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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 作者:追月逐花

第7章 :体温救人

  “是啊。”处罗可汗丝毫没注意到萧美儿在试探他,继续侃侃而谈,“我们突厥鼓励女人嫁人时带上妹妹,等妹妹长大后一并嫁入夫家,或者干脆也嫁给女人的丈夫。男人若再娶妻,也是先从妻子的姐妹之中挑选。”说到最后,语气竟微微有些兴奋。

  萧美儿在心底冷笑起来。他果然是把她看成了和义成公主姐妹侄女一样的人,而忘了她其实是义成公主的嫂子。可能是因为萧美儿来时太过狼狈,让他忘了她还有夫家吧。

  萧美儿掩饰住自己的怒意,用袖子遮口,狡黠地笑道:“按突厥的婚俗,我这样的寡妇要想再嫁,必须先得从夫家之中选人,确认夫家无人能嫁之后,才能另外择人再嫁,是吗?”

  处罗可汗不知她这话中另有玄机,理所当然地答:“是。”

  萧美儿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眼中的狡黠之意更盛,“照可汗所说,突厥的婚俗的确很为我们女人着想。既然我已身在突厥,我也从了突厥的婚俗吧。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微有不同,可能相当麻烦,还需可汗帮衬。”

  处罗可汗听萧美儿的意思竟像是求他娶了她一样,不禁大喜,慌忙回道:“这是当然的。不管你要本王帮什么忙,本王一定会帮。”

  “那好,”萧美儿正色道,嘴角却不停地颤抖,忍不住就要失笑,“我的夫家乃隋氏杨家,夫族中有不少男人散于中原。我若想再嫁,必得先问过他们。但他们现在行踪不定,我自然无法去问,只有寄希望于日后之巧遇。因此在我遍访夫家、得知他们无人能娶我之前,我无法再嫁,还请可汗在我再嫁之前,保护我免遭无赖之徒的骚扰。”

  处罗可汗没想到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儿,编了那么大的一个套儿,竟是给自己来钻,一时间呆若木鸡。他没想到这看起来老实可欺的汉族女人竟如此狡黠,一时间恼羞成怒,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伸手就去揪萧美儿的领子,“你敢耍我?!”

  萧美儿没料到他会忽然动手,惊呼一声,往后便缩,但领子还是被他抓在了手里。处罗可汗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拖近,盯着她的眼睛,已是满眼凶光。萧美儿惊怕得忘记了喊叫,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一刻,她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野狼般的野性和暴虐。

  “啊!”一声惊叫声传来,把两人都惊得扭过头去,只见站在眼前的竟是义成公主。原来帐内的女奴见形势不对,早就知趣地退下避祸去了,因此义成公主进来时没人吱声。处罗可汗虽然无所顾忌,但猛然看到正室,还是有些讪讪的,便放开了萧美儿,大声冷笑着,以此盖脸,扬长而去。

  义成公主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大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星来,然后几乎是扑到萧美儿的面前,惶急地问:“这是怎么了?你和他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萧美儿漠然地看了看她,凄然地低下头,沉默不语。不知是太过悲观,还是有所预感,她觉得自己这次难逃狼吻,只是感到绝望悲哀。她原本不想再说话,但义成公主问得实在太急,只好艰难地动了动喉咙,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苦汁般的话,“我的脸又给我惹祸了呗。”

  义成公主呆在那里。因为是她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并不如何惊诧,心中的苦味却是十足。那边萧美儿又悲戚地续了一句:“我都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为什么一个个还不肯放过我呢?”这句话就像火星一样蹦进义成公主的心里,转眼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义成公主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神经质般地恨声道:“这蛮子也忒可恶!忒可恶……他要是再来找你,你就踢他打他……用短刀戳死他……”

  这番话虽然说得血腥味十足,语气却十分不自信,充分地暴露了义成公主甚是忌惮处罗可汗。萧美儿惊诧地看着她,心头忽然无名火起,沙哑着声音说:“他不听你的话,是吗?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义成公主听了这话之后更加神经质了,几乎大吼起来,语气却更加心虚,“他敢不听我的话!他爸爸、他哥都听我的话!他敢不听!敢不听……”

  萧美儿冷眼看着她发疯,嘴边浮起一丝无奈的笑。义成公主和处罗可汗的婚姻状况,她已经猜到了大概。处罗可汗也许只是为了巩固汗位,才续娶了义成公主这个老资格的可敦,其实对她一点儿都不满意。义成公主很想好好地经营这段婚姻,却无法讨到他的欢心,无奈之下,她只有拿自己的“老资格”来压制他,因为她侍奉过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既是母又是嫂。处罗可汗虽然妥协了,但心里一直存有不满。随着时间的积累,他对她的不满越来越强烈,她只有再拿自己的“老资格”来压他,这样周而复始,情况便越来越糟……

  义成公主吼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心虚得可笑,颓然坐倒在地,用膝盖抵住脸大哭起来。萧美儿见她哭得悲苦无比,就像在倾倒心中的苦汁一般,不禁也感凄然,只好暂时放下自己的悲苦,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义成公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哭声戛然而止。萧美儿吓了一大跳,又见她的眼睛在乱发的覆盖下闪着异样的光,不由得心中一震。

  义成公主冷着脸站了起来,还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牵到相邻的两个椅子边,和她一起坐下,严肃地说——她严肃得实在过了分,甚至有种恐吓的意味,“嫂嫂,事到如今,妹妹只有把一切都说明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们汉家女人,从一而终是必须的。身遭胁迫,无可奈何的,可另当别论,但不能因为身遭胁迫就乖乖地就范。嫂嫂,我不是怕你会跟我分享丈夫才这么说的,真的……我是为你的名节着想……你现在虽然已身在突厥,但还是大隋的皇后!你在这里若有个行差踏错,所有的事情仍然会传回中原,流传千古!嫂嫂,你心里要明白啊!”

