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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 作者:追月逐花

第6章 :北上突厥

  “是……是……”窦建德的肩头剧烈抖动了一下,语气却很平稳,“臣下正要去禀报娘娘呢,没想到娘娘已经知道了。义成公主乃先帝嫡亲,最适合奉养娘娘。而且突厥国力强大,保护娘娘最为适合。因使臣催促,臣下未及禀报娘娘便擅自应下了……还请娘娘恕罪!”虽然最后一句是请萧美儿恕罪,但丝毫没有请罪的诚意,语气中隐隐透出的斩钉截铁证明他毫不后悔,并且透露了他真实的态度:你必须要去!

  一滴滚烫的泪从萧美儿的眼角滑落下来,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她只觉得全身都要融化成泪水流走一般,已经感觉不到绝望或是悲愤,但她还是以得体的仪态拊掌微笑,“这样最好。夏王何罪之有,本宫已经等不及想要去见皇妹了。本宫即刻去命宫人收拾行装,夏王继续处理国家大事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刚走出门便泪如雨下。

  见她如此,饶是左右侍奉之人也于心不忍,纷纷下意识地朝窦建德投去询问的目光。窦建德脸色发黑,瘫倒在座位上,却扭过头去,不看萧美儿的背影。

  萧美儿回到居所才零零碎碎地得知,窦建德把她送给义成公主,是为了跟突厥交好。在争霸中处于劣势的他太需要突厥的支持了,而且不交好的后果可能就是战争。义成公主脾气火暴,若被拒绝,说不定马上便挥兵来打。窦建德已经被中原的对手们逼得左支右绌,如果再遭突厥袭击,说不定马上就要亡国。他可不愿为了一个女人就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霸业抛了。

  听到这些事情,萧美儿只是咬住牙冷笑,笑容中是说不尽的鄙夷、悲愤和自嘲。虽然她没有打算对窦建德托付终身,但仍是高看他了。

  和萧美儿一起前往突厥的,还有隋宗室之子赵王。赵王年龄尚稚,心眼未开,连个伴也算不上。萧美儿此行,完全算是孤身犯险。

  没过多久,突厥便遣人来接。也许是因为中原不太平,突厥遣来了大批的骑兵。萧美儿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像是来捉拿她的狱卒。她看着他们腰间的弯刀,更觉得它们马上就要劈到自己脖子上来。她打了个寒战,索性不去看他们,只把目光盯在来接她的官员身上。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义成公主遣来的官员是隋的旧臣。萧美儿看到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她知道他一定把她看成是失节的荡妇。事实上,此官员看她的目光也的确古怪。萧美儿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转身,谁也不看,低头进了彩车。

  也许是为了保住隋的最后一分尊贵,接她的车子还是按汉朝皇后的规格装饰的。现在虽然春暖花开,但萧美儿身边笼着的却是冷风冻雨。

  萧美儿细想了几天之后,觉得义成公主未必会杀她,但去了之后必会对她狠加折辱,当然也有可能暗地里弄死她,反正她下半辈子是完了。

  当车子启动之后,萧美儿便觉得自己开始向深渊行进,她也提前看到了深渊中的黑暗风景。不过,正因为提前看到了它,她反而很快便消化掉了恐惧,不再感觉害怕了。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如果义成公主打算让她生不如死,她就自己死掉算了,反正她早就是该死的人,还怕什么?

  想到这里,萧美儿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凄凉的骄傲,但很快又湮灭了,因为,恐惧好除,羞愧难退。即使义成公主不会把她怎样,她也实在没脸去见义成公主。其实,义成公主真心想奉养萧美儿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她偏要往坏处想的原因是:如果义成公主是真心要奉养她,那她真是羞愧无地,无脸苟活了。

  一路上,恐惧和羞愧反复地折磨着萧美儿,以至于最后都慢慢地淡了。因为她已经学会坦然地面对一切,当然也包括羞愧和恐惧。她暂且把种种不良情绪都放到一边,用平和的心态静静地等着结果。既然把种种的可能都想到了,当结果到来的时候,她就不会太诧异了。

  转眼间,迎接她的队伍已到了一马平川的北国草原。现在已是春天,满眼尽是新绿,大风呼啸着从草原上吹过,吹动无边无际的新绿波动如海,配上同样无边无际的苍穹,气势无比地苍凉雄浑。

  萧美儿撩开窗帘看着这景色,记起上次随杨广北游的时候,只觉得恍然若梦。萧美儿似乎看到了那个坐在宝车中愁绪满怀的小心眼的皇后,却觉得和她恍如隔世。正当她试图去接近以前的自己的时候,突厥的王庭已经到了。

  王庭还是和以前一样,可汗帐上的金顶正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义成公主带着一众女奴,在王庭的外面迎接她。这些年的塞外生活在义成公主的脸上又染了一层风霜,风霜虽然侵蚀了她的美貌,但也使她显得刚毅和坚强,值得人信赖。

  萧美儿在女奴的搀扶下下了车。她没有回避义成公主的目光,而是用含着疑惑的目光淡然地审视着她。没想到义成公主一看到她,眼中就涌出了灼人的泪光,那是在久久的举目无亲之后,见到亲人的真心的惊喜。萧美儿顿时愕然,心中的城府瞬间就被打垮了,接着便迷失在这份热度里。

  义成公主梗了梗脖子,眨了眨眼睛,努力控制住眼泪不流出来,但眼圈依然红着。

  “皇嫂,别来无恙?”虽然一直在抑制自己的情绪,义成公主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萧美儿心里涌起一股号啕大哭的冲动。她拼命抑制着,总算没让自己的身体乱说乱动,眼泪却无法阻挡地流了下来。这一下义成公主也忍不住了,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见到她流泪,萧美儿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她,羞愧地低下头去,“可是皇嫂真的没脸来见你……”

