  原来棉花上涂的是磷粉。这个贼人是用磷火在装神弄鬼!知道真相之后,萧美儿反而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闭上了眼睛,向后便倒。

  窦建德正在指挥兵士把装神弄鬼的贼人绑起来,见萧美儿昏倒了,慌忙抢上前来。他见其他的士兵毛手毛脚地要扶萧美儿,想都没想就把旁边的士兵推开,自己扶住了萧美儿。当她的身躯靠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再也无法放开她了。虽然他身上穿了厚厚的铠甲,但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柔软温暖,那带着体温的体香幽幽地飘进他的鼻端,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萧美儿感到身体有了依靠之后,便幽幽地醒了过来,却不愿轻易放开这依靠,反而用手抓住了窦建德的铠甲上的铰环,把脸紧紧地靠在上面,喘息抽泣着不愿离开。

  就让她依靠一会儿吧,她已经到了极限了。在重温最痛苦、最无助的经历的时候,她受了这般惊吓,心中所有的城防都已经坍塌了。随着城防一起坍塌的,还有所有的世故和狡黠。她似乎又变成了个小姑娘,单纯只是被鬼吓哭了,靠在可以依靠的怀抱里哭泣。

  见她如此,窦建德大喜过望,得意洋洋。他的心越飘越高,似乎要飘到云端上。然而,窦建德并不是心无旁骛,他很快注意到将士们的神情越来越惊讶,他想要推开萧美儿,又不忍心,只好把她抱了起来,朝屋里走去。

  萧美儿软软地靠在他的臂弯里,眼微微地闭着,似乎因紧张过度而睡着了,然而那不时抖动的睫毛却证明她仍然醒着。

  窦建德此时的心情是矛盾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他若继续抱着她,就注定会陷入温柔的蛛网里无法自拔。他现在每走一步,离蛛网就近了一步,但他仍然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因为这蛛网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无边无际,能包罗天地一般。

  宫女们惊魂未定,还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看到窦建德抱着萧皇后进来,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女人生来比男人有眼色,她们只惊讶了片刻便恭顺地低下头来,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她们这样做无疑给了窦建德鼓励。他也若无其事地将萧皇后放到软榻上,令宫女该煎茶的煎茶,该拿药的拿药,自己则到外面令将士们先押着贼人离开,他“有事对萧皇后慢慢禀报”。

  将士们都不傻,知道他想做什么,当着他的面的时候不敢有丝毫的讪笑,等到背过身去,却有很多人笑着吐出了舌头。窦建德知道他们会笑,他也是极爱脸面的人,但是现在美色当前,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窦建德回到屋中的时候,发现宫女已经给萧皇后盖上了一层薄被。她白皙的脸被雪白的被头衬着,更显得楚楚可怜。一只纤纤玉手从被子底下露出来,白得几乎和绸缎没有分别。他犹豫了一下,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萧皇后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没有睁眼。他忽然感到非常惊慌害怕。不知道萧皇后睁开眼来,见他如此,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好歹也三十多岁了,此时却幼稚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提神醒脑的药物宫里是现备的,宫女现在正用大火给萧皇后煎药。一阵浓郁的药香飘了过来,也许是从药香里摄取了精力,萧美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的手攥在别人手里,便缓缓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她的眸子仍旧清澈透亮,在灯影下投射出温暖的光。窦建德心里的热度被它们点燃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

  萧美儿的手只是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之后便服帖地任他握着。她的头轻轻地偏向另一边,眼里则透出了炙人的热度。窦建德知道自己被她接纳了,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正在这个时候,宫女端药上来了,见到这种情况,连忙把药放下,用最快的速度退了出去。

  窦建德见宫女如此,微微有些尴尬,但是很快便坦然了。他以前一直惧怕的礼法的力量,现在也无法影响他了。他轻轻地把萧美儿扶起来,紧紧地搂在臂弯里,把药吹冷了,小心翼翼地送到萧美儿的嘴边。

  萧美儿闭着眼睛,鲜艳的红唇轻轻地落在碗边,无声地啜饮着,看起来格外地楚楚可怜。一碗药喝完之后,嘴边还稍微沾了一点儿,却似乎没有力气自己去擦。窦建德想帮她擦掉,却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

  一切都结束之后,萧美儿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荒唐。等到看清他熟睡的样子,一股强烈的自我嫌恶感忽然从萧美儿心里扩散开来。她不由自主地紧握住被头,眼泪也夺眶而出。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假如说以前她带着复仇的心思跟了宇文化及还不算是淫妇的话,那她现在算是了!