  萧美儿静静地听着,心迅速地在黑暗中沉了下去,不满和不以为然的情绪也在心中慢慢地滋长。义成公主简直在把她当贼看待。表面上看起来义成公主和自己很亲近很贴心,一关系到她娘家的名声,立即就变了一副样子。看来义成公主把她迎来这里保护,完全是为了娘家的名声,和她本人并没有关系。哈哈,果然是人心隔肚皮啊。

  萧美儿知道义成公主这样想、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和她不禁也有些生分了。

  义成公主见她脸色沉静,以为她虚心受教,稍稍放下了心,又把她的手握到了手心里,用手温轻轻地焐着,“为今之计……你若是和他硬碰硬的话,肯定凶多吉少,只有躲着不见他。他身边也有很多女人,对你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趣……我也去找一些美女献给他。等他的兴趣转了向了,大概就能渡过难关了。”

  怎么才能避着不见他呢?萧美儿前思后想,只有天天在草原上乱逛,不回帐篷才行。虽然在草原上偶尔也会撞见他,但至少比待在帐篷里强——那简直像待在马圈里的驽马,他一逮一个准。再说他若行动,必以马代步,马蹄声必先来到,草原上青草甚长,他若到了附近,在草丛中一躲就是了。

  萧美儿现在不用羊乳洗脸了,但每天仍用一杯羊乳混上干羊屎涂脸。虽然这张美貌的脸给她添了无数的麻烦,但她还是不想把它弃了,而且日后可能天天要暴露在厉风烈日之下,保养的方法还得再钻研。

  那以后,萧美儿每日让女奴们带好干羊肉和奶茶,和她一起在草原上骑马闲逛。她不会骑马时略觉难过,但学会骑马之后视野变得开阔,心情也变得豪迈爽朗起来,觉得终日暴露在清爽的大自然之下,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草原无边无际,一马平川,只和苍穹接壤,萧美儿纵马在草原上任意奔跑的时候,只觉得天地都是自己的。她向着碧蓝而没有杂质的天空仰起头来,闭上眼睛轻轻感受着滑过鼻尖的风。她感到这个世界的精气缓缓地流入她的毛孔,流转于身体的千肢百骸之中。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有一种非常狂妄的想法:只要自己一直吸着这精气,说不定永远都不会老。

  草原风景再好,心情再惬意,也有逛累的时候。逛累了也不要紧,青草嫩洁,泥地干爽,大家坐下休息就是了。萧美儿和女奴们围成一圈,听她们唱歌,讲故事。

  女奴们讲的都是古代的传说,或是民间流传的故事,再就是她们生活中的趣事。她们所识有限,总有无话可说的时候,便一起怂恿萧美儿讲故事。萧美儿便把小时在书中看到的寓言讲给她们听。寓言的内容深奥,并浸淫着浓厚的汉文化,让她们听得颇为神往却又迷惑不解。萧美儿越讲越多,她们的迷惑也越积越多,最后一齐求萧美儿别讲这些了,讲讲她自己的故事。

  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萧美儿第一个反应是沉默,心情也瞬间从清爽的草原之春回到了冷风凄厉的寒冬。对于她那不堪的往事,她是讳莫如深的,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那不是自己的错,既然不是自己的错,说出来也无妨,说出来也许还能给自己那苦寒的过往增添一点儿阳光。

  虽然萧美儿已经打算说,但仓促间也不能都说出来,她还在考虑是否真要都说出来。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挑出了自己最清白的一段过往,即小时候的贫苦和父母钦定的婚姻——只讲到婚礼而已。突厥作为游牧民族,也有早婚的传统,婚嫁也经常是两个部族之间的事,新郎新娘在婚前也不得见面。因此女奴也对萧皇后的这段往事感同身受,想起她小时凄凉的样子,有几个女奴还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萧美儿淡然地看着女奴流下的眼泪,微笑着停止了讲述。虽然那段悲苦的经历已经过去了很久,她自己早就释然了,但再度提起它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些微酸。当然了,和年幼的自己如此疏远,也是她伤感的原因之一。不知为什么,回想以前的自己的时候,那感觉简直恍如隔世。

  萧美儿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害怕自己流出泪来。不管怎么说,她也三十多岁了,随意流泪还是有些羞耻的。擦眼角的同时,萧美儿害羞地环视了女奴们一圈,惊骇地看到围着她听故事的女奴之中多了一人。那是个很美丽的女人,穿着也很华贵,镶嵌珠玉的帽子下垂着珊瑚珠做的璎珞,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突厥女人。

  女奴们也发现了那个女人,都慌忙给她行礼,称她“王妃”。萧美儿惊呆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那个女人矜持地笑了笑,缓缓地站了起来,把手放在右边胸口上,谦恭地对萧美儿行了个礼,“您好,我是可汗的侧妃木多泰。”

  萧美儿从义成公主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知道她是处罗可汗的宠妃。萧美儿顿时感到了一阵紧张,下意识地仔细打量起她来:她不是来找我麻烦的吧,知道她丈夫看上我了?

  木多泰也在仔细打量着她。木多泰的皮肤是突厥女人惯有的黑红色,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一双弯月般的眉毛又浓又黑,配上那对长着浓黑睫毛的大眼睛,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初时木多泰看萧美儿的目光里还充满了竞争的神气,但这种神气很快就溃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自惭形秽和衷心敬佩,紧接着释然一笑,“您真是美得可怕啊!您都可以做我的母亲了,却年轻得像我的妹妹,难怪可汗会喜欢您。您真是太神奇了!”