  “不,”义成公主连忙制止了她,不让她往下说,“皇嫂不必自责,义成都知道。弱质女流,悬于敌手,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宇文化及那厮已遭天谴,窦建德那厮日后必有报应。这些人的事,皇嫂就不必提了。”

  萧美儿没想到义成公主竟然彻底原谅了她,顿时感激莫名,由此也更加羞愧——虽然她与宇文化及在一起是逼不得已的,但她与窦建德的那一段故事却是她自愿的。

  现在义成公主如此宽宏大量,萧美儿顿时有了一种巨大的负罪感。她甚至想把真相说出来,然后坦然地接受义成公主的愤怒与责怪——然而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还有理智。

  萧美儿的心头风云变幻,下意识地偷看义成公主的眼睛,忽然发现义成公主的眼里饱含着痛楚,似乎对她的痛楚感同身受。萧美儿大感惊诧,略一思索,便即了然,不由得怜悯起义成公主来——她一定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无奈吧。

  萧美儿想起几年前听说过的事。启民可汗死后,义成公主随汗位一起被始毕可汗继承了,又当了他的可敦。没想到过了几年,始毕可汗又死了,其弟处罗可汗即位,仍然把她连汗位一起继承了。义成公主嫁了父子两代三人,她先以继母的身份嫁儿子辈的始毕可汗,后来又以后母和嫂子的身份嫁给既是儿子又是小叔的处罗可汗。

  萧美儿暗想着,胡俗虽然如此,但是义成公主从小受汉学陶化,即使默然从了胡俗,心里也一定十分痛苦吧。她在突厥虽然手握大权,但孤身一人在一个习俗和文化都大异于家乡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的无奈。怪不得她见到自己时如此激动,因为终于有一个和她一样血统、一样文化的亲人陪她一起漂泊异乡了。

  萧美儿想到这里,虽然自己身如飘萍,但仍然有了保护她和照顾她的冲动。萧美儿和义成公主相依为命的心态,在此时便无声无息地奠定了。

  萧美儿进了义成公主的大帐之后,义成公主亲自帮她更衣。义成公主给萧美儿穿戴的不是突厥的毛衣皮裘,而是隋式的绸衣缎衫。萧美儿慌忙推辞,“我还是入乡随俗吧。”

  “嫂嫂放心。”义成公主亲自帮萧美儿穿上衣衫,梳上髻子,“没人敢说三道四。”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义成公主命女奴拿来镜子。萧美儿见镜子中的自己依稀变回了当年在隋宫中的样子,心头掠过一阵凄凉的欣喜。她看见镜子中的义成公主露出了伤心羞愧的神色,忽然醒悟:她的年纪比义成公主大,却似比义成公主年轻十几岁一样。义成公主这是在伤心她自己的年华老去!

  萧美儿本能地想要安慰她,喉咙却僵住了。因为她知道,当一个女人哀叹自己容颜衰退的时候,无论怎么劝,都只能让她徒添伤悲罢了。

  正在尴尬的时候,女奴忽然来报,说是汗王要见萧皇后。义成公主用力地挥了挥手,不高兴地说:“什么都要他过目吗?”

  萧美儿见她的脸色不愉,心头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万般猜测:难道她跟处罗可汗的关系不好吗?

  “皇嫂,”义成公主又帮萧美儿把头发和衣襟理了理,“处罗可汗要见一见你。没办法,毕竟他是这里的可汗,多一个客人入住,他总要见见。塞外之人不识礼数,你多担待点。”

  萧美儿听义成公主的语气,仿佛见处罗可汗是一道非常难过的关口一般,顿时有些紧张,心中的疑惑也更甚。

  说实在的,萧美儿心里有些抵触处罗可汗。要知道,他的哥哥始毕可汗曾经趁杨广单兵直入高句丽的时候偷袭过他,其用兵之狠,似乎要置杨广于死地。她的弟弟也因为此役为杨广献了个丢脸的计策而被贬出朝廷。虽然动手的是始毕可汗,但处罗可汗和始毕可汗是兄弟,对杨广的态度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处罗可汗根本不情愿让萧美儿到突厥来避难,所以义成公主才会如此紧张。

  萧美儿的心里涌过一丝凄凉的哀伤,看来她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但她很快又坦然了。虽然隋已亡,也许此行会遭受折辱,但她也不能失了高贵的风范——她仍然是隋的皇后。

  义成公主见萧美儿神色安定,脸色也稍微晴朗了一些。她捞过一件皮裘给萧美儿披上,“草原的夜晚很冷,白天就不必披这劳什子了。”

  天已黑了,草原上是无遮无挡的一大片黑暗,就像有无数的墨汁从天上泼将下来一样。王庭里燃起了无数篝火,萧美儿和义成公主一块儿沿着篝火围成的道路朝可汗的大帐走去。

  掀开厚厚的毡帘,萧美儿发现帐篷里面也是灯火通明。令她惊讶的是,帐篷里坐满了人,好像她是什么珍稀动物,大家一齐参观来了。

  从衣饰上看,那些人应该是突厥的贵人。萧美儿顿时感到非常不适,因为她知道他们来看她,并不是因为她“珍稀”,而是想看隋的惨状。

  想到此处,萧美儿有些悲愤莫名:想我大隋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们,不仅与你们有联姻之好,先帝在时也曾给你们无数赏赐,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对他的遗孀?