  人总是在犯了错之后才能发现自己不可原谅。萧美儿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用十指狠狠地扭着被子,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也扭成麻花。她已经不认识现在的自己了。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放纵呢?她应该是个恪守妇道的人啊……

  萧美儿悲哀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高估自己的品德,不管是什么样的出轨,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她对这个道理的体会尤其刻骨铭心,因为她想明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慌忙看看窦建德有没有被吵醒,这表示她的内心深处还是认可并希望维持他们的关系的。

  第二天曹后便知道了这件事。她暴怒,咆哮,崩溃,找窦建德大闹了一场。据说窦建德的态度很强硬——他们夫妻吵架当然要瞒着萧美儿。

  萧美儿本以为以曹后的个性,会豁出性命来和窦建德大闹,但是没想到她没有。这个时候萧美儿才从她的身上看出一些许国母的资质。

  曹后也许明白彻底变了心的男人是危险的,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亲自出马,勒令宫闱严守这个秘密,维护她自己和窦建德的脸面。

  萧美儿算是能和窦建德相对自由地在一起了。她原以为自己会感到为难,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没有。在理智上,她虽然对这段关系感到厌恶,感情上却依旧喜欢。没办法,人都是脆弱的。

  出乎萧美儿意料之外的是,曹后并没有就此心甘情愿地退到一边。在一天半夜他们正同寝一室之时,曹后忽然要见窦建德,胡扯一阵之后才离去。以后她经常如此滋扰。窦建德这次的态度无法再强硬起来,因为他在曹后的面前觉得理亏。萧美儿对此感到不满,正要抗议的时候,她忽然恍然若失地把话吞了下去。她现在算是淋漓尽致地感受到嫔妃们的心情了。

  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云并不只有曹后的滋扰,以前笼罩在窦建德头上的礼法的阴云又回来了。男人就是这样,可以在激情的时候甩掉所有负担,等到如愿以偿之后却又乖乖地把所有的负担再拾回来。不仅是他,萧美儿也是如此。她经常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梦见杨广脸色惨白地坐在她的床头,用被抛弃的孩子般的凄惨目光看着她,轻轻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这句话即使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能把萧美儿从梦中彻底惊醒,然后抱着被子惊悸哀伤到天明。负罪感此时才拖着镣铐和囚车来到,把她囚在里面,让她一遍一遍地在她自己的道德心面前示众。她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敏感。她敏感的表现比较特殊,表现为关注起窦建德的霸业来。这理由看起来很荒谬,却很现实。她害怕自己再当一次亡国妾妇,落到别人手里,再度失节。她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自己了。

  窦建德的霸业发展得不大妙,缘于他的用人。以前他对降将的宽容曾经让萧美儿很欣赏,但就是这种宽容给他惹了麻烦。首先,他对降服的官员和将领不细加考察就委以重任,导致一些不是真心降他的人或是奸诈之徒把持重职,一有机会便和他离心离德。那次在宫中装神弄鬼的人,便是以前跟随宇文化及的禁卫军。窦建德在他们投降之后还让他们戍卫皇宫。其次,他过于宽容的态度有时会纵容部下的背叛。当初他攻下魏县之时,允许不愿在他手下效命之人另找出路,还赠以财帛,即使是要去敌人那里,他也不加为难。这个态度就让某些人觉得,背叛他也是可以允许的。