  萧美儿感到万分的尴尬。虽然她知道木多泰所言非虚,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感觉异样。她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老女人,但不需要别人在自己面前强调。木多泰表面上虽然是在称赞她,但那称赞的方式和言语却让她感到不伦不类。尴尬的同时,萧美儿对木多泰也更加忌惮,她心里猜测着:该不是现在说好话,下一刻就一巴掌掴上来吧?

  木多泰看出了她的心事,爽朗地一笑,“您不用担心,我们突厥女人不像汉族的女人。在我们这里,同一个男人的妻子是像姐妹一样相亲相爱的。”

  木多泰的心胸如此宽大,倒让萧美儿错愕万分,以此想来,义成公主真是心胸狭小。但此时并不是称赞木多泰心胸宽大的时候,萧美儿听她的口气,竟似已经把自己视作可汗的妃子,慌忙说:“你们这里民风甚健,令人羡慕……只是您有一件事情弄错了,我不会成为你们可汗的妃子的,真的……”

  木多泰神色大变,就像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失声问道:“您敢违背可汗吗?”

  萧美儿被她的样子吓到了,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微微有些语无伦次,“这个……不管怎么说……总得我愿意才可以吧……再说他对我只是一时的兴趣,也许过一阵子,他就会忘了我……”

  木多泰摇了摇头,说:“您不要妄想了,您逃不出可汗的手掌心。他可是突厥的可汗。可汗想要哪个女人,没有得不到的!”

  木多泰的语气斩钉截铁,萧美儿被她说得心头一片冰凉,却仍然不甘心地小声问道:“如果违背了可汗的意思……会怎样?”

  木多泰的脸上露出了极端诧异的神色,严肃万分地摇了摇头,“没有人能违背突厥的可汗的,没有人!”

  木多泰若是说违背可汗该杀该剐,恐怕还好些,但她没有。她这样说的语气和表情,反而更有一种未知的恐怖。

  萧美儿感到一片巨大的黑暗兜头压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除了感到万分的恐惧,更感到无比的绝望。她颓然坐倒在地,盯着碧绿的草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萧美儿颓然发呆的样子,木多泰露出了极端迷惑的神情,奇怪着她为什么会拒绝做可汗的王妃。这对普通的突厥女人来说,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幸福。迷惑的同时,木多泰忽然感到了一丝愤怒,觉得萧美儿简直高傲得不可理喻。正想转身便走,但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忍不住为她开脱。木多泰心想,也许汉人有突厥人无法理解的禁忌,于是又耐着性子蹲在她面前,柔声问:“您为什么要拒绝可汗呢?可汗喜欢您,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幸福啊!您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你在搞什么名堂?”处罗可汗冷声问站在面前的义成公主,一脸鄙夷和防备。义成公主脸上正带着僵硬的假笑,恭敬地立在那里,身后则站了一排姿色艳丽、战战兢兢的汉家姑娘。

  “怎么了,我亲爱的丈夫,我给你选来美女填充大帐,你倒像我要捉蛇放到你床上一样。”义成公主的声音虽然强作谄媚,但微带嘲讽的语气还是暴露了她的不满。

  “哼。”处罗可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亲爱的妻子,我可不敢这样想。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什么……”

  “哎呀……”义成公主哈哈大笑起来,“我能谋夺你什么呢?我哪样东西不是你的,你的哪样东西又不是我的?夫妻之间干吗要见外呢?”

  处罗可汗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他犀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那排汉家姑娘的脸上划过,划得她们个个都缩头缩脑,“你干吗要从汉人的女俘当中挑选?”

  “哎呀……可汗不是喜欢汉家姑娘吗……”义成公主假笑着说了一半,忽然住了口。她失言了,她这样说不是提醒他想起萧美儿吗?

  “哈,”处罗可汗轻蔑地笑了笑,“你以为我这是吃烤羊啊,随便拉哪只羊都可以?”

  “女人和羊,有什么不同吗?”义成公主的脸色已经青了,却仍在强笑着。

  “当然不同啦。我就挑明跟你说了吧。”处罗可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就是想要你的嫂子,别的女人我没兴趣!”

  他如此直白,倒把义成公主激怒了,“你无耻!”

  处罗可汗则既惊骇又愤怒,“你说什么?我哪里无耻了?”

  义成公主用力地拍着胸口,脸涨得通红,“我这不是嫉妒……如果她是我未嫁的姐妹,我不会说一个‘不’字,可她是我的嫂嫂,而且是寡居的嫂子,你这么嚣张地……还说……”

  处罗可汗丝毫不理解“寡居的嫂子”与未嫁的姐妹有什么不同,只听她吼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炸了,便用力地一挥手,像是要把耳边的声音驱散一样,却差点儿打到义成公主的脸,“你们汉人的名堂我弄不懂!反正她到了我的领土,就像是进了我的羊圈的母羊一样,是我的财产!你就不要说废话了!”

  萧美儿费尽口舌才向木多泰解释完了中原的礼法,然后提心吊胆地观察她的神色,看她听明白了没有。

  木多泰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说的话却让萧美儿啼笑皆非,“哦,原来您还深爱着您死去的丈夫,所以不愿再嫁……我有点儿理解您了……可是他已经死了,您再爱别人,对他来说并不是背叛……”

  萧美儿怪异地干笑着,只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原来文化的差异真是有如鸿沟天堑,这突厥女人本不知道汉族礼法之严酷森严,更不知道在汉族的生活中,礼法远比个人感情重要……想到这里,萧美儿忽然怔住了,既然无关感情,我为何要有恐慌和负罪的感觉呢?