  殊不知,正是杨广当年的大肆赏赐,伤了启民可汗和他的儿子们的自尊心。在他们看来,那是赏赐摆明了是在说他们这里贫瘠无物,更像是在嘲笑他们乃荒蛮之人,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些绸缎。历来都是年轻人血气盛,对隋的敌意,处罗可汗比始毕可汗还要强一些。

  这些突厥贵人都围着一个年轻的贵人而坐。其他人都坐在铺着皮毛的矮凳上,那年轻人却坐在高大的王座上。王座上面铺的皮毛光华灿烂,一看就知道珍稀无比,皮毛下隐隐露出黄金的光泽。看来这个年轻人就是处罗可汗了。

  萧美儿微微垂着眼帘,却万分仔细地看着这一帐篷的突厥人。上次她来之时对他们只是匆匆一瞥,这次要把他们好好地看清楚,毕竟以后她要在他们手里讨生活了。

  要看一国之人,当然要从可汗看起。处罗可汗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也不是很年轻,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他头上戴着高高的毡帽,毡帽上镶满了金银饰物和珠宝玉石——看来这就是他们的王冠了。毡帽下露出的是结成小辫的黑发,用金银发箍束起来,小辫上面缀着深红或深绿的玉珠。他身上则穿着珍贵异常的金豹皮裘,腰间佩戴着一柄黄金为鞘、象牙为柄的弯刀,格外触目。

  处罗可汗身上的装束很气派,他的长相也很气派。一张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两道浓黑的剑眉压在深深的眼眶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犀利如电。笔直高挺的鼻梁,线条刚毅的嘴唇,无一不显出勃勃的英气。原来突厥这等荒蛮之地也有处罗可汗这样英俊的男人。其他突厥贵人虽然也很气派,但一个个英而不俊,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当然远远比不上处罗可汗了。

  萧美儿一直在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着他们,但在其他人看来,她进帐之后就只是款款地立着。见她如此沉得住气,突厥贵人们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上次萧美儿来的时候,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待在大车里。这次在她们进来之前,处罗可汗特意命令大家都紧绷着脸,等萧美儿进来之后,看她害不害怕。他没想到萧美儿对着满帐篷的凶恶面孔并不以为意,看来他有些低估她了。

  处罗可汗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打断了突厥贵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张口便问:“你就是我老婆的嫂子?”

  萧美儿知道突厥人不拘小节,不喜礼数,但见他对自己的态度如此不羁,仍然觉得自己被触犯了。她僵硬地站在那里,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义成公主显然怒了,对他怒目而视。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嗔怪自己的丈夫,也不是汉俗所允许的。

  “饶了我吧,我的可敦。你们汉人那一套我永远都学不来。同样的事儿,非要加上那么多没意义的词儿,唧唧歪歪说个半天。”处罗可汗对义成公主的嗔怪不以为意,见萧美儿在那里呆站着,又扬声说道,“本王刚才问你,你怎么还不回答?”

  处罗可汗忽然提高了声音,把萧美儿吓了一跳。她心里涌起怒气,用冰冷僵硬的声音说:“本宫便是。”

  “本宫?”处罗可汗像听到了一件异常好笑之事般笑了起来,“这里可没有宫殿给你住。看来你还不大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绸缎衣衫上,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讽刺道,“我们北方的气候寒冷,这些轻薄的绸缎可挡不住寒啊!”

  “喂,你!”义成公主的脸涨红了,忍不住要发作。萧美儿低头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腕,叫她不要介怀,眼底也露出了犀利的光芒。

  “我乃外乡落难之人,不得可汗允许,不敢穿贵乡的衣服。”萧美儿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语气的声调也谦恭至极,但话语中却明显地带着刺。

  “不敢穿?”处罗可汗被刺到了,顿时有些怒,“那你身上的披风是怎么回事?”此话出口之后,他才发现这话与自己刚才讽刺她“轻薄的绸缎可挡不住寒”的话自相矛盾了,一时僵在那里。

  恰逢此时,义成公主终于忍不住嗔怪他起来,倒给他解了围,“你看你,管女人穿衣服干什么……”

  即使义成公主乃可敦之尊,但公开斥责可汗也是不允许的,因此她在语气中加了几分撒娇的味道,暗示他们是在闹着玩,让处罗可汗和她自己都有个台阶下。

  处罗可汗果然乘机化解了刚才的尴尬,他又堆起笑容对萧美儿说了几句客套话:说什么今天天色已晚,未及给她设宴庆祝,明天补设,请她一定要赏脸光临之类,之后便请义成公主送萧美儿回去。

  萧美儿得体地向他道谢、告别,离开的时候,她的皇后架子倒是端得足足的。

  萧美儿她们一出帐篷,突厥贵人们就忍不住议论起她的美色来。要知道像她这种如玉之润、如水之柔的美女,在突厥男人眼中简直是稀世珍宝。一个突厥贵人大声说:“杨广有这么漂亮的老婆,怎么舍得去死啊!”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处罗可汗也跟着微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竟显得有些沮丧,脸上更有几分红意。他一声不吭地端起桌上的马奶酒碗,将那微腥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他就是这种孩子脾气,皇嫂您别见怪啊!”一回帐篷,义成公主赶紧跟萧美儿道歉。萧美儿听她的语气中有母亲回护孩子般的意味,微微有些惊诧,随即释然——她原以为义成公主和处罗可汗的关系不好,没想到并不是如此。对啊,这就是夫妇,虽然在外人面前经常磕磕绊绊,私下里却是很好的。

  萧美儿微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接着便赶义成公主回到处罗可汗那里。其实他们成婚已不止一天两天,哪里会在意这区区一晚,但萧美儿因为自己孤苦太过,见到人家夫妻成双,就忍不住地想促进他们的夫妻关系。

  “不,他今天不到我这里。”义成公主脸上竟有些温愠的神色,“他现在赶不及到木多泰那里去呢!”