  霸业进展得如此不顺,窦建德当然也没有闲心跟萧美儿柔情蜜意了,跟她说的话也渐渐少了起来。萧美儿有些不快,但很快便认了。乱世里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认命。她只是有些怅然,他们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甜蜜,一直被阴影笼罩着,正好让她更加后悔自己的出轨行为。

  然而,在乱世里,并不是她愿意认命就可以的,莫测的命运再度降临在她的头上。给命运当信使的,便是曹后。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下午,萧美儿在花园里闲游,不小心撞见了曹后。萧美儿虽然觉得自己有些理亏,但没有掩面而逃,而是款款地迎上曹后。说来也讽刺,萧美儿抢了曹后的老公,却不用在她面前行侍妾之礼,因为在名义上,她也是曾经的国母。

  等萧美儿走到曹后的面前时,忽然被她的笑容惊到了。曹后以前在她的面前是绝对不会有笑容的,何况这笑容是无比地诡异:眼旁的皱纹呈放射状扩散开来,包围着一双异光闪闪的眼睛,眼睛中含着的分明是幸灾乐祸和快意复仇之后的快乐,配上周围那扭曲的皱纹,就像一朵丑陋的、剧毒的干花。

  “鄙国宫阙狭窄,宫奴粗鄙,娘娘一定住不惯吧?”曹后忽然开口寒暄,把萧美儿吓了一跳。

  “这话是怎么说的……”萧美儿准备回几句客气话,没想到曹后已经抢先说了,“娘娘放心,您不用在我们这儿继续将就了。突厥的可敦、义成公主已经遣使来朝,请您去安度晚年,我们夏王已经答应了!”

  萧美儿只觉得有道闪电劈中了她的头顶,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怪不得窦建德几天都没来找她,原来……怎么可以让她去义成公主那儿去?她还有脸去见义成公主吗?

  义成公主想必跟天下人一样,认为她从了宇文化及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也觉得她该杀该剐……义成公主知道她和窦建德的事吗?也许知道……前一阵子就有隋的旧人从窦建德手下转投到义成公主之处……说不定义成公主就是知道了这件事,觉得不能让她继续和窦建德混在一起——再让她待在窦建德这里,恐怕大隋的脸面都要丢光了——所以才差人来索取她……

  是的,索,索拿犯人的索。义成公主把她要去,不知是要杀要剐,但肯定是要痛加惩罚的。虽然她名分上是义成公主的嫂子,但在这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年代,还有什么“嫂子”“小姑”?就算义成公主不会惩罚她,真的只想让她安度余生,但她总觉得义成公主是想把她禁锢起来,不要让她再丢大隋的脸,背地里说不定会大加轻贱于她,她的余生也必将生不如死。这些事情,窦建德应该能想到啊,为什么会让她去义成公主那里呢?

  虽然心头已经刮起了暴风雨,但萧美儿还是款款地立着,只是用惊疑的目光盯住曹后的眼睛,仔细地透析着。她怀疑把她交给义成公主这事,是曹后主使的。曹后体察到了她的慌乱,恶毒地笑着,任她盯着。

  萧美儿很快就想到曹后没能力促成这件事情,最后做主的人还是窦建德。一时间,她心如刀绞,几乎要站立不住。她知道现在再去找窦建德已经无用了,但她仍是忍不住去找他。萧美儿想看看他亲手把她推向火坑之后是个什么表情,会怎么向她解释!

  萧美儿还是第一次来窦建德的书房。她恪守古人留下的规矩:男人的事,女人别管。左右侍奉的人见她到来,无不大惊失色。窦建德原本就脸色灰暗,无精打采,一见她到来,脸都绿了。他惶然地站起身,那姿态竟是想逃。也许想到这样实在不成体统,他勉强留下了,别扭地给她行了个礼,头竟是拧着偏向别处,“臣窦建德见过娘娘。”

  萧美儿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想扑上去揪着他大哭大打一场,但还是稳住了。虽然她的眼圈已经微红,但仪态仍是很得体,“听说夏王已经给本宫找好了养老的地方了?”她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变得冰冷。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追月逐花作品集
身历六帝宠不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