  木多泰见萧美儿的反应怪异,更加不明白了。木多泰试探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您有很多苦处……毕竟是外乡人,要适应这里的风俗,总要有一段时间……我送您回去吧,您可能不知道,现在天气变化得很快,可能马上就要下雨了。”木多泰说着指了指万里无云的天空。哪里会下雨啊,木多泰是怕吓到了萧美儿,她要是偷偷地牵上匹马逃走了,那就麻烦了。文化的差异的确如鸿沟天堑,木多泰竟然以为萧美儿能像突厥女人那样,说跑就跑!

  木多泰令女奴牵着马,自己挽着萧美儿的手,缓步朝王庭走着。她说缓步行走比在马上颠簸更养心神,晚上易于安眠。萧美儿却知道自己再走个八圈,晚上恐怕都睡不着觉了。

  远远的,她们忽然看到两队人马迅速地朝王庭靠过去,两队人穿的都是突厥服色,领队的两人的衣饰则是相当华贵。这两队人马离得甚远,却又像是相伴而来,彼此之间剑拔弩张,还在相互叱骂。

  萧美儿见他们杀气腾腾,不由得有些害怕,问木多泰他们是谁。木多泰眯起眼睛细看了一会儿,告诉萧美儿他们是靠近边境的舍勒部和泰锡部,袭掠汉人的住地之后,在瓜分女俘的问题上起了矛盾,发生了冲突,以至于刀兵相见。最后两人谁都不服气,却也无法降伏对方,只好到王庭来请可汗裁断。

  突厥国体落后,不像中原那样是中央集权制。突厥当初建国时,也只是一个部落强大起来之后用武力压服其他各部,逼迫其他部落认它为主,征服者的部落首领,就被叫做可汗。虽然可汗也以税法、兵制等法律对各部落进行统治,但各部落还是有很大的自主空间,部落之间的管理,也是以自主为主。正因为如此,突厥治下的部落之间常有纷争,事情闹大或者他们自己无法解决的时候,可汗才会介入解决纠纷。

  这如果是放在汉人的国家,郡县之间相互打仗,根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只有平定谋反的时候,国家才会对地方动用刀兵。(正因为突厥国体落后,之前才会因战祸分裂为东突厥和西突厥。萧美儿所在的,正是东突厥的王庭。)

  萧美儿一听是在瓜分汉族女俘的问题上起了矛盾,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虽然中原已经大乱,边境的百姓早已不是她的臣子,但她毕竟做过国母,对以往的臣民还是有着关爱之情的,听说他们遭受袭掠,仍然会感到心痛。

  突厥对汉人的袭掠,可是自古便有,从未间断。突厥人视袭掠如打猎,各部落经常会自发地对汉境进行小规模的袭掠。可汗还会时不时地组织各部之力,对中原进行大规模的袭掠。如果不是因为突厥对中原的大小袭掠战争不断,隋文帝也不会两次把公主(先前和亲的公主已死)嫁给东突厥的启民可汗。然而和亲也只是笼络到东突厥而已,西突厥对中原的态度仍是酷虐。现在隋已亡,东突厥的盟友已失,也不再对以往盟友的子民手下留情了。边境汉民朝不保夕,苦不堪言。

  正因为这场纷争和自己从前的子民有关,萧美儿忍不住想去看看调停的情况,但想到自己处境凶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隐忍不前。

  木多泰见舍勒部和泰锡部的首领进了可汗的大帐之后,久久没有出来,想起处罗可汗即位不久,威信还不高,担心他无法压服以凶恶著称的舍勒部和泰锡部,就想过去看看。萧美儿便随她一同去了王帐的边上,掀开帘子窥视——王帐虽然只是毛毡搭成,却相当敞亮,可以容纳百人坐议。

  她们掀开帘子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站满了贵族,把处罗可汗、舍勒部首领和泰锡部首领围在中间。舍勒部首领似乎对处罗可汗裁断的结果不满,气冲冲地大声抗议。泰锡部的首领则一脸怒气地斜睨着舍勒部的首领,却也面有得色。

  处罗可汗用凶狠的目光看着喧哗叫嚷的舍勒部首领,沉着嗓子喝道:“你给我闭嘴,裁决的结果就是这样!乖乖地回家清点俘虏,送还给泰锡部吧。”

  “我决不把俘虏还给泰锡部!”舍勒部的首领脸涨得通红,“可汗你也太偏心了,我们舍勒部怎么都该分得大部分!”

  “你觉得你们应该多得,可是我就觉得你们应该平分,大家也会觉得你们应该平分!赶紧闭上你这张狗嘴滚吧。”处罗可汗的声音提高了,目光中的凶气更盛。

  “我们舍勒部……”舍勒部首领激动得双手挥舞起来,还要为自己争辩,冷不防一道白光闪下,身子和头就分了家。原来处罗可汗竟抽出刀来,一刀把他给劈了。

  舍勒部首领无头的身体喷出血来,转眼帐中便血腥一片。跟随着舍勒部首领来的舍勒贵族们惊愤莫名,在可汗面前竟想拔刀,转眼便被可汗身边的卫士屠戮殆尽。大片的鲜血漫溢出来,帐中转眼便一片血腥狼藉。

  萧美儿从没见过此等惨景,眼前一黑,向后便倒。她在中原之时,从没亲眼见过杀人,即便江都兵变之时,她也只是听见杀人之声,未见杀人之景。木多泰见此景象也紧张过度,竟没有发现萧美儿瘫了下去,还是左近一个贵人靠过来,伸手把萧美儿扶住了。萧美儿微微侧目,见此人衣饰华贵,容貌和处罗可汗颇为相似,大概是处罗可汗的兄弟。萧美儿虽然秉持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但也不至于不知好歹,忙向他微笑以示感激。那人眸子一闪,接着目光竟迷离了。

  萧美儿觉得帐中的血腥气冲鼻欲呕,一刻也待不下去,转头便逃。木多泰这才发现她的异常,慌忙惊问:“你怎么了?”