  萧美儿一怔,随即默然,看来他们的夫妻关系也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好。

  义成公主见她沉默了,慌忙强作笑颜说:“不到我这里正好,我正有很多话要与嫂子说,今天我们谈一夜!”

  天色才刚刚破晓,勤劳的牧人们就已经起床了,突厥的可汗也一样。处罗可汗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正在用羊乳洗脸,却仍旧无法让皮肤变得白嫩的侧妃木多泰,又看了一眼虽然青春年少,脸上的皮肤却已经黑红粗糙的女奴,不由得大发尴尬,“中原的女人都那样吗?你看那萧皇后……皮肤白得就好像羊脂一样……你们这是怎么长的呢?”

  木多泰的手指一颤,甩了几滴羊乳出来,转过头嗔怪道:“可汗你也不害臊,看看你自己的脸吧,不也是皮糙肉厚的吗?”

  “哈哈,说得也是……”处罗可汗干笑了几声,不如为什么笑得有些傻。

  他顺便捞过镜子来,自己照了一照,见脸上长有微须,忽然心血来潮地拿起小刀,把脸上的胡须都剃尽了。脸上的胡须没了之后,显得大为光洁,似乎也白了好多,心里不由得大为称意——突厥人虽然也好蓄须,但并不像汉俗那样对蓄须的长度和时间有严格的要求,要剃要留,较为自由。

  突厥物产贫瘠,铜镜也是难得之物。虽然天上的苍鹰也要留意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但突厥人性格粗犷,即使是贵族,也不喜欢多修边幅,至于下层民众,更是满脸乱糟糟的胡须。然而在第二天为萧皇后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见过萧皇后的突厥贵族男人全都精心地修饰了一番,除了他们处罗可汗的脸刮得溜光之外,那些胡须较长的贵人都把胡须梳得溜顺,几个大胡子还把胡须结成小辫,小辫的末尾还挂上了彩珠。突厥的女贵族们装饰华贵,却都是满脸不忿的神情——可见是被丈夫们回家埋怨她们不够美貌,才特意装扮成这副样子。想来她们对萧皇后一定心有怨恨,但见了她之后都心服口服,哑口无言:人家长成那样子,自己的确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啊。

  萧美儿此时已换上了突厥衣饰。只见她身穿皮裘,头戴皮帽,黑发散开,分成一束一束的,用金珠和彩石编成的发箍缚了。金珠和彩石在她浓黑发亮的头发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光华灿烂,和帽子上的珠宝玉石相互映衬。

  即使换上了如此粗犷的装束,萧美儿那楚楚可怜的气质也没有因此而折损半分,反而让人更生怜爱之心。毛茸茸的毛皮反倒更衬得她的肌肤嫩如羊脂,让人担心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会不会被毛皮擦破;宽大的皮裘更显得她的身材窈窕,让人担心她的身体会不会被皮裘压伤。

  虽然萧美儿的容貌如此引人注目,但她自入座以来一直是无比端庄的姿态,就像菩萨入定一般,在篝火的映衬下宛如神像,因此又增了几分的神秘的魅力。

  处罗可汗因义成公主坐在身边,只敢对她偷眼相看,一边看一边无声地叹服感慨,不小心叹出声来。义成公主听到了他的叹气声,赶紧转过脸来,只见他一副假装正经的样子,不由得惊疑不已:他在干什么?

  虽然被处罗可汗如此窥视,萧美儿却没有丝毫感觉。一来是因为今天窥视她的人实在太多了,二来她正在拼命使自己“适应胡俗”。

  突厥的“盛大宴会”实在让她不敢恭维。桌上虽然也是菜肴满满,但放眼看去,全部是肉,且都是牛羊肉。那些肉或煮或烤,根本没有其他花样。酒也只有马奶酒一种,味道微腥,还有些膻气。佐餐之物只有乳酪和青稞面饼——听说突厥不产谷物,青稞全是用牛羊互市而来,比肉类食物还要珍贵。给宴会助兴的活动也极粗陋,只不过是一众男女围着篝火跳舞罢了。女子动作还算柔美,男子动作则粗笨多了。他们映着闪动跳跃的火光跳着,活脱脱是在群魔乱舞。萧美儿遥想当年义成公主初嫁时,恐怕会惊惧苦闷,不知自己该如何生活下去吧。

  幸好萧美儿小时家贫,适应能力极强。此时她也在心底嘱咐自己:既然下半生都要托付在这里了,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吧。她心思一定,自然耳聪目明,竟从这胡声胡舞之中找出了几分粗犷之美,心也渐渐地跟着这原始的热情合起了拍子。

  宴会后的第二天,萧美儿早早地起了床,命女奴教她编头上罩的璎珞。突厥的女贵族除了要戴上装饰花哨的帽子之外,帽子下面的头发还要罩上璎珞,当然突厥人不是这种叫法。萧美儿见这种璎珞式样美观,花样繁多,艳羡之心大起,自己也想学着编来玩,至于突厥的发式,她昨天在镜子里看女奴为她梳了一遍,就已经学会了。

  萧美儿这样做,除了一时好奇之外,也是因为她决心融入胡俗。在异乡身如飘萍,如果不能入乡随俗,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也许是金银链子打造起来特别麻烦的缘故,突厥的饰品多用金银配上珠玉彩石及兽牙牛骨串成,璎珞算是个例外的典型。金银珠玉等对萧美儿来说并不稀罕,让她感兴趣的是那一个个用牛骨磨成、染成五彩的骨珠儿,以及那形若弯月、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兽牙。或许因为它们都是从有生命的动物身上取下的缘故,把它们捧在手里的时候,萧美儿似乎能感到一种遥远的生命律动。