  处罗可汗用眼角鄙夷地瞄着舍勒部首领的尸体,一脸狂傲地收刀入鞘。任何人有了生杀大权,都会兴奋地使一下的。今日大开杀戒,他感到非常过瘾。见萧美儿趔趄着逃走,他满心的狂傲之气瞬间泄得无影无踪,他甚至还有些后悔和沮丧:我在她面前杀人做什么?

  萧美儿奔到一个僻静处呕吐不止。木多泰好心地为她捶着后背,爱怜地嗔怪,“你看看你,见了血就呕成这样,以后要是在你面前杀牛杀马,你可怎么办啊?”

  她这只是普通的嗔怪,萧美儿却听得毛骨悚然:突厥人真是残忍至极,竟然把人命和牛马相提并论。

  义成公主听说可汗杀了人,也过来看,到了帐边听说萧美儿受了惊,又急忙寻她。寻到这里,冷不防看见她和木多泰挺亲热的样子,顿时变了脸色,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木多泰转头见她来了,也变了脸色,爱理不理地对义成公主行了个礼,转身就走。义成公主虎着脸走过来,看也不看木多泰,捉住萧美儿的手腕就把她拖回她的大帐,满脸愤怒和鄙夷,忍不住有张牙舞爪之态,“你和木多泰很亲热啊。你是不是想和她搞好关系,和和美美地共侍一夫啊?”

  萧美儿呕吐之后非常虚弱,这句话对她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她只是人好……”

  “她人好?”义成公主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又饱含着愤怒,看起来非常可怖,“什么人好?愿意和你共侍一夫的都是‘人好’对吧?”说到这里,义成公主忽然弯下腰,大声干笑了几声,笑声沙哑,有如枭鸣。等她再抬起头时,目光似乎要把萧美儿吞下去,“你不要当我是傻子,你以为我真的认为你两次失节是被逼无奈?!我只是看在你是先帝的遗孀的份儿上,给你个面子罢了!什么被逼无奈?他逼你你不会死啊?!你成了死人他还能再逼你什么?当然了,人人都怕死,你又不是什么贞洁烈性之女,怕死很正常,我可以勉强原谅你,可是你也不能新到一个地方,看到有人对你有意,你就忙不迭地想要失节了呢?”

  义成公主之所以会如此歇斯底里,其实是在处罗可汗那里受了闷气,在萧美儿这里发泄出来了而已。人都是这样,只能找弱者撒气。但是她也说出了她对萧美儿真实的态度和看法。“人心隔肚皮”这句古话,再一次应验了。

  萧美儿初时觉得义成公主的话像一柄柄大锤打到她的心上,但到后来感觉就不那么激烈了,只是觉得自己陷到冰冷污秽的泥塘里,那冰凉的泥浆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上漫,转眼就要漫过脖子了。虽然她也知道天下人肯定都是这样看她的,但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还是感到很受刺激。萧美儿先前还以为义成公主理解自己,体谅自己,没想到她竟和其他人一样,甚至比其他人还要恶毒。

  “你胡说……”萧美儿的身体彻骨冰凉,心也不知不觉地空了,露出了万念俱灰却又冷傲的虚弱表情,“你胡说……我根本不是……”下一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她却再也没有力气把它说出来了。彻骨的冰凉已经漫过了头顶,心头的虚弱也扩散到了全身,她的眼前变得一片虚无,接着慢慢地歪倒了。

  这是什么?风声?地狱附近的风吗?不知过了多久,萧美儿再度有了知觉。然而这种感觉相当奇妙,就像她正悬浮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她心里明白,却一动也不能动。

  这个虚无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呼呼的声音,像是风声,仔细一听,却又像是什么东西在低吼。萧美儿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的手足像被捆住了一样,身体更麻木得不像自己的了。

  我死了吗?萧美儿想到这里的时候,感到了一阵心悸,但很快便感到了冰凉的释然。死了好,死了就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了。也许是愿意坦然接受死亡的缘故,萧美儿的眼皮轻松起来。她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地旋转,跟随着自己的身体旋转的,竟是一个长羽鬼面的人。

  “啊……”萧美儿一声惊叫闷在喉咙里,感觉魂魄从身体中被硬生生地拔起。她的身体忽然停止了旋转,耳边传来女奴们欣喜的声音,“太好了,您醒了!”

  萧美儿茫然不解地转头向旁边望过去,映进眼帘的是一群诚挚的脸。原来女奴们把她放在担架上,围着一条从大帐顶上垂下来的粗绳旋转着。粗绳上装饰着羽毛,似乎还写满了咒文。她的身上也有类似的绳索,紧紧地把她捆在担架上。再看看在她的头边狂舞的那人,头上戴着羽毛做成的冠子,身上穿着五色斑斓的衣服,脸上戴着的面具也是用五彩画出的鬼面,狰狞之余,更显得古怪至极。

  “什么鬼东西……”萧美儿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这句话。身旁的一个女奴慌忙用手掩她的口,“可不能对神不礼貌啊!巫师为了救您,把神请来了,要不然您也不能醒过来……怎么能对神出言不逊呢?”

  突厥人信奉萨满教,和其他草原上的民族一样。萨满教的巫师半巫半医,在人久病不愈的时候,巫师会用法术给病人医治。

  萧美儿乃开化之人,当然不会相信巫医之属,见女奴们对巫师如此敬畏,反而更加不以为然,挑衅般用鄙夷的目光朝巫师看去。巫师微微转头,和她四目相对。他的一双眼睛在面具的眼孔中闪着异样的光,似乎真的蕴涵着未知的力量。萧美儿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兜头直打过来,忍不住又要晕去,慌忙转过头,心也狂跳起来,转眼后背就出了一层冷汗。

  天哪,她似乎感到呼吸都困难了,不会真触犯了神灵吧?

  这之后,不知是被义成公主辱骂过度而伤了心神,还是真的因为她对神灵不敬,而被神灵盯上了,或者两者皆有,萧美儿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里只有一个身高如山的巨神,长得和作法的巫师一般模样,用那丈余宽的巨手抓住她的腰,声如雷霆地质问她,质问她犯下的……失节之罪……

  噩梦做多了,白天萧美儿也会心神不宁。义成公主不知是因为失言太过而愧对她,还是干脆与她撕破了脸,就此不再来看她。萧美儿的身家性命现在悬于她手,不免对此惊惧怀疑,心理负担更重,精神也更加恍惚,等到突厥举族祭天的时候,她快要疯掉了。

  突厥的祭天仪式,对她来说也是个严峻的考验。突厥和草原上的其他民族一样,无比崇拜上天。祭天的时候,会竖起高高的杆子,在杆子顶部挂上祭品,杆子下则有大批的萨满巫师欢舞高唱。

  祭祀一开始,萧美儿就躲进了帐篷里。她不敢看那些萨满巫师。他们让她想起了梦中的巨神,但是无处不在的祭祀音乐却让她时刻都记得她和这些巫师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毛毡。她蜷缩在帐篷的角落,紧紧地堵住耳朵,闭紧眼睛,强迫自己忘记现在的事情,没想到却感到格外地压迫,简直觉得毛茸茸的大帐正朝着自己挤压过来,于是忍不住又逃出了帐外。

  帐外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人们和欢舞的巫师。萧美儿漠然地看着他们,眼睛已经变得像死鱼一样没有生气。她感到这欢快的气氛其实是散发着毒气的乌云,乌云里随时都会伸出手来,把她拉进未知的恐怖。她受不了了,她要逃离这里!

  女奴全都去看祭祀了。萧美儿偷偷牵了匹马,用斗篷遮住脸,趁守卫王庭的卫士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去,深入草原之后才上马前行。

  轻快的马蹄声渐渐地盖过了身后的喧哗,祭祀的音乐渐渐听不见了。包容着萧美儿的,是仿佛自开天辟地起就一片寂静的草原。风轻轻地吹过她的面颊,让她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感到天地间的精气又开始往她的身体里流淌。为了更好地接受这份精气,她干脆把斗篷去掉了。

  也许是草原的神接纳了她,她的心情真是静谧美好啊。她缓缓地抬起头来,天上的云朵在她宛如深湖般的眼睛里投下了圣洁的影子。天上的云朵似乎整齐地排成了两行,围出了一条路——天路。

  萧美儿目光迷离地笑了,仿佛灵魂已经飞离了身体。她忽然想沿着这条天路走走看,到草原女神那里去。女神的名字她曾经请教过女奴们,但是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她觉得女神一定会接纳她。

  欢庆的气氛最能唤醒人的良心。义成公主也知道自己对萧美儿的辱骂太过,一直心有愧疚,想和她和好,却又总是抹不开面子。

  今日见王庭之中人人欢笑,义成公主想到萧美儿现在肯定独自一人待在帐篷里,说不出的孤独凄惨,终于良心发现,置备了几件礼品,到她的帐篷找她和解,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义成公主找萧美儿的女奴一问,她们惊得面面相觑。女奴们联想起她之前精神恍惚,吓得大开乌鸦嘴,都说萧皇后要是一个人跑到草原上,再也回不来就糟了——实际上萧美儿真的是跑到草原上去了。

  义成公主慌了,不敢告诉处罗可汗,自己带了人在王庭附近搜索。搜到傍晚仍没有看到萧美儿的踪影,还被不期而至的雨打湿了衣衫,这才回去禀报处罗可汗。

  因下雨,祭祀暂停,处罗可汗正在帐中休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被惊得大吼出来,“你说什么?!”

  义成公主虽然早知他会暴怒,但真的面对之时,还是感到恐惧。她怯生生地哀告,“可汗,事已至此,再怒也无用了,还是先想办法,把嫂子找回来……”

  处罗可汗对她的哀告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帐边,揭开帘子眺望天际,浓黑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现在只是初春,天也已经晚了……草原的夜晚是很冷的。再加上刚才那场雨……如果被雨打湿了衣裳,还要无遮无挡地在草原上过夜的话……说不定会冻死的!