  萧美儿小时织布是一把好手,编织璎珞更是不在话下。女奴见她这么快就学会了编织璎珞,还把璎珞编得如此精美,惊讶得哇哇大叫。

  学了手工,接下来便是调教胃口了。义成公主本来想一直用中原的食物招待她,但她不愿吃在突厥比羊羔肉还要珍贵的稻谷,也要学着突厥人以肉为粮。等到她真正学着以肉为食的时候,才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用馒头夹肉吃容易,把肉当馒头吃就难了。北方天寒,牛羊的油脂极厚,即便奉给她的都是些精瘦的好肉,但吃多了仍然觉得极其油腻。佐餐用的奶茶里面也富含油脂,用它下饭无疑是腻上加腻。佐餐之物还有一种腌野葱,最是解腻,但吃多了也很不舒服。萧美儿悄悄地用手抚着被油脂刺激得微微有些鼓胀的胃,无奈地苦笑:看来适应这里的饭食也是个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既然吃了这么多肉,就不能继续闷在帐篷里了,一来会发胖,二来说不定会生病呢。萧美儿命女奴带她出去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王庭之外——突厥的王庭只是在草原上围起一道栅栏,而且可以随意进出。

  萧美儿没费什么口舌就惬意地步入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中原做皇后的时候,这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她开始喜欢上突厥的生活了。

  草原上的草深至膝,不知名的野花如云开放。女奴告诉萧美儿,长草的下面还藏有蘑菇。她拨开长草一看,果然看见一丛肥硕的蘑菇像一群胖孩子一样围成一堆。萧美儿便和女奴一起采蘑菇,初时她还端着皇后的架子,后来便不由自主地和她们嘻嘻哈哈,无尊无卑起来。

  大家把衣襟兜起来没命地装蘑菇,谁要是不小心摔倒了,搞得蘑菇满地乱滚,就会引来其他人爽朗的大笑声。

  萧美儿在这种质朴亲近的气氛中彻底地陶醉了。汉俗那种尊卑分明的礼制虽然能让人充满优越感,但时间长了会让人觉得自己只是孤身一人。而突厥这种质朴友爱的主仆相处方式,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有很多姐妹,有很多朋友,她对新生活不由自主地充满期待。

  玩累了,大家便一起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个女奴不知不觉地唱起歌来,其他女奴不由自主地相和。萧美儿初时觉得她们歌声粗犷,不够雅致,但听着听着便觉得那歌声悠扬悦耳,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她们哼了起来。

  一只苍鹰在远处俯掠而过,萧美儿注意到远处有几人在跑马嬉戏。仔细一看,他们多是半大的孩童,其中几个还是披着一头小辫的女孩。看着他们自由奔放、兴高采烈的样子,萧美儿心有所动,站起来叫女奴们教她骑马。几个年长老成的女奴觉得不妥,努力地劝她,其他人却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骑马的样子——她们并不是想看她出洋相,而是真心希望这么一个美丽的人儿能够彻底融入这里,变成和她们一样的人。只是她们不知萧皇后是否真像年长的女奴说的那样,一骑马就会摔倒,所以不敢轻言,只好充满期待地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萧皇后和苦口婆心劝着她的年长女奴。

  萧美儿已经下定决心适应胡俗,那几个纵马嬉戏的女孩自由奔放、豪爽大气的样子又让她很是艳羡,因此对年长女奴的劝说毫不为意,坚持要她们教她骑马。年长的女奴们无可奈何,只好找了一匹马来。年轻女奴们忍不住欢呼起来。

  虽然萧美儿已经充分设想过学骑马的困难,但骑上马之后,她还是吓了一跳。别说让马奔跑,就算让马站着不动,她想在马上坐稳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活马与木马不同,背上不是平整的,马的脊梁是会晃动的。虽然加了马鞍,但萧美儿仍然觉得胯下摇摆不定。她心里惶恐,觉得自己马上就会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想着想着,竟觉得自己真的就要栽倒下去了。她不由自主地俯身握紧缰绳,想起自己刚才任性的样子,现在打退堂鼓说不定会惹人耻笑,慌忙又大着胆子直起腰来。女奴们细心地教她坐稳之法,在她坐稳之后又拉着马儿缓步前行。萧美儿觉得马的脊梁晃得更加厉害了,心里惶恐,却不愿被人看出来,硬挤出一脸干笑。也许是草原上太过自由的风俗,让她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都变回小孩子了。

  处罗可汗此时正带着几个亲近臣下在远处纵马驰骋。突厥国体所限,并没有多少事情需要可汗亲自处理,所以可汗闲时就是纵马打猎,不打猎时就纵马奔驰,消磨时光也要在马背上。

  他带着几个亲近臣下已经在草原上疾驰了许久,此时正放开缰绳让马儿迈着小步自由颠跑,忽然看到远处一群女人簇拥着一匹马,骑在马上的女人的姿势说不出的怪异。他惊讶地想着自己的治下怎么还有不会骑马的突厥人,举目细看之下,发现那女人是萧皇后,不由得骇笑起来,心头竟感到万分激动,便饶有兴味地勒马观看。

  萧美儿胯下的这匹骏马已经让她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发现远处的处罗可汗。她好不容易在马上坐稳了,女奴们竟又放开缰绳,让她自己驭马前行,虽然只是让马缓步而行,但对她也是莫大的挑战。萧美儿脸上干笑的表情几乎成了哭相,心里埋怨这些女奴怎么不给她一点儿时间巩固成果,她刚学完一课就赶着让她学下一课。殊不知女奴如此“性急”,正是因为她表现得太好的缘故。

  经过一番考验之后,萧美儿终于能在马背上坐稳了。她轻轻地攥着缰绳,让马儿缓步走着。她坐在马背上仰视蓝天,看到苍鹰在白云中穿过,竟有了种身在云端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成为这草原上的苍鹰,自由,坚强,勇猛,以往所有的不堪和痛苦,都会随着翼下的风悄然消失……

  在天上盘旋的苍鹰忽然俯冲而下。萧美儿猝不及防,在马上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只见苍鹰直冲到她马前不远的地方,从草中抓出一只兔子来。兔子挣扎着,把草丛打得哗啦一阵响。

  这个声音惊得马儿狂奔起来。萧美儿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颠下来,不由自主伏下了身子,同时勒紧了马缰绳。马的缰绳被勒紧后,马用力蹦跳起来,萧美儿眼看就要被甩下来。

  女奴们惊叫着跑过来,处罗可汗见情势不好,慌忙纵马前来,可惜他们谁都没赶上。在女奴们还离得远的时候,萧美儿被马甩了下来,一头栽进草丛里,那马儿却自顾自地跑了。处罗可汗心想这一下肯定栽惨了,竟然感同身受一般,身体还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连忙催马靠近萧美儿。女奴们已经扑到萧美儿落马的地方,围着她簇拥成了一团,不知在干什么。处罗可汗心头更慌,心想萧美儿不会被摔死了吧?!他慌忙滚鞍下马,近前看视。

  忽然,萧美儿在女奴的簇拥下坐了起来,她以手掩头,似是受伤了,表情却很轻松,嘴边似乎还有笑意。处罗可汗原以为她即使没受伤,也会惊惧得哭泣,说不定还会对身边的女奴大加斥责,没想到她竟丝毫不放在心上,还在高兴地笑着。她的性格乐观,由此可见一斑。处罗可汗看着萧美儿的笑容,忽然感到她的笑容有着说不出的美好,简直像在春天的午后掠过嫩草的熏风一样,让人不知不觉就迷醉其中,他竟也跟着她微笑起来。臣下们看在眼里,互相递了几个眼色,不由自主地偷笑起来。

  萧美儿轻松的表情让女奴们稍微安心了一点儿。女奴们小心翼翼地掰开她掩在额上的手,发现额头只是一块淤青,不由得大呼侥幸;见那淤青在她雪白皮肤的映衬下就像黛染的一样,说不出的触目惊心,又不由得大呼心痛。

  萧美儿刚才被惊恐和侥幸冲昏了头脑,来不及感觉疼痛,此时心思定了,才觉得额头上一阵阵地痛了起来,不由得呻吟出声。

  女奴们赶紧扶她起来回帐篷治伤。萧美儿斜眼瞥见处罗可汗在旁,伤痛之下竟没有见怪,只是与可汗礼貌性地客套了几句,便在女奴的簇拥下匆匆而走。

  处罗可汗见她离去,心头竟大不称意,竟想出言挽留,所幸他只是喉头动了几下,什么都没说。看着她的背影越去越远,他心里竟是万分怅然。

  臣下们见他如此,更是挤眉弄眼起来。一个臣下走到他身边,不怀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汗,咱们跟上去。”

  处罗可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低声训道:“说什么傻话!”脸却不知不觉地热了起来。

  突厥人每日以马代步,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情,因此人人都备有伤药。给萧美儿敷的便是用草药混上羊屎灰做成的伤药。萧美儿觉得制成伤药的材料虽然肮脏,但发现敷上它之后,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凉感,肿胀迅速地消退了,不禁大喜,不仅不再觉得羊屎肮脏,反而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之后萧美儿细问女奴,才知道干羊屎和羊屎灰对治伤都有奇效,也算是草原上的一宝。

  处罗可汗见萧美儿回帐之后便没了动静,知道她没有大碍后,心才放了下来。晚间,他又忍不住在木多泰面前感慨,“人说汉人女子娇生惯养,我看未必。今天我亲眼看见萧皇后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掉下来,摔得那叫一个惨,没想到人家坐起来之后毫不在意,还在一个劲儿地笑。要是换了我的可敦,站起来不大叫大骂就不错了。”

  木多泰见他又埋怨起义成公主来,忍不住偷笑。处罗可汗却目光飘忽,恨恨地回忆起当年义成公主初来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因此格外挑剔,“我的可敦初来的时候,没病没伤都难得看到她笑。她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就好像我们欠了她几千几万头牛羊一样。我知道她是在我们突厥住不惯,可是她们汉人的地儿,也不见得是仙境啊。再说做了突厥人的老婆,她就应该赶紧习惯草原的生活才对……”

  木多泰初时只是不断地偷笑,听到最后忽然正色起来,伸手在处罗可汗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可汗,人家虽然能过草原的日子,但不是你的媳妇啊。你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处罗可汗顿时语塞,脸上先是露出尴尬的神色,接着竟愤愤不平起来。木多泰偷看着他,悄悄地撇了撇嘴,嘴边扯起一道深深的纹路。

  因萧美儿摔后不愿张扬,义成公主隔天才知道萧美儿摔伤了,赶紧前来探视。萧美儿额上肿胀已消,微笑着叫她不要在意。义成公主见萧美儿无恙,神色稍安,之后却微有怪异。萧美儿不明所以,她怀疑义成公主又和处罗可汗闹别扭了,又不敢问。萧美儿尝过当怨妇的滋味,知道大凡妇女遇到这种事,她自己若不说,决不可轻易问她。因为女人越是在这个时候,越在意面子,你若问她,她一定觉得自己名声已远,面子扫地,非格外伤心不可。

  萧美儿光把事情往别人身上想,殊不知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义成公主担心处罗可汗的妃子们会谋夺她的位子,早用金银买通了各个妃子身边的使女,嘱咐她们,只要听到处罗可汗和妃子们谈及她的时候,不管说什么,都必须来报。

  昨日处罗可汗赞美萧美儿,同时将刚来时的她贬得一无是处,使女当然向她报告了。她听说之后惊惧不已,都来不及为处罗可汗说她坏话而生气了。处罗可汗现在虽然敬她三分,但并不是事事都听她的。而且他对她的敬重,也只是面子场上的功夫,根本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他若要跟她翻脸,随时都会翻脸。听处罗可汗的口气,他似乎对萧美儿颇为喜欢。他若要纳萧美儿为妃,她根本没法阻拦。义成公主没想到处罗可汗竟会动这个花花肠子,不由得对萧美儿也有所怀疑——他怎么这么快就看上她了?