  处罗可汗带了大批人马,亲自冒雨去搜寻萧美儿。突厥地广人稀,各个部落之间有大片的地方无人居住,树林及草深的地方甚至还有猛兽潜伏。处罗可汗不由得又担心起萧美儿来,万一她到树林里躲雨怎么办?那里最易于猛兽潜伏,她那细皮嫩肉,正是猛兽的一顿美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暗混着纤细的雨滴,沉甸甸地压在草上,草原上混沌一片,简直像天地未分之时一样。处罗可汗感觉自己的心也被这沉甸甸的混沌压住了,紧张担心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家推测一个女人不可能跑太远,但处罗可汗坚持要往草原深处找。并不是因为他高看她,而是他怕有一丝遗漏。可是深入草原之后,搜寻的范围就扩大了,带的人再怎么多,都无法把草原的每一处都搜到。草原不比中原之地,处处有长草遮目,她要是倒卧在哪里,即使就在跟前,恐怕也看不到。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值得庆幸的是,雨停了。处罗可汗命士兵点起火把照明,草原上顿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处罗可汗感到被雨点打湿的衣服渐渐变得冰凉,像薄冰一样贴在他身上,顿时焦躁起来:萧美儿如果真的倒卧在了什么地方,现在说不定已经冻坏了!

  忽然有士兵来报,说是在不远处发现了萧皇后的马。处罗可汗估摸萧美儿就在附近,命大家下马步行,一步一步地搜。也许他心有感应,萧美儿最终还是被他找到了。

  萧美儿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倒卧在草丛里,用胳膊枕着头,似乎睡得很舒服。处罗可汗用火把照亮她的脸,近前看视,却发现她的脸已经被冻青了,表情却如熟睡中的婴儿一般。她的皮肤光洁,在火光的照耀下似乎要发出光来,就像一块玉,一块发青的玉。

  处罗可汗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听到她失踪的消息后,先是猛然吃了一惊,接着又迎着冰凉的雨滴在黑暗的草原上搜寻,还紧张害怕得要命,肚子里着实积了一团怨气。原以为见到她之后,他至少要把她弄醒吼骂几句,没想到她的容颜竟如太阳一般,转眼就让他的怨气如冰雪般消融了。

  昏迷中的萧美儿感到了一股绵长的暖意,渐渐又有了知觉。当初她说不定真的是精神错乱了,看着碧绿的草地,竟觉得大地女神正伸出双臂呼唤着她,便让马任意走开,自己躺倒在冰冷的草地里,倒头就睡,之后被冷雨打在身上也毫不介意,后果当然是被冻晕过去了。

  萧美儿是在睡梦中被冻晕过去的,因此昏迷的前一刻心里非常平静,甚至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在重新有了知觉之后,她才幽幽地醒悟到自己之前是昏过去了。虽然有了意识,但因身边的暖意让她感到很舒服,她便不忙着睁眼,而是挣扎着去拥抱身边那团暖意。没想到那团暖意触手的感觉竟是实在的,甚至还有皮肤的触感?!

  萧美儿吓得立即睁开了眼睛。一见身旁的景象,差点儿昏过去:温暖她的不是别的,是人!她正和处罗可汗相拥着裹在一床皮裘里!

  刚从昏迷中醒来便见到这幅景象,萧美儿简直又要神经错乱了。惊慌之下,只知道用力捶他推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你这禽兽,你无耻!”她喊的声音是如此之大,连搭帐篷用的毛毡都被震动了。

  处罗可汗猝不及防,慌忙抓住她的手,竟是一副受了冤枉的模样,“你干什么……你停一下,我是在救你!”

  “什么?救我?你骗谁啊你!”萧美儿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无奈手被他扭住了无力再打,只有对他怒目而视。

  处罗可汗见她这样,慌忙解释,被心上人冤枉了的他感到非常沮丧,“你不知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冷得像冰块,仿佛灵魂都失去了。我怕你救不回来了,便按照老人说的古法,用身体来暖你。据说这样不仅我的体温可以温暖你,灵魂也可以传到你的身上。”

  萧美儿半信半疑,仍旧涨红着脸,怒斥道:“即使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怎么可以……”她已经不再徒劳地向突厥人解释汉族人“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了。

  “这我当然知道……”处罗可汗的脸红了,却带着一丝邪气的笑意,“我们突厥人虽然不像你们汉人那样有那么多的规矩,但男女之别还是有的。只是我出来搜人没有带女奴……我不暖你,难道要那些粗俗肮脏的士兵来暖你?”

  他存心想把萧美儿逗笑,没想到萧美儿还是羞愤莫名,简直是恼羞成怒地说道:“那你就欺负我了,对不对?”

  “不……绝对没有!”处罗可汗慌忙分辩,“我怎么会欺负昏迷中的你呢?我又不是禽兽!”他的确没有对萧美儿做什么,并且为此感到骄傲。不管怎么说,他和自己心上的人儿裸体相对,仍能念及她在昏迷之中,而没有触犯她,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萧美儿虽然不大相信他的话,但仔细感觉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异状,心才稍稍安定了。但马上又悬了起来,刚才是没有发生什么,但接下来呢?她已经醒过来了,他一定不会再对自己手下留情。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在慢慢上升,呼吸也变粗重了……

  “等一下!”在此危急的时刻,萧美儿也顾不了别的了。她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但在陷入劫数之前,她必须把该问的事情问清楚,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她用肘撑起身体,离处罗可汗稍远了一些,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我可以从你,但有些话要说清楚!”

  处罗可汗见她如此严肃,倒也被她镇住了,只得敛容道:“请讲。”

  萧美儿用力咬了咬嘴唇,“你对我做这种事情,就不怕我小姑伤心吗?你就一点儿不顾及你妻子的感受?”

  处罗可汗的脸色迅速黯淡下去。萧美儿知道他一定不喜欢提及这件事情,因此更急切地说下去,她怕下一刻就被他捂住嘴巴,“我知道你当初娶我小姑并非自愿,但你既然娶了她,就要稍微顾及她的感受。男人虽然无奈,但女人其实更加无奈。无论如何,她都比你可怜!”