  当然,虽然义成公主心中惊疑不定,但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她目前只是把所有的事情放在心里,没有贸然询问任何人,她想看看事态的发展再做决断。

  额上的伤已经没有大碍,皮肤的问题却让萧美儿着了慌。那日外出她只顾着笑闹,没有估计到北风的犀利,回到帐篷之后,才发觉脸皮被吹伤了。第二天,萧美儿按压脸上的皮肤,竟觉得有些肿胀微痛。她想起义成公主那满脸风霜的样子,顿时吓坏了,慌忙问女奴可有方法补救。

  突厥女人日日逐水草而居,与风霜为伴,哪知养颜之术?还是萧美儿自己想起隋宫的御医曾经说过,皮肤若有损伤,可用淘米水洗脸,或将米汤烧滚,用其热气喷脸。

  草原上虽然有米,但比羊羔肉还要珍贵,萧美儿不想做这靡费之事,细思之下,觉得奶茶的热气也应有养颜的功效,便命女奴把奶茶烧滚了,用其热气喷脸,果见奇效。自此以后,她每日喝奶茶之前,必用奶茶的热气喷脸。女子若自爱,必先珍惜自己的容貌,她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的。

  处罗可汗自从萧美儿摔伤之后,便对她多加留意,听说她并没有大碍,却又一连几天不见她出来走动,他感到非常地疑惑。

  一日处罗可汗在王庭巡视之时,正巧看到萧美儿的女奴拿着铜壶出来装奶茶,便截住她一问,才知道萧美儿近几日在帐篷里闭门养颜。他顿时觉得好笑,笑过之后,却命女奴以后也用铜盆装羊乳去给萧美儿洗脸。突厥人做事就喜欢直来直去,一点儿都没想到献殷勤的事也应该迂回一些。

  萧美儿见到这昂贵的洗脸水之后,大为惊诧。她知道男人不会无事献殷勤,联想起自己以前的遭遇,不由得惊悸不语。她现在的处境,比之前还要尴尬危险。之前那两个好色之徒至少还顾及礼法,而突厥人根本不知礼法为何物,为人也比汉人凶暴——她在中原的时候,也没少听说突厥人劫掠残杀汉人的恐怖传说。

  处罗可汗若真的对她的美色有所觊觎,还不知道会对她怎样。况且现在还有个义成公主夹在中间,她若不慎落入处罗可汗之手,日后不知该如何面对义成公主。

  萧美儿想着想着,不由得悲愤莫名。她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无耻,纠缠一个老女人很有趣吗?我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萧美儿在极度悲愤之中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行动。她下意识地撞了一下放在面前的铜盆,忽然看见眼角有什么东西一晃。她被吓了一跳,慌忙去看时,才发现那是自己映在羊乳里的影子。虽然映在羊乳中的影子一片模糊,但还是能看出影子的主人美艳不可方物。她呆了呆,随即凄婉地笑了:自己愤懑个什么啊?找什么原因啊?揣着明白装糊涂吗?他们一个个像苍蝇见了血般靠过来,还不是因为这张脸?

  想着想着,萧美儿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脸,用力地拧了起来,竟是想把它毁掉。她现在心情激动,居然不知道痛。拧着拧着,她突然又在奶盆里照到自己几近变形的面孔,顿时吓了一大跳,慌忙松手,此时脸上才有一阵麻木的痛传了过来。

  她盯着羊乳里的自己看了看,忽然俯身捧起羊乳,在脸上用力地搓洗起来。为什么要毁掉我这张脸,我有什么错?我没有错,错的是那些男人!我偏偏要让这张脸青春永驻,看看你们能对我怎样。

  萧美儿用羊乳把脸洗了十余遍才停下来。见铜盆里的羊乳依旧雪白,又不忍抛弃,寻思着羊屎灰既然对治伤有奇效,也许对养颜也有效,又命女奴再去帮她找点儿羊屎灰来。

  女奴们见萧美儿见了羊乳之后便举止怪异,神色凄厉,不知出了什么事,都惊惧不已,见她要羊屎灰,几乎是一窝蜂地出去帮她找。

  萧美儿拿到羊屎灰之后,便把它混在了羊乳里,调成浓浓的膏状涂到脸上,等到快干之后,再将它洗去,之后果然见皮肤更加白嫩。她日后便凭着这个方子抵御草原上的风霜雨雪,让自己的皮肤一直细嫩洁白如少女一般,当然了,这是后话。

  萧美儿虽然愤怒,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她绝不是把自己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再等别人来霸占。她先遣一个女奴告诉义成公主,处罗可汗给她献殷勤了。也许义成公主无法阻止她的丈夫,但至少要让她的心里先有个底儿——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可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怪。然后,萧美儿命女奴告诉处罗可汗,自己福分微薄,受不起此等待遇,以后莫再让她用羊乳洗脸。最后,萧美儿寻思自己之所以被人觊觎,肯定是因为自己在外面走动得过多,便自此以后,闭居在帐篷里,想用这种方式避祸——萧美儿觉得处罗可汗不会跑进她的帐篷里来找她。

  然而突厥风俗之自由,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因突厥人的生活条件恶劣,家庭成员极需互相帮衬,因此女性的帐篷对男性亲属来说并不是什么禁地,偷偷潜入定然不许,但光明正大的造访却是大家认可的。

  可汗家族的生活固然优越,习俗却是一样的。处罗可汗见萧美儿拒绝了他的好意,之后又躲在大帐中不出来,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便来探视。突厥也没什么通报方面的繁文缛节。处罗可汗只是大摇大摆地走到萧美儿帐篷边,一掀帘子便走了进去。守卫的士兵见他是可汗,自然没有拦他。

  萧美儿此时正在专心地编璎珞,以此来打发时间,一回头瞥见他进来,惊得把璎珞都扔在地上了。处罗可汗不知道是自己吓着她了,还惊讶地问道:“怎么了?难道看见蝎子了?”

  草原上虽然酷寒,毒虫也是不少,蝎子潜入帐篷咬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处罗可汗倒是真心问候,但如此不见外的态度反而让萧美儿更加厌恶,本能地转过头去。

  处罗可汗从来没受到过这种对待,心中微怒,想都没想就抓住了她的肩膀,想把她的身体扭过来。萧美儿没想到他会贸然接触她的身体,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没想到一眼便看见了他手背上刺的狼头。突厥人以狼为图腾,男子身上多有狼形刺青。处罗可汗手背上所刺的狼头正张着血盆大口,很是狰狞、凶猛的样子。

  萧美儿觉得这狼头马上就要咬到自己脸上了,心头顿时涌起无比的惊惧和厌恶,想都没想就一巴掌打了上去。这一拍之力甚小,却让两人的身体都是一震。处罗可汗本能地把手缩了回去,竟像被打痛了一样抚摩着手背。他现在说不出的生气,简直要气炸了。可是他再怒,也只限于心里而已。不知为什么,在萧美儿的面前,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赔起小心,想发作也发作不出。

  萧美儿打了处罗可汗之后,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心想这下可糟糕了,激怒了这个凶暴的突厥男人,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她一时间吓酥了骨头,蜷缩在那里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她一直在惊恐地等着处罗可汗发怒,可等了好久也没有动静,惊疑着回头一看,只见处罗可汗脸色尴尬,虽很恼怒,却是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

  不合时宜地,萧美儿那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又发挥了作用。她知道处罗可汗是被她的美貌降服了,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不知为什么,她对那些被自己美色降服的男人有种本能的轻视感,她知道这种习惯不好,但就是改不掉。有时候,即使是喜欢你的男人,也会让你吃苦的。她已经见过好几个例子,但根植在身体里的习惯,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不过也多亏萧美儿放松了下来,大脑才得以继续思考。她很快便想到在觊觎自己的男人面前,越是手足无措,越容易被伤害,便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向他从容地行了个礼,“可汗请恕罪。我胆子小,见可汗忽然驾临,有些手足无措,不小心冲撞了可汗,请可汗看在我初到贵地、不识礼数的份上,饶我这一次。”

  “这没什么,你不用担心……”处罗可汗见她虽然笑得谦恭,但没有丝毫热情,只有冷意,隐隐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禁非常懊恼。但是他仍旧发作不出,只有苦恼地笑笑,“就算我忽然进来,你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

  “可汗有所不知,依照汉族礼法,男女不得轻易相见。即使相见,之前也要着人再三通报,像可汗这样忽然造访,在中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萧美儿继续微笑着,在笑容和语气中都筑起了高墙。她这等于是在暗示处罗可汗:你别想用你们突厥的那一套来对我们汉族的女人。

  处罗可汗目光一闪,嘴边浮起一丝冷笑。他虽然率直,但不是傻瓜。他没想到萧美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竟也颇有心机。他见萧美儿跟他玩话里有话那一套,便冷笑一声,也玩起了这一套,“是啊,你在中原长大,脑子里自然都是汉人的家法……”

  “是礼法。”萧美儿微笑着纠正他。

  “对,礼法,反正就是一种法吧。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法’,都只在它统治的土壤上有作用,”处罗可汗用他那微棕的眸子盯住萧美儿的眼睛,沉下嗓子继续说,“你现在已经远离了汉地,在这里只有突厥的法律,你如果还遵循汉法的话,在这里会格格不入的。”

  萧美儿看到他的眼底有股莫名的光涌现,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狼头,心底涌出一股怯意。但想到不能这样轻易地投降,便把目光向下移了移,转而看向他的鼻子。这样在他看来,她仍是勇敢地直视着他,“可汗请恕罪。我初来贵地,对贵地的法律并不通晓,还请可汗赐教一二。”

  “法律嘛,很多。”处罗可汗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就先谈谈我们这里关于婚嫁的规定。我们这里和汉人最不一样的,就是不浪费女人的青春。女人只要死了丈夫,都可以再嫁。不像你们汉人,丈夫死了就逼妻子守节,哪怕妻子只有十几岁,都要禁锢起来一辈子不许嫁人。更可笑的是,还不许儿子继承父亲的女人,弟弟继承哥哥的女人,说这是乱伦的行为,结果导致女人孤苦,孩子无人奉养。就算允许女人再嫁,却怂恿她嫁与别族,甚至还要带走孩子,随别族去姓。这样不仅让好好一个家族分崩离析,且导致各族之间的血脉混杂,还自诩礼法先进,在我眼里,简直是愚蠢至极!”

  这席话乍一听来只是有感而发,仔细想来却是另有深意。萧美儿觉得他大概是把她当作了他妻子的附带品,认为她理所当然地该嫁给他,所以才会发此言论。若是如此,她有的是理由驳他。但此时尚不可妄下判断,她便想先试探一下他,“不过汉人允许姐妹两人同侍一夫,这点倒和突厥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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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