  “这个我知道。如果她是一个好妻子的话,我即使不喜欢她,也会好好待她的,只是……”处罗可汗的脸色沉郁下去,忽然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脸色也被怒意填满了,“我恨她!因为我哥哥始毕可汗是因她而死的!”

  萧美儿万万没想到竟有这等隐情,惊得几乎要魂飞天外。没想到处罗可汗脸上的怒意转瞬即逝,还自嘲地笑笑,“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你可以听我从头说起吗?”

  萧美儿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都是惊骇和疑惑,急需了解事情的真相。处罗可汗转过身,平躺在裘垫上,出神地看着毛茸茸的帐顶,“这要从她刚到的时候说起。她刚来的时候根本不像个新婚的嫁娘,成天哭丧着脸,没有人时还会偷偷地哭,简直像个被打入监牢的囚犯,那时我只是个孩子,当然无法知道她的想法……”

  “当时她也是个孩子。”萧美儿沉着嗓子提醒他。义成公主初嫁的时候,也只有十岁出头,比她刚嫁时还要年轻。

  处罗可汗无话可说,但还是徒劳地争辩了一句:“可是她已经嫁人了……算是个大人了!好吧,就当她初来之时年龄小,尚可以原谅……可是很多年之后呢?就算她是从千里之外的地方嫁过来的,但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总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吧?她却不。她嫌弃我们这里山穷水恶,经常怀念中原的丰饶。她自己都把自己当成异乡人,我们当然也会把她当作异乡人了。”

  萧美儿沉默了。她很能体会义成公主的心情,但她觉得义成公主的确是做错了。女人嫁人后,不一定要彻底忘掉自己的故乡,但也应该努力适应夫家的环境。就算不能适应,也要照顾夫家的面子,隐藏在心里不表现出来。

  处罗可汗仿佛被怒气噎住一般,停了片刻后,才继续往下说:“她不情愿当突厥人也就罢了,却又要突厥人帮她办事。她认为唐的李渊是颠覆隋天下的反贼,便一个劲儿地教唆我哥哥攻唐……”

  “你不喜欢攻掠中原,是吗?”萧美儿低声打断了他。她长长的睫毛垂下,笼住两缕温柔。如果他不像他的父兄一样把中原当作猎场、把汉人当作猎物一样肆意屠戮,还是很值得赞誉的。

  “不,”处罗可汗断然打断了她,豪气万丈地说,“占领那丰饶的中原大地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是我不希望我们突厥人因为一个女人的仇怨而去血洒疆场。更何况,那女人……”说到这里他愤怒到了极点,“我哥哥是个很有谋略的人,为了本国的利益和唐交好。可是她认定唐是反臣贼子,是她的大仇人,千方百计地教唆我哥哥和唐决裂。我哥哥带兵和唐朝打了几场大战,还未得到休整的时候,她又在我哥哥耳边煽风点火,教唆他再去攻唐。

  “那时突厥的国力已经有所损耗,我哥哥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虽然我哥哥是在进击中原的途中染病而死的,但我相信,如果让我哥哥好好休整几年再用兵的话,绝对不会是这个结果。

  “哥哥死后,我根据习俗,娶了她。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心里恨她,还仗着她服侍过我父汗和我哥哥,逼我为她做这做那,这让我对她更加反感。我母亲也侍奉过两代可汗,却一点儿都不像她这样……我相信直到我死时,我都会讨厌她的。

  “不过你放心,她毕竟是我的妻子,我仍然会顾及她最基本的颜面。但是要我如何如何地去爱她,恐怕这辈子我是做不到了。”

  处罗可汗缓缓地垂下了眼帘,像在回味这么多年的往事一样沉静了一会儿。接着转头面向萧美儿,眼中是充满渴求的温柔。他的意思显而易见——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该从我了吧。

  萧美儿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无奈地伸出手去,象征性地拥抱着他。处罗可汗握住她的手,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她和他的皮肤忽然挤压在一起,令她非常紧张,不由自主地低喘起来。

  处罗可汗抚摸着她白嫩的肌肤,初时动作很轻柔,过不了多久就用力起来。萧美儿低声惊叫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直了。她本已准备好接受狂风暴雨,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动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粗狂。他虽然用力,但非常在意她的感受,生怕给她带来痛苦。也许是他的态度让她很欣慰,也许是生理开始主宰思维,萧美儿的神思渐渐迷乱了,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的肩膀,她甚至发觉自己开始喜欢他了——也许很早之前就有些喜欢,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承认。

  萧美儿再度回到王庭的时候,义成公主见她被处罗可汗抱着,和他亲热地同乘一匹马,就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了。理智告诉义成公主,现在只有乖乖闭嘴。她在突厥待了这么久,清楚地知道突厥男人若被激怒了,就像受伤的野狼一样可怕。她害得萧美儿一时失常跑到草原上,差点儿因此丢掉性命,心里已经觉得理亏了。若非如此,萧美儿也不会和处罗可汗走到一块儿去。追根究底还是她自己给他们创造了机会,所以她似乎没脸去对他们说三道四。

  义成公主的沉默反倒让萧美儿惘然了。她现在的心情实在是太诡异了,她从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义成公主气势汹汹地对她兴师问罪,她就能暂时不去面对自己那诡异的心情。

  萧美儿一直以为自己失节后会痛彻心扉,至少也该愁容满怀。她和处罗可汗的一时欢爱虽然让她暂时忘记了道德的束缚,但等到一切平静之后,她仍然有深深的负罪感——她一直都坚信自己应该受到道德上的折磨的,结果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不仅没有感到痛苦,反而觉得很快乐。她甚至没有责怪自己的堕落,还一直在为自己开脱:这很正常啊,我也是个普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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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